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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藏头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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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常教导小孩子,遇到了陌生人,一定别告诉他家庭住址和名字。石榴长大了,忘了。要不然怎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百密难逃一疏,无心之失无法避免。

    “天女的诗文水平远低于梵文水平。”多次居于长安和那些新罗人、遣唐使同堂受过良好教育的都督之子这样想着,又看了一遍布帛。中原人最爱在文字里下工夫,南朝那些回文诗他曾经背过无数次,诗文,一定要细细读。

    都督之子一字一句默念下去。明堂上,这位天女说过,她叫石榴。而信上出现了石字和榴字。他凭敏感将首字联起来,赫然是“石榴去买马勿添乱”。

    石榴尚不知自己触了礁,自取盖子将铁锅盖好。见对方并没有将那块裙布交给手下去送信,走上前催促道:“最好今夜就送去,我观天象,天有灾星,恐怕是不欲令天女离开洛阳。灾星的位置处于五王宅。您和大周的五位皇子或许还有血光之祸,速速让临淄郡王烧了这片布,我写的字化为火符咒,灾星收到之后,方可消难。三牲五畜也准备上,送一车吧。”

    “或者您将我留在洛阳,灾星自然消去。”有的没的全忽悠一通,整晕一个算一个。石榴考虑要不要把灾难后果说严重些。

    都督之子抬起头,指着那些字“石榴去买马勿添乱”,纵使心有疑惑,他却不敢不恭敬:“天女,您将要去往何处买马?您焚与灾星,那么灾星会不会影响到您买回来的马?回纥重新强大可全都指望在战马之上,请您三思。”

    他衷心希望这位天女被派下凡的使命是帮助回纥,而非灭亡回纥。

    见到都督之子指出句首之字,石榴暗喊大事不好。败露了?!

    唐伯虎点秋香时,把“我为秋香”写进卖身契里,华府不是没人看出来么?现在面前这些洛阳话都说不纯正的回纥人,竟然能读懂?

    彼时“我为秋香”四字非华府管家敏感字。而此时,石榴已经自报过姓名……瞬间想通这个让人郁闷的关节,石榴不敢多呼一口气,生怕被他们瞧出异常来。自己的心跳声几乎都能听到了。半晚上的努力可千万别功亏一篑,毁在这个憋屈的事上。

    唉,谁叫她只粗通几个字,每天读的都是蜜饯配方呢!多读几本诗书,说不定就能写出更加隐晦巧妙的信件了。这样的藏头诗太直白,果然过不了关么……石榴微微咬了咬嘴唇。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维护,只怕说的话越多,越容易被人揪出破绽来。更何况石榴行的是“装天女”这种成功则全胜、失败则全输的谎言。

    “天女,这封信……”都督之子看着石榴。

    “您无权过问天女与星宿之间的书信。天机不可泄漏。”在她慢慢涨红的脸色还没把她彻底出卖之前,石榴高傲地用抬起右臂,食指尖正冲都督之子的鼻子。天女要装就干脆高贵冷艳目空一切……天女要风,不能来雨,天女应该说一不二,对,高贵冷艳白莲花。

    所幸都督之子还没怀疑到“奸细”上面,封建迷信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至少神通的震慑还在。

    难装也要装下去啊,石榴提了一口气硬撑着,坚持就是胜利,决不后退。

    旁边的使者面露罔色,若有所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悄悄擦了一把汗,施礼道:“布上五言诗的首字,读起来颇有歧义。这种字呈给临淄郡王看,是否不太合适?天女,我们跟武李皇族一向友好互待,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恐怕不太好……您还有其他符文消灾吗?”

    言下之意,他们不能把这块布送到临淄郡王府中去,天女最好重新画符写字。

    石榴听得心里也颤悠悠的,她也不能再让他们继续胡思乱想了,再想迟早会出事。

    她的食指尖在都督之子面前停留了短暂的两秒,向下折去,蜻蜓点水般戳在布帛上,从起首的“石”字开始,慢慢滑过。

    “既然这些字让诸位顾虑,我通透一回。”石榴摘下面纱,对拿着布的都督之子笑了笑:“您似乎对文字很有天赋,如果您感兴趣,本天女愿传授您一种叫做英语的语言。”

    “但是,您断错句读了。”如果早知道回纥人这么精通汉字,她肯定不直白地写。

    “布上并非五言诗,而是本天女写给灾星的长短句,叙叙旧,请他收到之后看在本天女的面子上减点灾祸。”石榴抑扬顿挫地读出来:“石苔小,青色榴花怀黄蕊。去年子满枝,买镜照红,翠马前顾,踟蹰勿贪好酒醉。添衣自加餐乱饮,已伤胃。”

    都说天衣无缝、天书无字,如今见到位天女,人家写了字了,照旧不好懂。天人都很玄乎啊,不能拿常理去揣测,好好供养为上。众人释然。

    “派去送信的人就照这样读给临淄郡王。布帛已经写好,无法再添加标符,那样会毁了它的灵力。”石榴收回胳膊,并提醒他们,天机原本不可泄漏,自己亲口读出来,效果已经削减。“让临淄郡王供奉三日再焚祭灾星。”

    “我本不该插手这件事,死几个回纥人与我何干?各安天命算了,诸位好自为之。”三天,那厮应该能看懂吧。石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撇下他们,径自到房中休息。回纥人依言捧着消灾布帛,下去牵马送信。

    饿着肚子躺在床上,石榴抱住枕头,枕里只填了一半黍子,松松软软,不像小槐子的胳膊结实有力量。那布给了李隆基,他决不会烧掉,但愿郡王能把它拿给小槐子看。

    “别怪我,亲爱的。我保证这不是逃婚。”石榴搂紧枕头。哪怕今夜脱险有了天女的身份,想逃跑会简单很多,她也要继续走下去,去回纥,去完成心中那个疯狂的主意。

    不为别的,就为她有幸生于这个女皇的时代;为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为捎带着给老朋友弄些战马;以及,为小槐子和自己谋个后路……隆基那个昏君能抢儿媳妇,未必将来不动“强抢臣妻”的念头。看他对自己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躲得过一时,躲得了一世么?躲避终究不是法子。

    人呐,总有老的那一天,对镜悲白发,非石榴所愿。自从踏上明堂前的丹墀,远远望见了仪仗之后的那位皇上,石榴便不由自主被那种气场所感染,说不明道不白的,心潮澎湃了,也想要去做一件让男人们刮目相看的事来证明一下自己。

    得了天女身份,岂能随意浪费。异域、塞外、突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可惜不能跟小槐子一起分享了。这次她要完完全全一个人去办妥战马的事,谁也别想阻挠,更不许帮忙,哪怕是未婚夫也不行。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石榴舒展眉头,成群的骏马扬蹄奔入她的梦中来。

    五王宅中,临淄郡王已经点了安神香睡下了。回纥信使坚持要见郡王,不肯将物品转交。待李隆基被唤醒、穿戴整齐出来之后,回纥信使才按照石榴交待的那样宣诵,交待完毕,回驿馆复命。

    “司膳天女?三日后焚祭可消灾?”李隆基拿冷水擦了一把脸,坐在灯下看那块裙布。司膳天女当为石榴无疑。“呵,摇身一变,成天女了呀。石榴,你怎么不直接说自己是菩萨,真笨,寺里的天女散花都穿得很少,跟没穿一样。”

    他按着信使所诵,看了一遍,觉得不对劲,特意托人送来,就为了抒发抒发感慨然后劝他戒酒?既然是石榴给他的书信,狡黠如石榴,定是设的障眼法。

    再读,豁然开朗。他禁不住笑了,如此不通的句子,待日后要手把手教导她如何写诗。

    “唉,你总是这样。回纥荒蛮,我不舍得自家姊妹去,怎舍得你去。”李隆基将布帛折好收起,觉得石榴简直就是在肆意胡闹。无论如何,明天他还是要下帖子,争取把石榴给救回来。

    石苔小青色,

    榴花怀黄蕊。

    去年子满枝,

    买镜照红翠。

    马前顾踟蹰,

    勿贪好酒醉。

    添衣自加餐,

    乱饮已伤胃。

    石榴去买马勿添乱,小怀子照顾好自已。

    首字藏头,告诉郡王,石榴要去买马,不要擅自行动干扰到她的计划。中间藏心,告诉小槐子,照顾好自己。石榴在烧柴裁布筹划一罐盐时,所能拼凑思量出这样的诗句,至此已是不易了。这番苦心,不知那人能不能收到,收到之后,能不能懂呢?

    你在我心中啊……越是珍贵的,越要藏起来。像红绫饼,像哑师傅的蜜枣。女儿家的心思,一笔一画,都藏在这陈醋所书的字里行间。

    “小槐子,我不在时,严禁纳妾。”石榴于梦中仍念念不忘,闻到布帛上的醋味了么?姐姐我可是预先怀了满满的醋意警告你哦,敢出轨,阉立决,没有秋后算账那一说。

    翌日清晨,鸿胪寺派来的护卫拜见了回纥使团。他们接到回纥都督之子所递的洛阳治安混乱函,奉命前来护送使团返程。

    参天可汗道,六十八处驿站,来自于神都洛阳的护送令已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