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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月惶惶然转过身去,将背抵在慈宁宫的菱花扇门上,她穿着单薄的黛青色锦绣长裳,只觉得那木质极硬,雕花繁复,硌在背上,仿佛千虫噬咬一般。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灰蒙蒙的天气,亦是在这慈宁宫里,她听得皇帝冷冷道:“今日即便拼了这皇位不要,儿臣亦要废了博尔济吉特氏!”如今他亦是这副坚定执着的模样,却道:“即便不要这皇位,儿臣也要册凌霄为妃。”
她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已听不见半点声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慈宁宫。那灰蓝的天空下,隐隐飘了丝丝细雨,心中委屈悲辛,翻涌而起,只觉前尘入水,点滴慢上心头,又是深爱,又是痛彻……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忽然想起了额吉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眸,望着她自幼天成的容貌,话语里有隐隐的哀愁,道:“帝王将相,最要不得的,便是情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⑴”她原以为盼了一生的良人,那高山仰止的夫君,她曾为他不顾一切,如今,他却宁可拼上江山,亦要娶其他女子过门。
不知行了多久,方踉踉跄跄地回到永寿宫里,却见端妃已坐在那暖阁里头,见她形容憔悴,忙不迭起身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不要紧罢?”青月方扶着她的手坐在那炕上,极力自持道:“不碍事。”
端妃方忧心忡忡道:“妹妹可知满宫里已经大乱了?”她素来沉稳,此刻那甜美的容颜也不免附上了一缕焦灼,道:“听闻皇上要纳襄亲王……那董鄂氏为妃,六宫嫔妃正欲齐齐跪谏,皇后的意思是……希望妹妹可以劝一劝皇上。”
青月原本自顾自地出神,听得此话,方冷笑一声道:“端姐姐岂不知‘皇命难违’?”端妃甚少见得她这般阴冷的神色,又是刻毒,又是怨怒,心下亦生了几分惶恐,只得道:“但愿满宫嫔妃能敌得过一个董鄂氏罢。”
待到八月十九的册封之日,皇帝前一夜照例歇在乾清宫,那午时将至,正是册封的吉时,皇帝方欲传轿辇至太庙行册封之礼。甫出殿门,便见乾清宫阶下乌压压跪着一众妃嫔,皇后为首,端妃、恭妃次之,竟连位份最末的答应亦来了。皇后见得圣驾,已是莹然有泪,领着后宫众嫔妃齐声道:“臣妾恳请皇上收回册妃之命。”
皇帝冷冷扫视了一眼,见阶下并无那清丽的身影,心头霎时滚过千般念头,似是落寞,似是震怒,半晌,方掷下手中十八子的翡翠珠串,那颗颗翡翠温润细腻,湛青幽碧,骨碌几声散得满地,却愈发显得那寂静可怖。只听得他一字一句说得铿锵分明:“传朕旨意,六宫罚俸三月。再拟旨,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氏凌霄,册为贤妃,赐居承乾宫,册封之礼便改在承乾宫举行。”
他亦不理会众妃的惊愕,方对着那阶下冷冷道:“你们喜欢跪,便跪在这待到册封礼毕。”
因着太后与众妃阻挠,董鄂凌霄只能乘寻常的肩舆,由其弟费扬古护送,从紫禁城角门抬进。经过承乾宫外的夹墙宫道下时,却见一个宫装女子低头匆匆而行,竟险些撞上凌霄的肩舆。香兰登时喝道:“大胆奴才,竟然敢冲撞贤妃娘娘。”
那女子连忙跪下,方抬起头来道:“奴婢无意惊扰贤妃娘娘,只是身有急事,故行匆匆。”董鄂凌霄细看之下,仿佛是从前青月身旁伺候的大宫女,一时间也并不多言。
香兰便道:“冲撞了娘娘还想走?你便在这宫墙下跪上一个时辰罢。”其其格原奉了青月之命去宣武门送家书,心下不禁惶急,抬头道:“奴婢该死,但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遭罢。”费扬古原走在那肩舆前头,一身正白旗侍卫常服,显得谦和温润,他见其其格容色娇柔,声似莺啼,便对董鄂凌霄道:“长姐,吉时将至,咱们还是快些赶往承乾宫罢。小小一个宫女,长姐便别与她计较了。”
董鄂凌霄亦心知青月不好相与,便温言道:“罢了,起来罢。”其其格忙磕头道:“奴婢谢娘娘不罪之恩。”又感念费扬古相救之恩,不禁朝他微微一笑,那面上笑涡隐现,只觉温婉清秀,分外可人。
待她赶至承乾宫,吉时却已过了,因非太庙所行之礼,又是仓促之间,那册封礼倒显得颇有些寒酸了。她虽心下懊恼,皇帝却不以为意,匆匆行过了册封之礼,便携了她进内殿。那安华殿里沉香依依,清幽雅致,像极了女儿家的闺房,想是皇帝悉心布置了一番,凌霄心下欢喜,又听得皇帝道:“你前番小产伤了身子,一定要好好休养。”凌霄柔柔一笑,道:“臣妾遵旨。”方轻轻依偎在他怀中,只觉殿中龙涎香幽幽脉脉,眼前那一缕明黄,竟是自己竭尽全力想要抓住的一线生机。
翌日,侍寝妃嫔照例要去翊坤宫向皇后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奈何董鄂凌霄身子虚弱,皇帝便不允其行礼。那日董鄂凌霄来的极早,与六宫嫔妃一一见了平礼,方欲坐下,却听得门外太监细声道:“静妃娘娘到——”
端妃方端了一盏茶送至嘴边,不禁露出了一抹无声无息的微笑。但见董鄂凌霄面色煞白,待青月行至殿内,却已然转圜过来,她娥眉淡扫,面如满月光华,轻轻施一平礼对青月道:“说来本宫与静妃妹妹甚是有缘。五年前于京中雨花阁一见,静妃惊鸿仙貌,令人难以忘怀,不想今日再见之时,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她的一言一行端的温和有礼,恰到好处,仿佛只是寻常的夸赞之礼,亦是感叹世事无常,青月听来却无比刺心蚀骨。青月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庞,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博穆博果尔那温润如玉的面容,又念及雨夜中懿靖大贵妃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于是微微一抬眼,却半分不看向董鄂氏,只含着清冷的口气,颇有些戏谑道:“是,彼时贤妃还是本宫的弟妹、襄亲王府的嫡福晋,不想一日脱胎换骨,与本宫平起平坐,竟要以姐妹相称了。”
此语一出,众妃皆是倒抽一口凉气。自皇帝欲册凌霄为妃以来,满宫里流言不断,但摄于皇帝之威,从来无人敢在人前多言半句。董鄂凌霄更是刻意掩去从前作为襄亲王福晋时的一切,如今青月却一针见血,直言不讳。董鄂凌霄莹白的面容登时泛起一阵赧色,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一口贝齿咬紧发颤,却不敢再多言一句。
青月徐徐起身,雨过天青色的袍掠过乌檀木椅脚,清冷的眼风扫过董鄂凌霄的发髻,凝视着云鬓深处一支粉紫双蝶钗,轻声道:“五年前,本宫不要的东西让给了你,如今,也是一样的。”
她娇娆的背影消失在翊坤宫的出廊下,那淡青色的裙裾在朱红色的长廊下渐渐隐去,风中浮动着淡淡的蔷薇花香,摄人心魄。
满宫嫔妃皆是窃窃而笑,董鄂凌霄只觉如坐针毡,好容易挨到时辰,回了那承乾宫,便一把掼下那支步摇,对着豆蔻道:“静妃好厉害的一张嘴,本宫知道,这满宫里都等着看本宫的笑话,不过是碍着皇上的面子,不敢发作而已。”
豆蔻从妆奁里取出一把绿檀木扇形梳,替董鄂凌霄梳理着散乱的发髻,口中道:“其实这满宫里,胆敢对娘娘如此不敬的,也唯有静妃娘娘一人罢了。万岁爷如今心系娘娘,倘若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不知会如何作想,又会如何处置令娘娘不快的人呢?”
董鄂凌霄轻抚着那只颤动的蝴蝶,微笑道:“在皇上眼里,静妃本就任性善妒,这样的话,一定会是从永寿宫里传出的。”
翌日,有关襄亲王府和嫡福晋的话便传遍了东西六宫的长巷,彼时皇帝正在御花园的凉亭中与慕宁弈棋,听得后头有宫女轻言细语,便传唤了人前来问话,一问之下不禁怒火中烧,登时下旨罚了静妃半年的俸禄,禁足一月。
吴良辅去永寿宫传旨时,青月犹在酣睡,其木格便请他在长乐殿稍坐片刻,独自去请了青月出来。吴良辅生怕她的脾气秉性,亦不知如何宣旨,心里揣测许久,那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青月一身樱子红夹丝寝衣,趿着一双乳白平底软绣鞋,打着呵欠便出来了,见是吴良辅,便心知来者不善,更兼睡梦之中受人叨扰,已是十分不快,便刻薄道:“吴谙达真是辛苦了,一大早便来找本宫的麻烦。”
吴良辅打着千儿恭敬道:“回静妃娘娘的话,奴才怎敢找娘娘的麻烦。只是……只是来传万岁爷的话儿,万岁爷体谅娘娘,特命奴才来看望娘娘,关心娘娘,问候……”
青月不欲与他多话,冷冷道:“少废话,宣你的旨。”
吴良辅偷偷瞄了一眼静妃,见她身形窈窕毕现,素颜绝美,不敢再看,忙低下头道:“皇上……有旨,娘娘可在永寿宫休养一月,另外……娘娘半年的俸禄……”
青月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吴良辅忙抹了把汗,匆匆退了下去。待到午后,竟又领着两个小太监来了,躬身道:“万岁爷命奴才将这吉林将军进贡的东珠手串与这一尺高的红玉珊瑚赏赐给娘娘,恕奴才多言一句,区区年俸怎比得上如此珍宝……”
青月素白的纤指自金丝楠木的锦盒中拈起那条手串,颗颗圆润晶莹,珠子大小一致,毫无瑕疵,皆是上好的东珠,十分难得。她轻蔑道:“你既觉得好,本宫皆赏了你罢。”
吴良辅忙道:“奴才不敢,还望主子笑纳,奴才方可向万岁爷交差啊。”
青月方打了个呵欠道:“放下罢。”
吴良辅如临大赦,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奴才告退了。”
其木格忙上前塞了块黄澄澄的元宝到吴良辅手中,二人推托了一会儿,吴良辅口中道:“奴才如何好意思收主子的赏赐……”一边将元宝揣入袖中。其其格又塞了两枚银锭儿到传礼的小太监手中,三人便急急出了永寿宫。
小永子捧着银锭儿乐滋滋地道:“这后宫里唯有静妃娘娘给咱儿的赏赐最多了。”吴良辅“嗐”了一声,道:“以后这苦差事儿,我可再也不来了,你们几个小猴子惯会识得银子……”
那小永子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并不知吴良辅话中何意,只觉得静妃那目空一物,并非乔装做致,仿佛是当真不待见那些珍宝般,亦觉心下生奇,却亦不敢多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