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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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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夜里,青月睡得极不安稳,几乎是一夜的梦魇,董鄂凌霄如沐春风的面容、福临冷峻威严的眉眼、慕宁那失魂落魄的苦笑……在梦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一张大网,兜头兜脑地向她扑来。二月里的风犹带清寒,吹过那十二扇长窗,那缝里透过一缕,拂动了殿中层层叠叠的鲛绡帷帐。她忽然从梦中惊醒,耳边嗡嗡作响,隐隐回荡着慕宁说过得到那句话,“至少……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后来的几日,她常常执了一柄蓝田玉箫,独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轻轻吹着,反反复复,只是一首《越人歌》而已。那日黄昏时分,其其格方从如意馆取了青月的画回来,见她一曲终矣,正坐在那秋千上愣愣地出神,不禁上前福了一福道:“格格,奴婢已将那副水墨画取回来了。”

    青月淡淡扫一眼她手中的画卷,果是惊鸿照影的绝色佳人,然而美则美矣,那双眸子却是空洞,亦少了几分灵气,想是画师一蹴而就的通病罢了。她正欲伸手去接,却蓦地心头一震,忽然想起那日如意馆中龙涎脉脉之香,那箫声犹似回荡在耳边,越女歌声轻盈,天真浪漫,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虽静默着,那心底却翻涌起最深处的动容、喜悦、悲辛和艰苦,念及过往种种,忽然神思清明,只想似那打桨的越女般,想要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抬头道:“其其格,玛法近来可会入宫?”

    其其格不知她意欲何为,便道:“格格,汤大人现下便在如意馆内作画。”

    青月不禁莞然一笑,酒窝盈盈,似初蕊梨花轻绽。

    那暮色四合里,她方进了如意馆,见汤若望背对着自己,正仔细画着一幅西洋油画,她亦不欲打扰,便静静立着。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黑透了,汤若望方放下画笔,转过身来,见得青月立于眼前,不禁愣了片刻,方道:“静妃娘娘安好。”

    青月浅浅笑着,只觉清丽犹存,明艳亦生,她亦不遮掩,将那来意娓娓道来。汤若望起初颇为惊异,过了片刻,望一眼那清冷夜色下的青月,见她清水芙蓉般的面庞渐渐染上了一层本该不属于她的寒霜,她的眼神迷惘而惆怅,如同弥漫在苍苍蒹葭上的如霜白露。

    他微微叹一口气:“静妃娘娘,恕老臣多嘴,娘娘既不为复宠,又为何如此煞费苦心呢?”

    青月缓缓抬起眼帘,纤长的睫毛如墨色小扇,定定地望着汤若望蔚蓝的眼珠,一字一句道:“我既不求荣华富贵,也不要皇后宝座。明日,我只想当面问他一句,这些年来,他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丝真心?”

    汤若望碧蓝如无波湖水的双眸漾起了一丝怜惜和心疼,看着青月漆黑如琉璃珠般的深邃瞳仁,那样一双眼睛,绝美耀眼恍如天上最灿烂的星辰。此前和此后,他都未再见过这样一双眼眸,藏着一个个故事,如小小寂寞的城,回忆便一丝一缕从那无限漆黑和深邃中涌现。

    忆起当年木兰坠马,他立即飞奔而去,怀抱她时那因怒气和心痛扭曲的面孔。忆起当年身在病中,他那瞬间变得仓皇惨白的脸和轻柔覆上的唇。又忆起烟雨时节,他为自己打起的一把水墨荷花的油纸伞,无比溺爱地倾向她消瘦的肩膀,他的青衫却沾湿了杏花春雨。

    汤若望凝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禁脱口而出喃喃道:“皇上……他……必定是真心喜欢娘娘的啊!”

    青月黯淡的眼眸陡然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倏地暗了下来,沉寂得依旧如同冰冷的黑夜。她深深吐一口气:“旁人说的从不作数,我一定要当面问他一句。玛父,青月如今已非当年尊贵无比的皇后,您可还愿意帮我?”

    汤若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明亮的星子璀璨生光,像极了青月一双剪水秋瞳,明眸动人。时光荏苒,人心思变,却唯有她,依旧如同初嫁的那一日般,天真浪漫,用情至深。他终于笑着颔首道:“娘娘既然唤我一声玛法,老臣亦当视娘娘为亲女。”

    顺治十四年三月八日,赐汤若望用完御膳后,二人于沉香亭对弈。不过一盏茶时分,汤若望凝视着那如水月色,不禁对福临道:“皇上,我看今夜月色很美,不如陪皇上一同去御花园中走走罢。”

    福临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虑:“玛父今日兴致很好。”

    汤若望有意将他往那紫禁城的东南角引去,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竟到了那碧苑里头,虽不值花期,但那一棵棵梅树枝桠交错,树梢斜欹,甚是清幽雅致。那枝杈与月光交错的影里,隐隐浮现着一个清丽的身影。

    她漆黑的发在风中舞荡,纤白的十指抚过椅桐古琴,伊人如玉,伴着清冷的歌喉,却是一曲含着淡淡惆怅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青月穿着一身汉服,青衣若水,薄施脂粉,愈发显得眉目如画,灵气四溢,那气度风华,直恍如月宫仙子凌云而来。清宵寒夜,晚风泠泠,她清冷空灵的嗓音恍如隔世,悠悠扬扬,自风中徜徉而来,清灵的眼神缓缓覆上他英挺的面容,待到一曲终了,便反反复复只唱着那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是那样倾国倾城的女子,不施脂粉便清丽脱俗,淡妆浓抹又明艳绝伦。福临一袭深紫色绣五爪金龙锦缎袍,静静地站在她身前一丈之远的地方,深深望着她惊为天人的姿容。

    一曲终了,青月轻轻起身,碧青色的广袖流云裙有着不同于刻板旗装的飘逸之美,她的黑发亦随着裙裾和袍角翩然而起,笑生两靥,眉目含情。

    月光如积水空明,竹影交错,在三月初春的凉风里摇曳,不经意望去,倒教人以为是活物一般。而那满地月色粼粼,福临与青月的倒影双双静止,却仿佛沉寂了千年的鬼魅一般。

    良久,青月终于不再逃避一切,一双妙目直直望进了福临的眼里。

    她双睫盈盈,在月下仿佛寒鸦羽翅,狭长的阴影覆盖了眼帘。眼角微微上扬,一双明眸描绘得精致秀丽,却依旧掩盖不了眼底的干净与清澈,不掺一丝杂质,却又含着炽烈的情感,教人难以抗拒。

    “九郎,”她轻声唤道,那是旧时的称呼,许久不用了,此刻唤来却有一种别样的生疏和心酸,“一直以来,我都当你明白我的心思。”

    福临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那面上无悲无喜,并无一丝殊色,亦不发一言,只静默立着,清俊的身影倨傲如天神般,一如当日科尔沁初见,从来不曾有过半分的失态。

    青月莞尔笑着,那笑意里又是凄寒,又是希冀,终于道:“我只想问一句,这么多年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福临英挺的眉紧紧锁着,那俊朗的面容不似往日清朗和明,仿佛冥思苦想最深奥隐秘的佛偈一般,过了良久,仿佛天地间,时间都已静止,他终于轻轻道:“——”

    那一刻,青月多么盼望他能回答一个“有”字,不过一字,何啻于千金。不过一字,她也能够前尘尽望忘,昔日的风雨荣辱,此生的痛苦眷恋,皆抵不过这样简单的一个字。

    然而,福临那薄薄的唇间只越出了清逸的一句话,那样平淡,恍若无意,只似是云淡风轻般,却击碎了青月所有的坚持和希望。

    “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妹妹一般。”

    本该是那样温馨的话语,此刻仿佛毒蛇吐信夹杂着万千利刃刺心而来,虽是初春时风,但那寒风渐起,腐心蚀骨般地侵蚀着青月单薄瘦弱的身躯。

    福临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只淡淡道:“全天下人都知道,朕喜欢的人是谁。”

    仿佛惊雷自脑中炸开来,那眼前的万物顿时分崩离析,仿佛只听得见福临冰冷的语气,看见他漆黑无情的双眼里闪过的一丝嘲弄,青月顿时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倒在地。

    福临急忙伸手欲扶,却被青月狠狠一把推开了。

    他望着青月惨白的凄美面容,似是有所不忍,终究道:“任谁都知道你那样的性子,所以……我若能疼,自然会多疼你一分。”

    青月望着他的脸,那样的男子,青衣长裳则为翩翩贵公子,束冠披甲则岿然如天神,高山仰止,水月观音。那张在梦里描绘了无数次的清朗面容,那张曾经对着自己笑意温柔的脸庞,此刻却变得恍如隔世之人,直将自己只身打入万丈深渊。福临还欲说些什么,青月的耳边却只不断重复着那样一句温馨而残忍的话:“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妹妹。”

    “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妹妹一般……”

    夜色下,青月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不已,娇小的身子犹如寒风中簌簌发抖的一枝青色梅花,柔弱痛苦得令人不忍直视。

    福临从未见她如此伤心失态,慌忙抚慰道:“我送你回永寿宫可好?”

    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样美好静谧而温存的夜晚,顷刻间成了人间炼狱。她心下痛极,一把掼下头上那支五瓣寒梅玉簪,在夜色里划过一道温润的青光,顷刻间在那青石方砖上摔得粉碎,唯余一节断簪,在月色下泛着泠泠白光。

    她颤抖着对他喊道:“不必了!好!好一个董鄂凌霄!我终于明白了,你此生都不会再爱谁胜于董鄂凌霄,好!好一个皇贵妃!她也太伟大了!”

    她绝美的眼睛里含着痛苦的泪水,一如她七窍的玲珑心一般,此刻皆融化成冰冷的液体,随着紫禁城突如其来的夜雨,淹没在深深的宫墙内。

    福临定定地望着脚边破碎的玉簪,待他回过神来,青月羸弱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浓墨的夜色里。

    风雨愈发大了,一阵惊雷自紫禁城的上空响起,福临顿觉头晕目眩,忙一把扶在石桌上,吃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躯。耳边尽是狂风呼啸,暴雨倾池,犹听得残荷被风雨击打的破碎之声,良久,心底却传来了幽幽一阵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