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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五、比翼连枝当日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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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十八年的正月来得分外愁云惨淡,天灰似铅,大雪纷纷,紫禁城素日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远远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整整一个白日,皇帝都是盘膝坐在那暖炕上顾自出神,待到了夜阑时刻,连内监通报亦未察觉,忽然闻得一阵脂粉甜香,听得玲玲环佩之声,方抬首望去,却见眼前长身玉立着一位清秀佳人,正是早已成为柔安郡主的其其格。她温婉的杏眼早已肿得如同一对核桃,穿着一身素服,云髻之上不过数支通草绒花,并着一朵素白绢花,那声音亦是低低的哀戚:“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连夜来滴水未沾,那声音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沙哑,只不耐地摆了摆手,随口道:“起身罢。”

    柔安只是温婉垂首,她原是相貌极清秀的女子,即便泪痕满面,亦轻柔得如一树梨花带雨,忽然见得柔安行下大礼来:“妾身自嫁与费扬古将军后,未能侍奉格格左右……如今,听闻格格有一夙愿未了,妾身斗胆,想替格格求一求皇上……还望皇上怜悯格格芳华早逝,成全格格最后的心愿。”

    皇帝一夜未眠,那眼中布满血丝,清俊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冷冷掼下那手旁的五彩赤绘茶碗,怒喝道:“放肆!”

    那茶汤本是滚沸了的,泼洒在那殿中猩红的氆氇上,只见得雾气袅袅,柔安见得皇帝如此,却不畏不惧,亦不欲多求,只郑重跪下道:“即使如此,那便恳请皇上准许妾身,替静妃娘娘守灵七日。”

    皇帝心下凌乱如麻,并不愿多思,只道:“去罢。”柔安凝噎片刻,方重重叩了一个头,道:“谢皇上恩典。”

    那殿中熏炉里焚着极清淡的沉水香,白烟袅袅里,她所跪之处离得御炕颇近,皇帝本垂首不语,不过轻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身素白常服,远观便似毫无纹饰,近看之下,却以劈得极细的天水碧蚕丝自腰际处绣成几枝碧梅,疏疏朗朗,只觉分外清冷。

    皇帝不过瞥了一眼,便有些怔怔的,那心下难舍之意渐起。铜漏滴落里,乾清宫内如死水一般的寂静,柔安低叹一声,正欲起身离去之际,却听得皇帝无悲无喜的一句:“慢着,朕同你一起去——”

    永寿宫的庭院极深,数十株碧梅与白梅凌寒而开,梅香混合着凛冽的冰雪气息,衬得偌大的宫殿凄清而荒芜。

    灵堂便设在永寿宫的后殿,堂内不置烛火,唯有夜明珠的熠熠光泽照亮殿堂,永寿宫的宫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低低啜泣着,偶尔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女子哭声。

    皇帝方到那宫门前,一见之下,便犹如磐石压心,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柔安紧跟在皇帝身后,低声道:“格格生前待人优渥,永寿宫中无不信服。如今格格芳魂归天,他们才会这般伤心。皇上乃九五至尊,又与格格夫妻一场,难道连侍奉巾栉的奴仆也比不上吗?”

    柔安向来知书识礼,温柔贤惠,从不见得如此以下犯上之言,皇帝不由怔了片刻,方颔首随了她一同进去。那素白幔帐之间,一架漆黑棺木孤零零立着,门外的火盆之旁,伫立着两位颀长的男子,皆是一身素衣长衫。

    皇帝犹豫许久,恍惚间忆起其木格前日一番话,那面上竟是极力自持的神色,终究未曾迈入殿门半步。那内监唱驾之声方起,前头两位男子已然回首,见得御驾在前,忙不迭行下礼来,却是图海与慕宁二人。

    寻常妃嫔逝世,大臣前来吊唁,原是不合规矩的,皇帝却已无力责怪,只随口唤了他二人起身,正欲离开,却听得后头图海惶急的声音:“启禀皇上,臣有要事禀报。”

    皇帝微微一愣,只是静默不语,迤逦一列宫人,执着明黄的九曲柄伞,方簇拥着御驾离开。

    图海方与慕宁相视一眼,面上俱是悲戚之色。其木格方从那后殿中出来,见了柔安一袭麻衣如雪,长身玉立于眼前,连着图海和慕宁二人亦在,忙上前执了柔安的手,禁不住又怔怔落下泪来。柔安忙取了帕子替她拭着泪,又道:“萧太医可曾来过?”

    一句话说得其木格愈发哀戚,只微微摇了摇首,道:“素日也常见着他,只是每每提及格格……他便不言不语。”

    那永寿宫请了京中佛寺的高僧诵经超度,一时间纸灰漫天,烟雾弥漫,北风渐起里,那檐头铁马泠泠作响,夹着僧人喃喃诵经之声,只觉分外凄清可怖。

    几人皆是相顾无言,其木格瞥了一眼那后殿,方道:“二位大人随我去长乐殿用杯茶,再行离开不迟。”

    那上供的雨前龙井方呈了上来,御前伺候的冯有京忽然急急来了,进了正殿便跪下道:“奴才给柔安格格请安。”又起身打了个千儿道:“奴才见过图大人,叶大人。”

    慕宁清俊的眉头微微皱起,那温润的脸庞上尽是哀色,心念一转,方急切道:“可是皇上有所传召?”

    冯有京方抬首道:“回叶大人的话,皇上请图大人立刻去乾清宫一趟。”

    图海方跨进那幽深冷寂的乾清宫,便闻得一阵清淡的沉水香。那御案之旁的一对甪端鎏金熏炉里,向来焚的是上用的龙涎香,图海不由微微一怔,见福临坐在那龙椅上,颇生了憔悴之感,却是无悲无喜的神色。他不明就里,只得半跪在地,高声道:“臣马佳图海,给皇上请安。”

    福临微微一抬眼,想是累极了,连那素日里低醇的声音亦带了一丝疲惫与哑意,只道:“起来罢,你方才说有要事禀报——可是西华门修建一事?”

    图海心下一凛,定了定心神,方道:“启禀皇上,静妃娘娘生前,曾交与微臣一封手札,嘱咐微臣于今日交与皇上轻启。”

    福临听罢,已是猝然而起,那眸中雪亮一闪,道:“呈上来。”

    图海自怀中取了牛皮大封,见四下并无宫人伺候,忙亲自呈了上去。福临只觉手心发颤,见那封上只写着“九郎”二字,其迹娟秀婉然,不似往日般犀利倨傲,忙取了腰间珐琅镶银的并刀,将那糊纸的明胶轻轻划了,方揭开信封,取了那一纸白宣。

    那上用的白宣轻软如帛,依旧是寥寥数字,却极尽哀思。

    “九郎:

    念去去,爱皆予卿,痛皆予吾。轻恋于卿,吾疚难辞。吾长念世间万物皆有终了,离合有时,无物不朽。萧瑟爱恨,美梦黄梁,陌路交错,悲欢离合,终难执卿之手,与卿偕老。曾读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宽厚温柔的手轻轻松开了去,那上好一方宣纸如霜如雪,轻轻飘落,图海见他如此,方于开口,却听得他道:“在你看来,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福临所说,乃是“女子”而非“妃子”,图海心头一颤,他向来忠厚耿直,心中并无千千之结,那片刻沉吟里,内心所想已然脱口道出:“图海斗胆,说句犯上僭越的话,静妃娘娘乃是全天下男子看见,都会心动的女子。”

    “是吗?”福临忽然起了身,背向图海,只对着那乾清宫的六棱交花长窗,窗上的明纸透着清冷的雪光,直如他无波无澜的声音一般。

    图海亦无法分辨他此刻的神情,忙跪下道:“微臣该死。”

    福临却是微微一摇头:“不妨事,你尽管说。”

    图海喟叹一声,那眼神略略迷茫,似远眺过紫禁城的碧金的琉璃瓦,要望向极远的地方去一般,道:“然而却没有人会爱上静妃娘娘这样的女子。因为世间男子见了静妃娘娘,或是敬之如畏,或是自惭形秽。”

    福临的轩眉不由微微一拧,只堕入前尘往事,种种思量。自惭形秽,敬之如畏,那么于他,究竟是为何?

    良久,他长长叹道:“你知道吗?其实她是一个很矛盾的女子。她素来心思恪纯,怜老惜幼,却又一向刻薄善妒。她善解人意,却也清高傲气。她容貌极美,亦极巧慧,可是……有时,朕真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他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连目光亦变得黯淡迷离,只喃喃道:“在这六宫之中,每一个人,都会对朕用心计,连从前的皇贵妃,亦不外如是……唯有她,她是那样真性情的女子,从不以君臣之计对朕。”

    图海从未听过福临这样真挚的话,不由愣了片刻,方正视着福临的眼睛,毫不避讳道:“娘娘心地纯善,实乃图海平生所见最美好的女子,堪为天下女子之典范。然而人无完人,娘娘虽骄纵些,却也正是因为她的任性善妒,反而显得更加真实美好。”

    福临沉思许久,终于道:“朕也一直认为,她是这世上最独特的女子,与旁人,都是不同的。”

    他始终没有唤过她的名字,似是在逃避一般,只以一个“她”相代。他曾那样温柔地唤过旁人的名字,唤过凌霄,唤过瑾瑜,唤过念锦,亦唤过如嫔……唯独,不曾唤过一句青月。

    图海微微仰首,拼命抑制住眼眶里滚烫的泪水,铮铮男儿,金戈铁马,此刻却也为了青月神伤不已。

    乾清宫的沉水香四下飘散,深邃绵远得像是要渗透到骨髓肌理中去。福临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你是否也觉得,我欠她太多太多。”

    那是图海唯一一次听见,八岁登基,御极四方的九五至尊,提及她时,自称“我”而非“朕”,那是一个男子愧对于一个爱慕他的女子,而非一个君王所亏欠于他的后妃。

    图海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感伤,坚定地望向福临漆黑深邃的眼眸:“图海听闻,静妃娘娘生前仍有一心愿未了。”他直挺挺地跪下,铿锵有力道:“静妃娘娘冰雪芳魂,惟愿回归故里。图海与青月相识十载,如今,还望替青月求得此愿,恳请皇上念及当年情分,得以成全。图海愿护送青月骨灰,直至科尔沁草原。”

    福临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忙一把扶在那御案上,触手所及,只觉冰冷坚硬。

    他静默良久,轻柔的阳光透过那明纸糊窗,一缕一缕烙在他明黄的衣袍上,仿佛那时光皆静止了一般。依稀还是当年,她于御书房长相陪伴,如今,却唯余一张轻软白宣,孤自生凉。

    他低低叹一句:“罢了……罢了……”

    那蓦然回首里,图海见得他清朗俊逸的面孔染满沧桑,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那鬓边竟然隐隐生了几丝华发。

    “这件事,朕就拜托你去办……朕信你,拜托你……替我……送她回故乡。”

    图海遏制不住泪水,忙再度拜倒:“臣替青月,谢过皇上恩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