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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澜与谢怀安在园子里分别,一个去处理祠堂的事情,一个去寻婉恬来商量对策。谢婉恬这个天生的千金小姐近来又迷上了烧陶,婉澜对她提一提这件事,她便顺势要求事毕之后,婉澜要在府里给她做一个窑炉。
婉澜不由苦笑:“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时候,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还想着玩呢?”
婉恬抿嘴微笑:“国破家亡才是生死攸关的大时候呢,我的亲姐姐,你和大哥把一个电灯看得这般重,我也是理解不来,难道这电灯装不上,你们的计划就不实施了?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罢了。支开父亲容易的很,但怎么说服父亲接受,却是难如登天了,尤其是你们还选了这样一个如此激烈的办法,公然忤逆他的意思。”
婉澜皱着眉,在额角上敲了敲,道:“真是头疼。”
婉恬又反过去安慰她:“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太忧心了,反正给祠堂装个电灯也用不了多久,不如劝父亲去北固山的别苑里观梅,那怕当天去当天回也是来得及的你若是同意,我就去跟父亲提一提。”
婉澜又道:“这主意是好,但这两天都提不得,我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父亲似乎是遇到了公务上的难处,你这个时间提,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婉恬摊了摊手:“再迟几日就要过年了,那时候父母亲更没心情赏什么梅花。”
婉澜不说话了,因为她也没什么好主意。谢府地方宽阔,从前门到后门都要走上好一阵子才能到,在诗文戏本里,这样的深宅大院总是会充满了各种秘密,然而到她这儿,在这么大的一个府邸里,想要瞒着父母做一件事情竟然能这么困难。
这对姐妹双双沉默了好一阵,婉澜才开口道:“你说我让母亲去和父亲提一提北固山的事情,行不行的通呢?”
婉恬摇了摇头:“母亲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情,还是我们姐妹自己去提才行。”
谢家在北固山上有一处宅院,也是个祖宅,每一代族长都会将它翻修一回,用以招待镇江每年中举的士子,这是镇江的一件大事,也是谢家的传统。然而自打太平天国之乱后,谢家举家北逃,回来就停了这个传统。
北固山的别苑是谢道中的一块心病,别人都以为谢家停了这传统是因为财力不支,可他自己清楚,身为镇江父母官,灾乱之时竟然不顾百姓自己脱逃,那绝不是君子能做的事情,说句大不孝的话,他父亲死在避难途中,是幸事,倘若活到灾乱平定,曾国藩绝不会姑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官僚。
可是子不言父过,他纵然是心里明白,嘴上却也不能指责父亲,只能对这传统缄口不言,在他看来,谢家已经没有资格再做镇江的父母官了。
这件事情除了谢道中自己,别人都不清楚,婉澜和婉恬姐妹自然也无从知晓,她们在谢道中跟前提了一句,便眼看着他变了颜色,婉澜比婉恬更会察言观色一些,看到父亲这个表情,立刻先怵了三分。
但他却也没有发火,毕竟这不是女儿们的过错,只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想去北固山了呢?”
婉恬乖巧地答道:“听说北固山的梅花都开了,所以想去看看。”
谢道中点了一下头:“和你母亲一起去吧。”
婉恬歪着头看他:“父亲呢?”
谢道中对她笑了一下,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父亲还有公务,就不去了。”
婉恬和婉澜对视了一眼,又道:“可是我希望父亲能一同去,我们姐妹从没有去过北固山的宅子,澜姐这就要出嫁了,日后能在一起时辰越来越少,父亲就陪我们去一次吧。”
谢道中极轻地皱了一下眉,语气软了几分:“父亲真的有极重要的公务,年后若有时间,再陪你们去赏梅。”
婉恬还想再说什么,婉澜却打断她,问谢道中道:“父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谢道中摇了摇头,并不愿多谈:“找你们母亲商量别苑事情吧,让她带着你们过去。”
婉澜又看了一眼谢婉恬,后者正向她递了眼色,示意她退出去,然而婉澜眼眸一转,这眼神便递了个空,谢道中尚在案头对着面前纸页愁眉不展,婉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为他按摩肩颈上紧绷的肌肉:“父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也好集思广益。”
谢道中有些意外,因为她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固执,似乎一定要让他说出个什么来,否则就决不罢休一样,他向后扭头,看了婉澜一眼,道:“这是父亲的公事,做女儿的不必关心。”
婉澜笑了一笑,徐徐道:“昔年晋阳公主侍奉在唐代太宗身边时,也常常为太宗排忧解难,女儿虽然没有明达的才情,却也是有同样的心意在的。”
谢道中沉默了一会,长长地“唔”了一声:“你在京城应该听说过这个人,叫孙文。”
婉澜心里一惊,又急忙控制好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嗯”了一声。
谢道中继续道:“他逃去日本之后,办了个报纸,发表了一篇演说,叫做……叫做三民主义与……”
婉澜脱口而出:“三民主义与中国前途。”
谢道中有些吃惊,又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对,就是这个名字,这篇文章最近在国内很是流行,镇江的报馆就刊登过。”
婉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着嘴笑了笑,温声道:“前些日子与怀安谈起过一次。”
谢道中道:“他与我也说过,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镇江日报社将它看得重的很,已经接连几日发表评论了。总督大人今天与我发了电报,怀疑报馆的人是革命反贼,让我从严处理。”
谢婉恬向来对这样的正经事不感兴趣,也懒得参与,谢道中话音方落,她便瞧着这个机会打断他们,随便找了个理由告退。婉澜此刻的心神全被集中起来应付与谢道中的谈话,无暇管她,只胡乱应了一声,反倒是谢道中又叮嘱了两句,这才放她离开。
婉恬告退后,谢道中沉默了许久,忽然抛出这么一句:“镇江是有革命党在的。”
婉澜问他:“您很肯定?”
谢道中从桌上拿起了一本单有封皮没有名字的书册,递给婉澜,她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扉页上提了一首诗,她轻声念出来:“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这诗好大的口气,三楚雄是谁?”她说着,又翻了一页,入目赫然是四个大字——三民主义。
她忽然明白这本书的作者和来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听说孙文曾经求见过李文忠公,而且上了一道书给他,有意投靠,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文忠公没有见他,也可能是见了,却不欢而散,”谢道中说着,短促地笑了一声:“那道书的内容我也曾经有所耳闻,大体上就是劝文忠公效仿西方制度,兴办学校,培养人才,着重保护工商业什么的,都是朝廷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算是得偿所愿。”
婉澜没有接口,她知道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是有一点,”谢道中顿了一会,又道:“听说……他求见文忠公之后没多久,忽然就与大清势不两立了,这速度之快,好像就是前脚被文忠公拒见,后脚就造反了一样。”
他说着,又笑了一下:“这在那道上书里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婉澜慢慢“嗯”了一声,道:“古人常说要礼贤下士,约莫就是这个道理。”
谢道中轻轻叹了口气:“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只是觉得,文忠公虽然没有见他,却也并没有不重用他的意思,不是交给他一本农桑会出国筹款的护照了吗。”
婉澜道:“那可是心怀天下的人,区区一本护照,怎么打发得了这一腔壮志呢?”
谢道中呷了口茶,似乎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微微笑了一笑:“我听你言语里的意思,似乎是很赞同这个人。”
“谈不上赞同不赞同吧……”婉澜想了想,慢慢道:“只是国家至此,紫禁城里的天潢贵胄们却依然没有力挽狂澜的打算,而人总是需要一个盼头的。”
谢道中反问她道:“你过得不好吗?”
“很好,”婉澜道:“可是这种好,却并不踏实。”
“对啊,人心尚如此,更何况国情?”谢道中将她手里的册子拿过来,又翻了几页:“开始容易,延续却很难,将这个政权毁掉,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在实力足够的时候,什么都不必考虑,只需要大刀阔斧破坏,然后在废墟上建立新制度即可。但如果是打算修补一个已有的政权……就好比修一个房子一样,一堵墙上破了个洞,你只能去补这个洞,而不能将这面墙全拆了重建,因为在拆之前,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墙是不是支撑房顶的那一面。”
“如果因为拆了这墙而塌了房顶,那被砸死砸伤的就是在这房子里住的人,”婉澜道:“但依靠这些人生活的蝼蚁鼠虫却能活下来,撑到这房子的废墟被处理,撑到下一座房子建成。”
谢道中听她前半句话时,还颇有赞同之色,然而将这整句话听完的时候,却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然而婉澜却依然不知道困扰父亲的那一桩公务到底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张勋给他发报要求严查镇江报馆,那么他直接查了便是,何苦再此茶饭不思呢?
书房里一时静谧,各人沉浸在各人的心思里,相对无言。半晌之后,谢道中忽然开口:“你方才说的礼贤下士,是什么道理?”
婉澜一怔,先在心里思索了一下自己方才那话的前因后果,才定了定神,温声道:“文人易多心。”
谢道中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阿澜,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派人收拾北固山的宅子,我要在那宴请一位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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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提诗句名为《挽刘道一》,作者孙中山,诗中祭奠和追思的是萍浏醴起义烈士刘道一,是国父一生唯一流传下来的一首诗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