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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北京逐渐进入深冬,严寒加重,住在水边的居民有时会在夜声人静之时听到凄厉的冰吼,这对老北京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婉澜却总觉得这类似人声的吼叫似乎在冥冥中预示着什么,她因此而寝食难安。此时距离她到来北京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新鲜感消弭后,对时事的恐惧逐渐变成了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她开始更频繁地出门,与各类太太小姐聚会,希望借此能探听到更多她所关心的消息。
在十月到来的时候,婉澜在谢怀昌的怂恿下给家中发了一封电报,是借邮传部电政衙门的电报机,发到镇江衙门里的,这算是谢府第一次使用这种先进的西洋玩意儿,这封电报发出去没几天,老宅便回了信,落款是谢怀安的名字,话也只有寥寥几句,一说电报果然方便快捷强过写信不少,一说奉太后谕旨,江苏总督张勋亲自往谢府跑了一趟,请谢家出钱筹建新式图书馆,再又嘱咐谢怀昌仔细读书,切莫辜负家人一番希望。
前一条与后一条自是没什么可说的,关键在第二条,谢道庸将电报带回府里,交给了婉澜姐弟:“办得好,是美名远扬的美事,办不好,就是出力不讨好。”
婉澜深以为然,况且她正琢磨着涉足实业,正是要用钱的时候,猛然要支出这么一大笔毫无回报的款子,任谁都不乐意。
谢道庸捋着胡须道:“未必会毫无回报,兴许张勋要请你爹做馆长呢?”
谢怀昌点头道:“对,倘若父亲出资最大或是出了全资,朝廷定然要给他个头衔,况且图书馆是启发民智的,这件事做好了,可是一桩大功德。”
婉澜有些不悦:“时局维艰,自救还来不及,哪有心情去做什么大功德。”
谢怀昌笑了起来:“阿姐近日是怎么了?情绪如此暴躁。”
婉澜扭过头去吐出一口气,放软了语气:“实在是心里着急地很。”
谢怀昌道:“张勋都找到府上了,这件事谢家横竖躲不开,与其扭扭捏捏得罪了张勋,倒不如大大方方拿钱出来,还能在学界搏个好名声,倘若真的得了个馆长的差事,收益未必会不如镇江的地方官。”
婉澜挑了挑眉,惊奇地看着他。
谢怀昌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看了一眼谢道庸。
谢道庸看到了这个眼神,怔了怔,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似乎是想哭不能哭,想笑不能笑,室内一时陷入了莫名尴尬的气氛中,还好婉澜反应快,立刻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怀昌磨磨蹭蹭地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
婉澜道:“直说就是。”
谢怀昌又看了一眼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道:“学界多革命党。”
婉澜定定看了他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与上文之间暗含的逻辑联系,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这是要……”
“怀昌说的对,”谢道庸打断她:“多一条退路总是没错的。”
婉澜无措地张开嘴,想说什么,愣了一会,又合上,看看谢道庸又看看谢怀昌:“那,那你们的意思是……”
谢道庸没再看谢怀昌,只对婉澜道:“这件事逃不掉,索性爽快点应承下来,讨一个新馆馆长的位子坐坐,也算是为怀安谋了个前程。”
婉澜又重复了一遍:“怀安?”
谢道庸点了点头:“你父亲年纪大了,恐怕应付不来这些。”
婉澜“哦”了一声:“叔父说的是。”
谢道庸站起身,道:“我这就回衙门去了,你们姐弟再商量商量,尽快回信。”
他一出房门,婉澜便狠狠瞪了谢怀昌一眼:“你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谢怀昌赶紧站起身,低头道:“是我失礼了,请长姐责罚,我只是……只是想起当初预备立宪谕颁布之后,我与叔父的那场争执,以为他……”
婉澜重重哼道:“晚间自己去向叔父赔罪道歉。”
谢怀昌立刻应了下来:“是,我罔顾了叔父一番苦心,是我的错,晚间一定去负荆请罪。”
婉澜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知道错在哪就好,我真是再没心力责备你什么了,怀昌,我总觉得大清的日子要到头了,你还不知道吧,十月初的时候,江西萍乡、湖南浏阳、醴陵那边闹**了,官府虽然调了兵,可压根不抵用,约莫这时间还没压下去呢。”
谢怀昌惊讶道:“阿姐莫非以为这次革命党能推翻清廷?”
婉澜摇头道:“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可自打孙文……孙先生打出革命的旗号,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闹了多少次?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全国早就人心惶惶了。”
谢怀昌若有所思道:“所以叔父才会赞同我的话?”
婉澜又白了他一眼,重了语气:“你还好意思提叔父,叔父为这个家简直操碎了心,你竟然还与他有二心。”
谢怀昌道:“是我的错,阿姐,我也是太过小心,总觉得叔父蒙受清廷之恩,应当不会赞同我们与革命党有所往来。”
婉澜却道:“连叔父都同意,看来清廷真的没几天好日子了。”她又叹了口气,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无即将亡国的悲凉,也没有焕发新生的喜悦,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这个雄踞世界一角三百年之久的庞大帝国会真的覆灭。她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想回府了。”
谢怀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婉澜又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看谢怀昌,问道:“你出洋后想学什么专业,确定了吗?”
谢怀昌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需要我学什么专业?”
“法律,或是军事,”婉澜道:“我希望你能在革命党中占个一席之地。”
“你胆子可真大,竟然打算脚踩两条船,”谢怀昌笑了笑:“这两船之间还是你死我亡,绝无共存可能的关系。”
婉澜挑了下唇角,低声道:“我只是个女人,现在在家依附于父母兄弟,将来嫁人又要依附于丈夫,实在是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可是怀昌,你不一样啊,你手中握着决定权,足够决定你自己的命运,或者……还能决定我们谢家的命运。”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可真让我吃惊,”谢怀昌问道:“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想选择什么呢?”
婉澜张了张嘴,半晌没有出声,到最后竟然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我先前想同你一道出洋,去看看外国的风土人情,可到京城先后结识安妮与乔治,还有这么多外国公使的太太,能知道的,似乎都已经知道了,久了而久之,这份心思就淡了。”
她沉沉叹了口气:“先前玉集跟我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特别想做的事情,可是你说我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呢?无非就是为家里的未来操心罢了,就像叔父一样。”
婉澜说着,低下头仓促笑了一下:“说到这儿,我倒是特别想问问叔父,他有没有什么是自己特想做的。”
“当年他想来京城,这会已经来到了。”谢怀昌走到婉澜跟前,蹲下身,犹豫一下,试探着握住她的双手:“阿姐,别着急,眼下的情势也由不得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等熬过这一阵子,天下太平了,兴许就什么都好了。”
“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婉澜凄然一笑:“就算天下太平了,女人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做事情呢?且不说家里的琐碎杂务,单是抚养孩子这一条,就足够把时间都赔上去了,等孩子大了,人也老了,也没什么心气去做事情了。”
婉澜在府中向来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谢道中发火的时候全府上下皆噤若寒蝉,只有婉澜和秦夫人两人敢接他的话,或是借着送吃食的机会劝上两句。整个内苑的仆人有什么事情要向上头讨恩典,哪个不是先到澜大小姐跟前求一求?就连他生母黄姨娘在世的时候,大小事也爱先找婉澜商量商量。
在谢怀昌的印象里,这位长姐简直是为深宅大院而生,就像是秦夫人一样,出身于诗书礼义的家庭,自幼就被养的高贵优雅,深谙如何恩威并施地管束仆人,如何在做好太太场上的交际,在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就已经被养成了一位合格的主母。
然而如今这位合格的主母失魂落魄地坐在他面前,似乎是倾诉,也似乎是自言自语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他似乎从未了解过这个亲姐姐。
婉澜又叹了口气,轻轻笑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像个怨妇似的,真没劲。”
她深深吸口气,收拾好情绪,抬头看他:“接着方才的说吧,我想让你进军校或是学法律,你同不同意?”
谢怀昌一时间没能从悲戚的气氛中回神,愣愣地点了下头:“同意……同意……”
婉澜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告诉你,我打算近期回府,与怀安商量商量,开始做实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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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吼:冰吼过去是北京严冬的象征,持续的低温会将底层的水不断结成冰,成冰的过程中由于体积不断膨胀,向上是冰,向四周是岸,无地方释放;当膨胀达到一定程度之时,冰层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发出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声响。(名词解释来自马未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