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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抱抱。”睡梦之中,石榴不自觉地抱住了榻上的那床锦衾。
屏风那侧,空奴支楞起耳朵,确信他听到了主人的命令。主人说,要抱抱。
他立刻从地铺上爬起来,披着衣服轻手轻脚绕过屏风,严格地执行主人命令,尽到一个男奴所有应尽的职责,侧身躺在边沿,伸出胳膊隔着被子环住他的女主人。
“主人,这样抱可以吗?您还有哪些要求?”空奴小声询问石榴是否满意。然而他的主人似乎说完这句话就沉沉睡去了,等了半晌,除了呼吸声,没有任何动静。
空奴不敢掉以轻心,第一次伺候主人过夜,倘若出了什么差错,传出去,他一定会被那群人笑死。笑他连一个女主人都满足不了。唉,那群人是被训练来取悦中原的女皇和公主们的,虽然大家都是奴隶,都需要学习汉话,都住在一个屋子里,但他们的确更持久。
“如果我也像他们那样持久,大概也能进入下一批进贡中原的名单了。中原人人都会作诗吗?书上说中原人很厉害,走七步路的时间就能写出一首诗,明天问一问主人吧。”空奴反复背诵着络腮胡子教给他们的诗歌,以防睡着。
石榴睡觉不老实,或许又梦到了什么事,踢开被子抓挠一番,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空奴的胳膊,揽住不动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几句,复又睡去。
无法躺平,只能在狭窄的边缘部分侧了半边身子,勉强捱着。空奴觉得他应该向管事申请给天女换张大床。
主人嘴角翘着,眉毛也舒展着,应该是比较满意。虽然屋里很黑,但离得近,空奴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研究清楚了他的主人并无任何不悦。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万一主人又有新的动作了呢?怀着这样的忐忑心理,他睁眼到天亮。
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对石榴来说,世上最幸福的事用哑师傅最厚的蜜饯簿子都记录不完,“睡觉睡到自然醒”肯定也占其中之一。
石榴自然醒来,习惯性地要先伸懒腰再睁眼。
“又是崭新的一天啊!我青春,我健康,我自信,我自强,我是正义的奥特曼!今天也要过得开心哦!”石榴昨夜梦到了小槐子,心情相当好,好到舍不得整开眼睛了。她默默念完那一长串据说可以自我励志的话,伸了个懒腰,睁眼迎接崭新的阳光。
身边是谁?石榴一睁眼,眼角余光落在枕边,意识到有问题。
“啊禽兽!”手脚并用,将空奴推下去。石榴连衣裳也顾不得穿了,直接一身中单就跳下床,四处翻寻屋中有没有比簪子更好用的利器可以防身。
空奴满眼血丝外加惶恐,伏在地上问:“主人,您有何吩咐?”
“有何吩咐?!该我问你才对!第一,昨夜你在我床上;第二,你不是我的丈夫。”石榴找不到顺手的东西,只好挑出一根粗粗的金簪,扔到空奴面前,没好气地说:“我现在吩咐你自行了断。往哪儿戳,你自己决定吧。”
如果他敢拣起来自裁,从此纳为心腹。如果他敢往禽兽处戳去,从此纳为心腹。如果他不拣,那么不可以纳为心腹,此后不能再让他在屋中过夜,说到底,还是自己昨夜太困,脑子没转过来,一时大意了。
石榴跳下床之后,思维也随之清醒。她还穿着中衣,她的男奴也穿着衣服。两个人隔了被子,这意味着并没犯下孤男寡女间任何实质性的过错。思维清醒后的石榴非常迅速地做出判断,抛给空奴一枚金簪。
“您昨夜命令空奴那样做的……”他不敢去拣。
“我命令你?笑话,我最后下给你的命令是到屏风后头打地铺去。”石榴见他狡辩,不再搭理,心中判定此人留不得,没法培养成心腹。她自去木架前将扁嘴银壶里的水倒了半盆,洗脸,刷牙,梳头发。
空奴期期艾艾地解释:“您半夜时分,下令要抱抱。”
石榴握着梳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说梦话了?她放下梳子,让空奴将昨夜情形如实讲来。听到自己只说了这一句梦话之后,心才放回肚子里去。
要是被大空听到再宣讲出去,我就别想出门见人了。石榴默默地埋怨了一回周公,分明见不到,何苦要送小槐子入她梦中来。然后又默默地埋怨了一回小槐子,分明梦是假的,何苦要在梦中与她“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既如此,起来吧。簪子赏你了。”石榴走过去,蹲在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去端早饭来,再带上几张馕,我要出去走走。”
柳下惠坐怀不乱,那大空至少算得上半个柳下惠。轮宝供养时他配合了,自己半夜说梦话出糗时他依旧没乱来。石榴思量了一会儿,把这个男奴归入心腹。
空奴很快准备好了石榴所需要的事物,跟在辇后陪她出门。
“派人告诉都督,天女要到翰海府广散福祉,包括兵营。请都督派官吏跟随。”石榴端坐,一袭象牙白的罩裙令她也有了点儿所谓的天女气质。
既然第一等第二等的战马都在军中,这里又无一个熟人,她只能从正大光明的渠道去了解战马情况。而有个回纥官吏跟在身边就最好不过了,天女可不是白吃他们回纥饭的摆设,请个官吏来监督着,既能出入方便,又能明确表示自己的确在为回纥广散福祉,四处念经消灾。人们常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她如今什么西洋经都能张口念。
关键时刻,麦当劳叔叔和肯德基爷爷也可以拿出来念一念的……
原本只想着在军中探一探虚实,再根据实际情况谋划战马。当真正乘着辇被抬进营盘里,石榴才知道什么叫回纥兵,什么叫战争。所有关于马背上骁勇身影的想象,都抗不过它背后血淋淋断臂残肢那些残酷的现实。
这些人刚跟突厥有过小规模的冲突,火拼了一仗之后撤回。此时的军营是伤病营。石榴一行人还没进辕门,就看到十来匹战马吐着白沫倒在地上,空气中浓重的咸腥味铺天盖地涌来,血水混着泥沙流了一地。负了伤的回纥兵都坐在帐外等着医官上药,惨叫一声一声传进耳中。血肉翻裂,比司膳坊里杀猪的场景更令人头晕目眩。石榴差点晕血。
她强忍着想呕吐的反胃感觉,念了一遍阿弥陀佛观音姐姐玉帝大叔外加圣母玛丽亚伟大的主阿门等天上天下一切诸神为伤员祈福。都是些无辜的人啊!其上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然而不攻城,何以练兵。突厥与回纥冲突不断,想必也有这些考虑。
石榴看了一会儿,觉得这里的医疗水平远远低于她在宫中所见。伤口最易被细菌感染,怎么能随便用布条包裹呢?自然要提出她的建议,帮着减少些残疾率。
“大空,告诉医官,在营前架起大灶,放布帛煮沸水再晾干。但凡需要包扎伤口的人,都使用这种布。再问问他们,此地惯以何物止血,是小蓟还是紫珠草、框木、三七?如果库里不缺,拿些一起煮了。”石榴轻声吩咐。框木之类,全赖她在古代长大,有些事自然而然会懂得,比如常备药物。就像在现代长大,感冒了会去买非处方的感冒药先吃着。
“再以小锅煮醋,四处熏上。”醋亦可起些杀菌消毒的作用。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地方,那些回纥兵依然一茬茬屹立着抵抗突厥,果真是刀尖儿上舔血摸爬滚打出来的硬汉子。石榴下了辇,写出几张补血的食材,交给空奴去翻译。
她自己则挽起袖子,志愿充当了一回护士。战马固然重要,眼前的人命更重要。下不了狠心像医官那样在火上烤刀剜去血肉,至少能替他们清洁伤口,递上一碗糖水。
其实陈皮完全可以改行当医女专门从事小护士职业,她那把刀子比回纥军医切得更精准。
石榴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适用知识都告诉了随行官吏,该如何改善这里的医疗,如何给病患进补,如何提高效率在伤员衣上作标记来按时换药,以及如何炖参汤。
“主人,他说您的要求无法全部做到。”空奴翻译。
“能完成多少算多少吧,天女的要求,哪怕做到一半也是件功德。”条件有限,荒蛮之地,都督再奢侈,这里也是回纥,不是长安。石榴无奈地拧干帕子,替一位老回纥兵拭去血污。熬过了太多血而眩晕的那一阵,护士并不难当。
在第二个轮宝法会到来之前,石榴以天女的身份四处奔走了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