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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地间的至宝
宇宙万事万物都是由自组织形成。所不同的是,初级自组织不需要特殊的模板(比如宇宙大爆炸状态下的质子和电子不需模板就能组成同样的氢氦原子),而高级自组织必须有某种特殊的模板(如地球各种生命的复制需要不同的DNA)。这些特殊模板产生于漫长进化中偶然的机缘,并且从几率上说基本上不可重复。假如地球生命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再演化一次,也不大可能出现会结螺旋形网的蜘蛛了。
两人边吃边聊,吃过饭后发觉时间太晚了,他们没有走,住在于哲外公那套房子里。房子是两卧室的小户型,大飘窗里嵌着漂亮的湖景,月光下能隐约看到岸边那棵“灵魂树”。房子空着,于哲给外公请的保姆做完善后工作后已经走了。墙上的镜框里是一张三人合照相,外公外婆夹着五岁的小哲。照片正好对着电脑的视频头,这就是何若红在网聊视频中瞄到的那张合影。现在,已经仙逝的二老安详地看着两位年轻人,小于哲也隔着28年的时光看着自己。
于哲和若红在照片下站了很久,与二老(及小于哲)目光交流,心中有酸酸的软软的说不清的感觉。若红特别有一种梦幻感——说来她的此行竟然是老人在冥间促成的啊,他对孙辈的爱跨越了生死之界,真的让人感动。
他们先后洗浴毕,穿上二老的睡衣,于哲说你开了一天车,一定困了,早点睡吧。但若红仍不愿回自己的卧室,她属夜猫子的,这会儿仍精神奕奕,笑着说:
“不困,一点儿也不困,我说过我打麻将能连打两三个通霄的。再聊一会嘛,你今天说的东西都很新鲜,我爱听。”她心里有句话憋不住,有那么一点委屈,有那么一点恼火:“于哲我就纳闷啦,我纳闷已经一天啦。我来这儿的原因,或者说,你外公夸说的我的金贵处,难道你一点儿不好奇?你不问清这点底细竟然能安心睡觉?”
于哲笑了,实话实说:“怎么会?我当然好奇,心里猫抓似的想问,不过我知道,即使我不问,你也会自己开口的。我不问,没准你还说得早一点。”
“可你应该先开口问!你这人一点不懂情趣,起码你得照顾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吧。好吧好吧,我不和你这种粗蠢男人计较,我来告诉你吧。你刚才说的‘四个猜想’,虽然比佛家的般若经还拗口,但我还是能听懂的,因为你外公其实已经零零碎碎讲过多少遍了。不过他也说,四定律,尤其是最后一条,被证实后,实际也捆住了你的手脚,给你划了禁行线,让你对今后的研究一筹莫展。”
于哲叹息道:“是这样的。我研究动物本能,不是只想玩纸上游戏,我想让它造福人类,有实用价值。比如,想要人类幼儿生下来就会跑并不困难,但没有多大价值。但如果能让孩子生下来就会说话,会数*算,那该多好!那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会是多大的促进!”
何若红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摇头,虽然她已经相信于哲能改变动物行为,但刚才说的这些仍超出她的想象。于哲说:
“当然这只是我童年时的遐想,现在我已经知道,生而能言这一条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语言是历史形成的大杂烩,不同民族有不同语言,不可能用‘最简化的初始设定’和‘自我导引程序’来表达。但数学不同,数学恰恰符合这两个特点!几条公理,加上逻辑规则就行了。而且生物界中有现成的例子,很多生物天生具有数学能力!向日葵每圈结籽的数量精确符合斐波那契数列(注:是一种整数数列,每一个数等于前两个数之和);海螺和三叶草的形状符合某种数学曲线;蜜蜂能造出符合数学精确的最省材料的蜂巢;蚂蚁能对它走过的路径进行积分,以便返程时走最短路线。过去人们对这些本领司空见惯,不感到惊奇,那是因为人们把它们归因于超自然力。但排除了超自然力后你就会想到,这些行为的实现肯定得通过某种
技术性的途径
,绝不是巧合。我想只能是一个原因:数学规律与DNA的物质缔合有某种深层次的联系,或者说生物天生具有数学能力,这两种说法只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表达。既然这样,那就能通过科学手段,在人类的本能中表达更强的数学能力。”
何若红大为惊叹:“要是这样,全天下的学生们,尤其咱中国的娃娃们,就太幸福啦。”
于哲微笑着说:“你这样想还是太浅了,它的意义远非如此。人类为啥能超越动物?是因为人类能用语言(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向后代传播上代学到的经验和知识,产生了代际间的累积效应,文明大厦才能一层层升高。可以把它定义为后天累积;如果人类再进一步,在DNA中也能传递上一代的知识和能力,就会产生另一种累积效应,即先天累积。人类发展肯定会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何若红喃喃地说:“那——太不可思议了。”
于哲平淡地说:“没什么不可思议。科学家早就能在生物中进行基因拼接,比如让老鼠具有萤光水母的发光本领,让西红柿具有北极鱼的耐寒基因。这在100年前绝对是不可思议的魔法或神力,现在已经是生物学的基础操作了。咱们只不过是把基因改进的领域从‘生物形体’扩充到‘动物行为’上,多走一步而已。当然这是很大的一步,是一个重大突破,而科学上每一个重大突破都会打开一个神奇世界的大门,把一大堆魔法神力还原成技术。”他承认,“当然,由于我说的第四条定律的限制,要从零开始设计出某种本能,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条路只能反过来走——如今我已经熟练掌握了这样的技能:只要现实中存在某种动物行为,我就能把它移植到相近的动物中去。比如,让原本结圆网的蜘蛛结三角网,让苍蝇学会蜜蜂的圆圈舞。所以,只要老天给我一个生来具有数学能力的人的‘样本’,让我把他研究透,找出是哪一点DNA变异导致了他的数学能力,我就能把它变成所有初生婴儿的本能。”
若红点头:“嗯,你外公说过,这就像袁隆平搞杂交稻的雄性不育样本。”
“对呀,你想嘛,如果袁隆平从零开始进行设计,以碳氢等原子为材料,人工组装出一种雄性不育稻的DNA,不说理论上能否实现,实际上绝不可能。所以,如果不是他助手在自然界中偶然发现一株雄性不育稻样本,他一辈子再努力也只能一事无成。这就是生物学家比核物理学家难的地方,是生物学家的悲剧之所在:核物理学家到处可以找到相同的氢2氦3原子进行研究,而生物学家呢,只能睁大眼睛,在自然界中寻找某个特殊的模板。这种模板是可遇而不求的,所以,生物学家不得不受‘运气’的制约。我比袁隆平更甚啊,因为我需要的样本比雄性不育稻更稀有。我真的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碰到一个。”
“你外公说,世界上确实曾出现过这种有特异数学能力的人。”
“是的,最典型的是一位叫莎姑达拉的印度妇女,她天生会计算,六岁时就表演过计算100以内数字的立方根。上世纪中期,美国科学家曾请她到美国达拉斯,让她和当时世界上运算最快的计算机比赛。比赛题目是计算一个201位数的23次方根,这个巨型数字让一位科学家抄了四分钟,整整写满一黑板!但她在50秒内就给出正确答案,546372891,很巧,正好是一个整数。而计算机的输入加上运算耗时一分钟,结果计算机输了,在场的科学家个个瞠目结舌。”他叹息道,“非常可惜,她已经过世了,我没能和她生在同一个时代。”
若红把话题一步步引到这儿,这会儿不说话了,得意洋洋地笑,目光挑逗地盯着于哲,等着他发问。良久她见于哲没反应,恼火地说:
“木头!直到现在难道你还没有悟出,我为啥千里迢迢赶来?你外公为啥死缠活磨地求我来成就你?哼,反应这样迟钝,还妄想破解‘上帝最核心的机密’!蠢猪,熊瞎子一头!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浅薄女人压根儿不可能有数学天才?哼,狗眼看人低。”
于哲挨了一通臭骂,反而乐开了花,其实他早在等着这些话啦。这会儿他从那个自信从容的科学家变回了小男孩,正眼巴巴地望着大人,盼着他不敢奢求的圣诞礼物。他嘴里发干,连说话也有点口吃:
“我早就在往这上面想啦,正因为太盼望,我一直不敢说出来。我怕一说出口,一个奇迹就会在空气中溶化。”
若红撇着嘴:“不是真心话。你肯定是那个心思:这么个二百五娘儿们不可能有这种特异功能。”
“不不,绝对没有!真的没有!”
“你说我绝对没有速算天才,没有天生的数学能力?”
“不不,我是说我没有这样的心思!”
若红格格地笑着,不再逗他了,认真地说:“别胆怯了,是真的。接受这个礼物吧。”
“真的?你生来就有数学能力?”
“没错!也许赶不上那个莎姑达拉,也是相当相当的可以。”
于哲大叫一声,抱住若红在屋里打转,屋里响着两人咯咯的笑声。等疯过了,两人坐到沙发上,若红开始细讲原由。她说自己从小贪玩,功课一塌糊涂,唯有数学一点不吃力。后来她发现自己天生具有计算能力,别说是四则运算,哪怕是没有学过的开方运算、指数对数运算、代数方程、空间几何问题,她只要闭上眼凝神去想,就能在额头上看到结果,就像那儿亮着一个电脑屏幕。至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是通过什么方法做计算,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个能力和身体状况有关,比如月经前后,生病期间,这种能力就会削弱或更锐敏。不过打初中起,她父母做俄国木材生意大发了,珠宝名牌龙肝凤脑的宠着她,每天玩都玩不够呢,她根本不打算这辈子趴到书斋里做学问。她混到高中毕业就辍学了,这个能力也就荒废着。她从没像那个印度女人一样做过正规测试,同学老师们大都不知道她的能力,连她自己都差不多忘了。父母倒是知道,父亲知道后喜出望外,说她是老天赏给自己的宝贝,是他做生意的好帮手。父亲老让她计算很多枯燥的会计数字,让她烦死了。到10岁时她已经足够狡猾,谎称自己的心算能力突然丧失,父亲遗憾得跌足捶胸,但也无法可想。
后来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网友,网名很怪的,叫“小老鼠”,两人聊得很热络。一次她在闲聊时偶然提到自己的异常心算能力,小老鼠知道后如获至宝,从此对她穷追不舍,又是求告又是讲大道理,“他追得我有点儿烦他,有点儿怕他,主要是开始时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外孙能用技术手段实现上帝的魔法,改变动物的本能行为。有一段时间我在网上躲着他,可他总能把我找到。后来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他最后一封信把我说服了。”
“用什么理由?”
“他用这样的比喻游说我:因为上帝的恩赐,你得到了天地间几乎是唯一的一株灵芝,但你却认识不到自身的价值,把它贬为狗尿苔。而另外一个年轻科学家只有靠这株灵芝才能救命,你能忍心不去救他吗?”她摇摇头,“按说这个理由也不足以把我说服,其实到现在我还糊涂着,我为啥会跑来见你。可能这也是受本能的控制吧,每人天生有好奇心。”
于哲急不可待地说:“我能对你进行一次测试吗?”
“当然可以,小事一桩。你外公已经测试过多次了,不过是在网上。”
于哲对她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测试,自己使用电脑计算来作对比。他没有贪大,只出四则运算和乘方开方,不过数字从小到大,直到绝对超过一般人的心算能力。测试结果绝对满意,常常是这边还没把数字在键盘上敲完,若红的答案已经出来了,而且百分百的准确。于哲越来越激动,简直不能自制,激动中更担心——担心已经到手的幸运会跑掉。就像一个突然得到公主垂青的乞丐,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他可怜巴巴地说:
“若红,你确实有这株宝贵的灵芝!你真能答应和我合作,让我实现梦想吗?”
若红故意沉默着,不予回答,这段时间内,于哲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了。最后若红格格一笑:
“算啦,不逗你啦。本想逗逗你的,怕把你急晕。我答应你吧,要不辜负了你老外公的苦心。再说,看来你这个男人也不惹人讨厌。”
于哲忘情地拉着她的手:“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感谢你。不过我也得告诉你,这项研究非常艰难,又繁琐又枯燥,很可能是终生的酷刑。”
若红不在乎地说:“不要紧!我既然答应你就不怕吃苦。你别看我如今吃喝玩乐,女人真要狠下心,远比男人能吃苦。”
“太感谢你了。我会给你最高的工资待遇。”
这句话相当煞风景,也很伤若红自尊。她撇着嘴说:“我稀罕那玩意儿?爹妈给的钱够我两辈子花了,为了钱,我能到你这个穷庙来?你呀真傻,”她火辣辣地盯着于哲,“我想得到的是啥,难道你不知道?非得让女人先开口?直说吧,我看中你了,我32年没结婚原来就是为的碰见你。正像你外公说的,咱俩是天作之合,老天爷的红线,要是不成一家,天地都不容。”
于哲这会儿嘴里又发干了,咽着唾沫,艰难地说:“我外公说的……怕不是这意思,他知道我已经结婚了。若红,你是这么好的姑娘,如果我还没结婚,肯定乐意用爱情回报你。可惜……”
何若红气冲冲地站起来:“那可不成!要是连爱情也没指望,我凭啥放弃那边的享乐,来做你的实验品,还要受‘终生的酷刑’?好啦,这笔生意看来谈不拢,谈不拢咱不会赖着你。我要走了,这会儿就开车离开。拜拜,莎扬娜拉(日语),达斯维达尼亚(俄语)!”
她拎起女式背包,打一个飞旋转身开门。打开门后她悄悄斜着眼看看,那家伙整个崩溃了,一张苦脸皱巴得像核桃,目光中那个绝望呀,叫人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再看下去你会比他先流泪。若红大笑着回身,把挎包扔到沙发上,一下子抱住于哲,揶揄他:
“好弟弟千万别哭!别哭!真要把你逼哭了,当姐的该多心疼!我是和你开玩笑哪,你没瞧见我还穿着睡衣,哪像真走?傻!放心吧,我决定留下来‘成就’你,也算是对得起你外公的苦心,对得起老天给我的特异功能。”
局势这么大起大落,苦去甘来,把于哲弄傻了,在若红的拥抱中发愣。不过他很兴奋的,满面光辉,显得异常地光彩照人。若红上上下下地看他,简直看傻了:
“啧啧,真是个俊男生,可惜我没福气,晚来一步。”她确实喜欢这个大男孩,属于一见钟情,爱中有怜。刚才那阵高嗓门的逼婚,半是玩笑,半是真意,是用玩笑口吻透出自己的真意。虽然逼问出来的结果令人遗憾,但她认了,仍决定留下来“成就”他,为他奉献自己那株灵芝。也许这是缘于比情爱更宽博的母爱本能吧。“好啦,高工资我不要,爱情得不到,给个吻总可以吧。是那种很纯洁的、弟弟给姐姐的吻。”
于哲笑面如花,甜蜜打心底汨汨淌出来。他笑着说:“别在我这儿充大,论年龄我该是哥吧。”
若红霸道地说:“不行,我就要当姐!别的啥好处都落不到,这个便宜总该让给我吧。”
于哲默认了,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小心地吻了一下。若红满意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好,有了这个吻,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功德圆满,咱们真该休息了。”
两人告别,回到各自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