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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宓总觉此生辛苦, 唯一可使她宽慰的只有明苏,只有想起她时才是甜的,除她之外, 家仇也好, 那些在教坊中遭的罪, 在逃亡时受的苦,还有万箭穿心的痛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其实明苏并不比她轻松,她还怀着愧疚, 怀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这些年看着恣睢癫狂, 其实恐怕连个好觉都不曾睡过, 所作所为只怕还怀着赎罪的心思。
明苏眼底湿润, 她不敢看郑宓,匆忙地低下头。
“放下吧。”郑宓说道。
明苏抬头, 便撞入郑宓深深的目光中:“你昨夜不是还高兴与我之间再无旁人?我也高兴, 都过去了, 往后不再囿于过往,也不必再有背负, 只有你我,这样不好吗?”
她也让她放下,明苏想到梦里李槐说的那些话。
轿舆停下了,云桑在窗边禀道:“娘娘、陛下,上华宫到了。”
明苏正不愿再说这些, 闻言, 逃似地直起身,外头听到里边的动静,适时开了轿门。明苏先出了轿, 回身抬手,搀着郑宓下轿。
今日上华宫热闹得很,她们到时,宫门外已有许多大臣也到了,见了这二人,自不敢先于她们入宫,纷纷候在宫门两侧,朝着这边望过来。
皇帝搀太后的动作极自然,扶着她,待她站稳了,方松手,并肩走了过来。
大臣们纷纷低首,作揖见礼,郑宓道了声免礼,足下却不停,与明苏走入宫门。
那些大臣列为两队,紧随其后。
昨日事发突然,大臣们来得匆忙,且明苏也有些事要布置,到的也只几位重臣罢了,到今日则是满京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到了。
京外的那些宗室藩王正入京来贺新君登基,贺完后都还没来得及走,便遇上了此事,正好留下服丧,倒免了朝廷再派一次报讯的使者。
大殿内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满目皆白。
明苏与郑宓到后,众人又起身拜见二人。
郑宓道了免礼,明苏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透过满殿的白与身着丧服的众人,落到最里头的那具天子方能使用的棺椁上。
放下。
这二字又一次在明苏心中响起,她有些出神,想的是过往种种,还有站在她身边的郑宓,想的是郑宓说的那句不囿于过往,不必再有背负。
殿上的大臣、宗亲见陛下入殿后便未开口,也不敢擅自出声,都低了头静默地站着。
一时间倒真有些举丧的哀戚了。
“陛下。”郑宓拉了一下明苏的衣袖。
明苏这才回过神,环顾了一圈,没看到明申,她修长的双眉一皱,问左右道:“明申呢?还不来?”
站在最前头的礼部尚书忙出列回道:“回陛下,九殿下早来了,只是殿下年岁尚小,离不得母妃,故而随太妃娘娘一同,在女眷的那座殿里。”
明苏闻言,便没再说什么,上前一步,站在牌位前。
一旁侍奉香烛的内侍立即点了三支香奉上,明苏恭恭敬敬地禀香行过礼,而后站在一边,等郑宓行过礼,方与她一同出去。
他们一走,殿内的大臣虽守着跪灵的规矩不敢交头接耳,可心思却活了。
怎么陛下偏偏盯着九殿下?
太上皇,哦,如今该称先帝了,先帝诸子中,入罪流配的不必说,成年皇子里几乎没有与陛下交好的,倒是九殿下因尚且年幼的缘故,虽无建树,但也未曾得罪过人。
好似一张清清白白的纸,指不定过上几年,等他大些,陛下便要委以重任了。
尤其宗室,先帝刻薄寡恩,这些年下来宁可用外臣,也不愿用亲眷,对宗室打压得厉害。
近支倒还好,到底爵位在,勉强维持着体面,稍远些的便过得艰难,有几位郡公竟过得比五品京官都不如。
眼下见陛下关心九殿下,心里难免一热,想着这位总要比躺在棺椁里那位好一些吧,即便不着力提拔,也总不会再处处打压了吧?
人心浮动着,直至中午,一小内侍小跑着来吩咐可进午膳了,众臣抬头起身,看到上头排位上鎏金肃穆的大行皇帝四字,突然意识到,这回是真的新朝新气象了。
他们在想什么,明苏不知道,她在偏殿里坐着,边上是淑太妃。
她们母女说话,宫人都遣去了殿外。
“母妃不愿来就不必来,如今也没人敢说什么。”明苏淡淡地道。
“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淑太妃倒是平和许多。
明苏便没再劝,云桑捧了个食盒进来,打开是盅参汤,还是热的。
“娘娘命婢子炖了汤来,陛下喝一些好提提神。”云桑笑着说道。
云桑是太后的心腹宫人,平日里做的是辅佐太后教化宫闱的大事,哪会去厨下亲自炖汤。
也就是今日太后抽不出空来,叫旁人又不放心,才遣了她去。
明苏接过白瓷汤盅,方才紧抿的唇角微松,隐隐地还有些笑意,她一口饮尽了,又问:“可还有多的?给娘娘也备着。”
“陛下放心,婢子明白。”云桑行了一礼,接过汤盅,也不多留,退下了。
明苏望着她出了殿门,回头便见母妃正望着她,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明苏一怔,方才光顾着关心阿宓忙了一上午必是也累了,也该饮碗参汤提提神,倒是忘了母妃就在身边。
她忙道:“母妃可也乏了?云桑那里必还有多的,儿这就命人去……”
“不必忙了。”淑太妃笑着道,目光却格外慈爱。
明苏面上泛起一层薄红,将脸转到一边,讷讷地不敢说话。
“你先想着她也是情理之中。”淑太妃说道。
明苏一怔,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明白太妃的意思,她心下大惊,自座上立了起来,垂手站在淑太妃身前,急道:“母妃,我与她……”
见她如此焦急,淑太妃颇觉好笑,更觉欣慰,摇了摇头道:“你急什么,做了皇帝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明苏哪里是不稳重,她只是措手不及,又唯恐母亲怪罪,毕竟阿宓是太后,世人眼中,她二人身份悬殊,有悖礼法。
“我与她是……”明苏不知从何说起,淑太妃静静地望着她,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明苏关心则乱,竟未察觉,过了好一会儿,方定了心神道:“我们分不开了,儿已决意要同她长相厮守,谁都不能叫我退却。”
她说得斩钉截铁,末了还补了一句:“她也是。”
匆忙地将她与郑宓的态度都说了,既果决,隐隐地又有些哀求母亲不要阻拦的示弱。
“你休慌。”淑太妃的笑意自眼底流泻出来,“母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明苏这才明白过来,母妃是早就知道,且是赞同她们的。
这大概是近些日子来最好的事了,她不由自主地牵起唇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住,当即就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给母亲磕了个头:“多谢母妃。”
她这般欣喜的模样,看得淑太妃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探身扶起她,与她又说了些别的。
及至离开,明苏将她送到殿外。
殿外侍立着众多宫人、禁军,宫人腰间都系着白布,禁军盔甲上的红缨皆摘了,甲胄上亦挂了白孝。
淑太妃见此,笑意便淡了,她回头望向明苏,明苏以为母妃有吩咐,上前了一步。
淑太妃握住她的手,明苏感觉到母妃的手冰冷的,手心干燥,将她握得紧紧的。
“该放下了。”淑太妃说道,她与郑宓一同听贤妃讲了李槐的事,自然知晓明苏心中背负的沉痛与愧疚。
明苏语凝,喉咙像是堵着什么,酸胀得厉害。
似乎一日之间,所有人都在劝她放下,劝她朝前看,别再囿于过往。
太妃叹了口气,望着明苏的目光柔和慈爱,她静静道:“别再念着过往了,越是念叨,越走不出来,好好的,往前看吧。”
她是走不出来了,可她希望明苏能脱下那些沉痛的背负,别如她一般画地为牢了。
送走了淑太妃,明苏回到殿中,愣愣地呆坐着。
外头隐隐有丧钟之声传来,想是午膳后群臣回到殿中继续跪灵时举的哀乐。
她兀自出了会儿神,直至玄过领着几名内侍进来。
内侍皆捧着精致的食盒,玄过瞧了眼里头,见皇帝没有出声地意思,便挥了下手,示意他们摆膳。
御前迟迟不曾传膳,膳房将御膳热了一回又一回,早等得急了,唯恐耽搁了陛下的午膳,饿坏了陛下,到时怪罪下来,他们承担不起,便遣人去寻了玄过拿主意。
玄过被派去协助礼部尚书治丧了,忙得很,被膳房的人寻到,想了想,便命人将直接将御膳收到食盒里送来。
皇帝居丧,不好食荤腥,食盒里皆是些素食。但即便是素食,也都烹制得极为精心,每一道膳食,光是闻着香气都能令人食指大动。
那几名内侍将御膳摆好,便行了一礼,退下了。
玄过捧了箸,侍立在一旁,恭声请道:“陛下好歹用些吧。”
明苏让他们这一进出扰得回过神来,她直了直身,脊背有些酸胀,便反手敲了两下,没接玄过手中的镶金玉箸,而是问:“娘娘呢?可用过了?”
宫中娘娘那么多,她口中的却只有一位。玄过知她记挂太后,必会有此问,故来时便打发人去瞧过了,此时正好回禀:“太后娘娘命人安置了命妇们的午膳后便出来了,想必是来寻陛下,兴许过会儿就到了。”
明苏闻言,心头微微一宽,眉目间也松了松,她摆了摆手,示意等等,玄过见此便将玉箸置于食案上,退到了一旁。
没等多久,郑宓果然来了。
明苏起身迎她,郑宓忙了许久,有些累了,见了她却仍是笑了笑,仿佛只要一看到她,便什么疲惫都没有了。
明苏也望着她笑,二人四目相对,倒有些傻气了。
殿内侍立着宫人,见太后来,自有人上前又添置了一副碗箸。
二人相对而坐,明苏挥退了布膳的宫人,亲自为郑宓布膳。
她们都没什么胃口,只进了半碗饭,就都饱了。郑宓倒是劝着明苏再用些,明苏摇了摇头,郑宓便也不再勉强,只想着过会儿命人去膳房烹制些她喜欢的糕点备着,晚些再送来。
“方才命妇们都在问除夕宫宴的事。”郑宓说起了正事。
新君登基头一年,再小的事都非比寻常,轻忽不得。除夕宫宴是每年都有的,宗室大臣皆在受邀之列,大臣倒还好,毕竟时常得见天颜,倒是宗亲更急一些。
“除夕……”明苏踟蹰着,距除夕没几日了,先帝在此停灵,她领着群臣在禁内饮宴,显然不合宜,“今岁便算了吧,不行宴了。”
行宴必是不行的,郑宓也知道,便建议道:“我看她们都惶惶然,想必各自家中也议过许多回了,只怕你还如先帝一般,打压着宗亲。不如到时,宫中颁些赏赐下去,以安人心。”
明苏听罢,思索了一番,颔首道:“也好。”
此事便这般定了。
她们静静说着话,明苏的眉眼突然柔和下来,望了望郑宓,唇畔显露出些微笑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殿中满是宫人,她们平日里相处都极小心地避着人,见明苏如此,郑宓便将人都屏退了。
明苏这才望着郑宓笑,笑容里有些天真的欢喜,她一字一顿道:“我母妃知晓我们的事了。”她一点没瞒着郑宓,全部都说了来,“她不反对,同意我们的事了。”
这让她极为开心,她知道要与阿宓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必然不易,母妃能如此表态,让她很是感激。
郑宓没想到让她如此高兴的是这事,转念一想也对,于明苏而言,能得母妃首肯,自是再好不过的事。
“母妃怎么瞧出来的?”明苏靠在桌子上,单手撑着脸侧,静静想了一想,想不出来,又笑,“我们这般小心,到底哪里泄了蛛丝马迹。”
她这模样,颇有些孩子气,郑宓的目光不由柔软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前日夜里,太妃娘娘去垂拱殿寻你,恰好我在殿内,太妃便未令人通禀,只怕是在殿外等了许久。”
等了许久,未见她出去,便知她是留宿了。
明苏木着脸点了点头,片刻,她的脸渐渐涨红,低声嘀咕:“这也太巧了,留宿了一宿,母妃不定想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