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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饮酒与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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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惊梦又来了。

    他依然伫立在屋顶。

    他仍然喜欢抬头看天。

    夜晚的天无非两种情形,一种是一丝光亮也无的黑,另一种是星光点缀的黑。

    哪怕星光点点,半月当空,夜间总是不如白天。

    白天仿佛掩盖了一切,一些都在喧闹中退避三舍。

    而夜幕降临,夜深人静时,似乎该来的与不该来的和必然来的,都不可避免的来了。

    今夜有星光,有半月。

    星光很密,半月很亮。

    方惊梦提着一滩酒。

    酒,是烈酒。

    他已经喝了烈酒。

    苏小河闻到了辛辣的酒味。

    他对就酒一向敏感,沾酒就醉。

    他发现方惊梦心情不好。

    方惊梦很平静,面容很祥和。

    可苏小河偏偏觉得他在颤抖。

    那不是一种畏惧的,激动的,兴奋的颤抖。

    那是一种恨。

    恨天!

    恨地!

    恨一切的恨!

    苏小河悚然一惊。

    昔日的方惊梦恍若有一种曲高和寡的傲然。

    今日的方惊梦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恨。

    “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人吗?”方惊梦的眼神转向苏小河,目光里带有一种孤狼的光。

    苏小河对他眼里的光看的分明,但他没有说话。

    方惊梦冷笑道:“我是一个杀手!”

    那冷笑很短促,犹如昙花一现。

    “我杀了很多人!”

    “我的手上沾满了血!”

    “我不后悔!”

    “他们该死!”

    方惊梦以一种歇斯底里的咆哮在呐喊。

    苏小河很安静的在听,他明白自己只需要听。

    方惊梦直视着苏小河,目光如剑:“他们是不是该死!”

    苏小河点点头。

    “他们就是该死对不对!”方惊梦的手抓住苏小河的肩膀,五指如铁,深深陷进他的肉里。

    苏小河脸色苍白,冷汗渗渗,却一丝痛叫也没有发出,而是狠狠的点头:“对!”

    方惊梦忽然笑了。

    惨笑。

    惨笑中带泪。

    衣衫上沾血。

    泪从眼角垂落,砸在脚下的琉璃瓦上,发出“砰”的声响。

    苏小河与方惊梦只有数面之缘。

    那日青石路上,鹤立鸡群,雨中抬头看天的人。所有人都绕开他,唯独苏小河从他身边经过,还看到他眼里的那种空无一物的冷。

    从那时,苏小河就知道这是一个心智坚如铁石的人。

    而让这样的一个人落泪,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

    什么样的事?

    什么样的人?

    “我从小无依无靠,乞食街头,是破板门的人收留我,给我一个避雨的地方,给我一口吃食。”方惊梦的泪已干,但心似乎在滴血,“你知道破板门是什么?苏州城里活不下去的人,无家可归,家破人亡的人才会去的地方,却是一个连乞儿都不愿意去的地方。那里是他们的等死之地,我就是在那里活了下来。”

    他的眼光变得柔和:“我想让破板门的人摆脱那种境地。所以,我杀了人,得了银两之后都会送到破板门。我告诉武大叔,我要买一座酒楼,给破板门的人置一份产业,让他们从破板门走出来,让他们可以活的像个人,不用躺在地上等死。”

    苏小河看到远处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这火光令他心悸。

    就在方才,一群亡命之徒冲进破板门,遇人便砍,逢人便杀,破板门内尸横遍野。

    这群亡命之徒临走之际,又放了一把火,烧了破板门。

    破板门平日里根本无人关注,等捕快赶到,那群亡命之徒逃的无影无形。待水龙局赶到时,破板门几乎烧成了灰烬。

    “他们就是我的家人,那里就是我的家。”方惊梦刹那间变得疯狂,“有人杀了你的家人,你要怎么做?”

    “杀了他!”

    “有人烧了你的家,你要怎么做?”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我和你一起去!”

    苏小河的心里似乎有一团燃烧的火,火焰灼烧了他的心。

    就在踏入苏州城之前,苏小河曾经遇到一个杂耍班子,里面有一群孩子。

    那是一群不正常的孩子。

    那些孩子似乎先天缺陷,衣不蔽体,令苏小河有了恻隐之心。

    有的断手。

    有的断脚。

    有的坡脚。

    有的是个侏儒,像个孩童一般,但面容却是如同中年人一般。

    上天总是如此不公,许多人天生就带有残疾,或者刚出生的婴儿还没有来得及感知这个世界,就突然夭折,留给父母无尽的伤痛。

    这些杂耍班子的孩子是不幸的,他们没有一个是正常的人,注定受尽屈辱,忍受别人的刻薄。

    班头的大骂怕是稀松平常。

    班头是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

    但是,也许他们这些孩子是幸运的。

    至少有人收留,还能有一口饭吃。

    天生残疾的幼童,亲生父母也未必待见吧。

    苏小河心里忍不住这样感慨。

    虽然他无父无母,但他遇到了师父。

    他与这些杂耍班子的孩子相比幸运了许多。

    师父虽然考揍他,但不会真的揍,只是缺乏耐心。

    苏小河神色黯然的离开了,他不忍再看。

    师父说他是一个嘴贫的人。

    “小寒山”除了他和师父,就是花鸟鱼虫,还有生禽猛兽。

    苏小河从记忆中就跟着师父,但他三岁才开口说话,而别的孩童一岁半便能简单的言语。并非苏小河与其他孩童不同,天生愚笨,而是师父不会照顾孩子,也不知道如何叫婴儿说话。于是乎,苏小河三岁时一直不会说话。

    后来,师父也发现了不对劲。这小子只会咿咿呀呀,但看着聪明伶俐,不会是个哑巴吧?

    师父下山找郎中诊断,结果大吃一惊。

    师父从来没有交过苏小河说话,而苏小河三岁之前一直待在山上,没有接触过任何人,因此导致他三岁时还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

    等到苏小河学会了说话,大概是终于学会了说话,曾经三年不会说话,导致他很喜欢说话。

    师父说他很贫嘴。

    于是,师父开始揍他。

    他总在师父面前喋喋不休,师父立即就会揍他。

    等十二岁时,师父不再管他,允许他去山下玩。

    苏小河结识了马舟,他在“小寒山”唯一的朋友。

    即使苏小河觉得师父老揍他,而且完全没有一个为人师表的风范,但他很庆幸在襁褓时师父将他抱回了“小寒山”,让他有了一个亲人,有了一个家。

    突然间,苏小河听到一声孩童的惊叫。

    那惊叫戛然而止。

    苏小河看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个粗壮的汉子捂住孩童的嘴,四处张望着。

    苏小河闪躲起来。

    粗壮的汉子将孩童一掌击昏,看四下无人,将孩童放到那车上的一个箱子里,架着马车走了。

    苏小河尾随其后。

    粗壮的汉子将马车驰进一个小院中,然后将箱子里的孩童抱起来。

    夜幕降临,小院中灯火通明。

    苏小河掠到房顶,听着里面的人在说话。

    “老三,今天怎么就抓了一个小孩?”

    “大哥,最近风头紧,衙役们老在外面溜达,我转悠了一天,才看到这孩子在单独玩耍,要不然哪能得手?”

    “行了,既然风头紧,这两日我们便离开。”

    “那个孩子怎么办?”

    “先别动,等离开这里,斩断他的脚筋。”

    苏小河心中怒火中烧。

    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苏小河便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

    这是一群人牙子,而那个被称作“大哥”的人,正是白天里杂耍班子的班主。

    这时,苏小河悚然一惊。

    他想起了那些断手断脚的孩子,手脚上的伤是刀剑所伤。

    他们是被杂耍班子抓来,人为造成残疾,以博取别人同情,施舍些钱财。

    这沾满血泪的钱财,都进了杂耍班子的囊中。

    苏小河听闻过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如今竟然让他遇到了。

    白天里他心中难过,又想到自己身世,才一时疏忽,没有瞧出那些孩子的伤口有何不妥之处。

    苏小河摸了摸手里的剑,又犹豫了。

    他尽可以杀了这些人,但时候这些残疾的孩子如何安置?

    官府会管吗?

    又有谁愿意管?

    他怎么管?

    苏小河心神恍惚的离开,心中一直没有妥善的办法。

    他一跺脚,叹了一声。

    不管这些孩子怎么安置,还有一个被他们刚抓来的孩童,他不能不救。

    哪怕无法安置这些孩子,但杂耍班子这些人丧尽天良,残害这些孩童,孩童的父母失去孩子,不知毁了多少人的一生。

    该杀!

    当杀!

    必杀!

    苏小河多愁善感,心思纯良,难免会钻牛角尖,而一叶障目。但灵台清明之时,他能当机立断。

    行走江湖,有所谓,有所不为。诸事不能周全,但当断则断。

    苏小河折返回去,却突然简单杂耍班子的小院中冲天火气。

    杂耍班子的所有人尽皆被杀,来人杀伐果断,将所有人一击毙命。除了那个刚被掳来的孩童,杂耍班子里那些残疾孩子,全都不知所踪。

    苏小河心中疑虑难解,一路寻着蛛丝马迹来到苏州城,拜访洛寄予之前,他顺着踪迹来到了破板门。那些残疾孩子全在破板门,虽然环境不佳,但有人照料,不至于沿街乞讨,或者饿死街头。

    看来,必是击杀杂耍班子的人所为。不仅替天行道,又将这些孩子的后顾之忧解决了。

    苏小河很想见一见这人。

    但婚书一事还没半托,他便去了洛府,而后又在废墟里避雨,看到方惊梦以指剑杀人。

    苏小河还记得那些杂耍班子的致命伤口,似剑伤,又非剑伤。

    原来,杂耍班子的人牙子,正是为方惊梦所杀。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是一个杀手,也必是一个心怀正气的杀手,绝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屠夫。

    当初苏小河看出了胡金福是别人假扮,表面战栗,眼光却含有杀机,就提醒了方惊梦。

    正因为此,方惊梦去同源客栈告诉他,有人要杀他。

    那时,苏小河对方惊梦并没有防范之心,反而有结交之意。

    方惊梦又去百芝堂,告诉是顾忌禅要杀他,但却要求苏小河帮他杀一个人。

    苏小河才答应他,若是该杀之人,他就帮方惊梦。

    他心里存着歉疚之意。

    不是对方惊梦,而是对杂耍班子的那些被伤害的孩子。

    当初,哪怕他杀了杂耍班子的人,也无力安置那些孩子。

    于是他心里始终有些歉疚之意。

    这也是师父为什么说他不适合江湖上行走。

    “所以,你愿意帮我杀人?”方惊梦看着衣衫上的血。

    衣衫的血,是破板门里的人的血。

    他去了破板门,但已经来不及。

    “不。”苏小河却道,“我也要杀人!”

    那些杂耍班子的孩子,在这一片火海中,还能幸存吗?

    方惊梦冷笑道:“‘小池巷’杀了他们,我要杀了‘小池巷’的人。那不是一个人。”

    苏小河将剑上的布扯掉,道:“有多少,杀多少。”

    “我想杀的人,让顾忌禅派人屠杀破板门,是为了激我。”方惊梦眼光冰寒:“破板门因我遭的劫难,顾忌禅派了‘小池巷’屠杀破板门,他也要死。我说过,帮你解决顾忌禅。如今,我也要杀他!”

    苏小河抚摸着“小寒山”,那剑似乎要冲天而起:“如果那人在,我帮忙杀!”

    方惊梦将酒坛丢过来,冷道:“杀人之前,当饮酒!”

    苏小河摇头道:“饮酒我会醉,我碰不得酒。杀了人,你我大醉一场。”

    方惊梦衣袂激荡,喝道:“好!”

    苏小河与方惊梦怀揣浓烈的杀意,在前往“小池巷”的路上并立而行。

    有些人是必须死的。

    有些人是一定要杀的。

    有些仇是一定要报的。

    “小池巷”的人必须死。

    屠杀破板门的人必须杀。

    方惊梦是去报仇的。

    苏小河是去杀人的。

    江湖中人,杀人不需要理由。

    何况二人都有必杀人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