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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您怎么又在看这份杂志了。”穿着短袖衬衣的中年男人一路摇着扇子从门外走进来,一进房门就收好扇子站得笔直。抬头第一眼他就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正遥遥地盯着杂志上的照片和小字。
那份杂志是省内某家大报社的副刊,最近出了很多旅游相关的散文和游记,这一期的专题是那些被假冒伪劣的制成品坏了口碑的“名吃”。
平素,老人是不会在意这种写满“闲人轶事”的杂志的,这次这份难得的关注,是因为这份杂志所写的内容刺中老人心里的隐痛——如今正有人在锦城假冒他们天府楼的“天府回锅肉”,天府楼的招牌菜做了几十年,没成想居然成了一众跳梁小丑的生财之道,让这位川菜大师怒气横生也有些无可奈何,他的儿孙多在京城,唯一守在身边的并不在乎天府楼的这块招牌,自然也不怎么去在乎自家的菜被人仿冒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这样避居一地的锦城,他也会在这份杂志上看见“故人”的消息。
就在杂志的第二版,刊登的是一个知名作者的游记,文名叫:《海边得见胭脂虎》。
奇怪的文名下面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作者从自己不甘不愿地参加这次参团游开始,用笔辛辣有趣,写尽了当下团队旅游中各种名不副实、以次充好的现象带给游客们投诉无门的心酸经历。
“对海滨美食的渴望支撑着我,让我走进了那家糟糕的海边酒楼的大门,哪怕吃不到传说中比人的脸盘还要大的螃蟹,大概鲜美的虾子也能抚慰我已经被失望和愤怒冲刷了肠胃。”
“此时我才恍然,原来前面的种种糟糕不过是一种预热,最糟糕的经历是从我走进这个饭店开始的……”
“我的旅行即将结束,我的愤怒将要从我的笔尖出发。就在我这么自嘲的时候,我看见了有人拍桌大喊,这里的东西真是太难吃了。”
“清瘦漂亮的女孩儿有着鲁地人高挑的身材还有我在这里的海边多见的细嫩肤色,任谁也想不到她来到这个酒楼的目的是为了砸场子,是的,就是字面意思,砸场子。”
“她的怒气在这家酒楼号称自己的饺子是’沈家饺子’的时候似乎达到了顶点,她没有采取我们想象到的那些维权的手段,申诉也好、报警也好、都没有,也许在她看来这些都没有直接动手来得畅快解恨。”
“那把酒楼经理一脚踹翻在地的风情让我想到了小说中古时候的侠女们,快意恩仇都是随性而为,那些错误的事情她甚至不需要别人帮她去解决。”
“事情发展到后来成了这个女孩儿自己的厨艺展示,鲜美的海虾放在用了天然菜汁的饺子皮里包出来,一点点的红色从饺子的底下勾勒到上面,成了精致漂亮的装饰。”
“那盘饺子叫胭脂虎,因为胭脂一样的颜色也因为充作馅料的虾名为虾虎。但是在我这个业余食客看来,胭脂虎说的就是这个女孩儿自己吧,有漂亮的外貌和爽辣的性格,推翻了我原本对于鲁地这个地方的所有认知。”
“我对女孩儿提到的沈家人的性格非常的好奇,到底怎样的一个家族能有这个女孩儿这样的人呢?这种好奇已经彻底压倒了我旅行中的种种不渝。”
“为了探寻这个女孩儿和她为之骄傲、不容冒犯的‘沈家饺子’,我联系了自己在那座海滨城市的朋友,他们给我讲述了一个坚持品质和坚守信念的厨艺家族的故事,沈老先生和他的孙子是太平区所有厨子心里的标杆,象征着品质也象征着传承与创新。”
“我特意延期了自己的行程去品尝了沈家的饺子……不能多说了,真是一次非常棒的美食经历,如果有机会再去那个有着胭脂虎和‘沈家人性格’的城市,我一定要去再体验一次,其实多少次我都不介意。”
作者的署名是陆乔斐。
老人的头发半白,发丝一丝不苟地偏分贴在头皮上,尽管遮挡不住中间那点稀疏地带,但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沉稳严肃的……体型微胖的老人。
“爸,那张照片上的人真的是裴板凳么?”中年男人试探地看着老人的表情,用手指点了点杂志上配的一张照片,几个人走向酒楼的大门外,外面是阳光和沙滩,除了一个光头男,剩下的人被拍下的都是背影。
那个光头男被他们酒楼的厨子们认出是在天府楼当了很多年跟刀的裴板凳,那个莫名其妙就辞职离开了锦城的裴板凳。
没想到他居然去了胶东一带,还跟什么“沈家”混在了一起。
中年人不去在乎什么沈家,他在乎的是裴板凳这个人,在他裴板凳走之前有人向他告密裴板凳偷师黎端清的红油配方。
“那个小子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那么远?爸,这个沈家是什么来路,要不要让我哥他们活动一下……”
“放肆,什么时候还容得你在我眼前现你那点龌龊了?”老人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把手,猛地站了起来。
“这个事你就不用再管了,他要走就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爸!”中年男人有点着急,他一直想着找回裴板凳这个人坐实了他偷师的罪名,然后把天府楼那些“野路子”的厨子都一股脑赶出去,没想到老爷子居然提都不想提,这怎么行?
“咱们不能放过那些偷师的人啊,那些人偷师了出去再挂上天府楼的名头可不行啊。”
老人用那双皮肉松弛的手举起小茶壶喝了一口铁观音,横了他这个儿子一眼:“你要是这么有心,把外面那些假冒的回锅肉都给我封了。”
提起这一茬,中年男人心虚地笑了一下:“爸,这是两回事儿。”
两回事,黎端清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他的三儿子,今年也已经四十多岁了,厨艺在川地能称得上一流,但是也就一流了。
他的长子在京城的顶级饭店里当行政总厨,走的不是普通伺候有钱人的路子,而是不停地钻营,靠着一手的厨艺在权贵圈里打开了局面。
二儿子也在京城,走的是伺候洋人的路子,弄什么改良川菜甜不甜辣不辣的,几次登上国外的杂志被称为什么“东方食神”、“厨艺改革家”,黎端清自己清楚他二儿子的斤两也就那样,两个人都是做菜空有架势,吃一次两次还好,多吃几次那点本事都让人觉得腻歪,奋斗了几十年撑起来的全是虚名。
他自己往上爬了一辈子,没想到这几个儿子完全没有他的厨艺天赋,做出来的东西有形无骨,当厨子却当不了能留名厨艺界的好厨子,说到底还是成不了大气候。
他自己……当年被人一句话撵出了京城,从此再也没踏进北方半步,说不出来是因为一夕之间名声扫地,还是因为心里那么一点胆怯。
尽管他自己已经跟自己说了几十年自己做的是对的,可他还是怕,怕有一天别人再跟他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出卖了什么才得到这一切的。
真没想到,隔了几十年他现在又看见了沈家人的消息,东海那么玄之又玄的饺子馆,想也知道是谁开的,沈抱石那个老东西贼心眼儿不是挺多么?怎么只开了一个饺子馆?
黎端清叹了一口气,自从当年他被沈抱石打败,他的厨艺就再也没有精进过,很多手艺走到了尽头都一样,不再是能用手去触摸的境界了,可是该用的那颗心——早就已经不见了。
中年男人看着自己的父亲又抱着茶壶出神儿,轻轻地咳了两声。
“爸,明天远图集团的老板要在天府楼请客,请您掌勺做几个菜。”
“远图集团?”黎端清哼了一声,“才几年的暴发户就敢在天府楼里充大爷了?”
中年男人对着自己的父亲赔笑:“他们这两年路子也走的不错,这次是重金礼聘您掌勺,也按着规矩给你送来了金帖。”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了金色的帖子,打开之后除了一封语气恳切恭敬不文不白的“请厨书”,还有一张写了五个八的支票。
看也没看那张支票,黎端清随便翻了一下请帖就嗯了一声放在了一边。
知道自家的老爷子这就算是答应了出手,中年男人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
临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黎端清手边的杂志,忍不住又提了一句:“爸,现在楼里的人大都知道了裴板凳带着偷学的手艺跑去了鲁地那边,咱要是什么也不做岂不是也太……”
黎端清站起身,一举一动都是端着的大师气度:“我说了,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
……
那些事儿,谁都不许再提,没想到的是,几天后的那场难得让黎端清出手的宴席上有人又提起了旧事。
远图集团这些年做的是轮胎生意,这次请来的客人是合众国一家国际知名的汽车公司的高层,同时的还有这家公司的代言人——一位国际顶级的赛车手。
棕色头发深蓝眼睛怎么看都是花花公子做派的赛车手在这个川菜馆子里点名要吃的居然是糖三角。
是的,面对着满桌珍馐,他捂着肚子只想吃一个具有鲁地特色的,放了红糖和碎花生做馅料的做成小鱼形状的馒头,cici小姐说那是改变了形状的“糖三角”。
“非常普通的糖三角,cici小姐会做的糖三角……”赛车手先生碎碎念地跟着翻译嘀嘀咕咕,他眼馋凯瑟琳手里的小鱼形状小兔子形状的小点心很久了,这次来了华夏他无论如何也要吃到。。
远图的老板知道这位赛车手身份也不一般,也是不能怠慢,只能问那个cici小姐是谁,做的是怎样的奇怪面食。
一直用外语叨叨叨的赛车手突然就字正腔圆地来了一句华夏语。
“沈何夕。”她的名字叫沈何夕,她是来自海边的东方小女巫,也是吸引他来华夏的首要原因。
这个赛车手,叫迈尔斯。
在厨房里听见沈这个字儿,黎端清的大勺都没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