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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楠一行二十余人跟着纷乱的马蹄印兜兜转转许久,终于寻到了黑石岭附近,偌大一片山林间,却不知该继续往哪个方向去。正在心急时,前方道路上忽然来了一路人马,枷楠看清为首的是嬴永年,不由得怒从心起,拔剑迎了上去。
“月麟和嬴玹呢?他们人在哪?!”枷楠执剑指向嬴永年,喝道。
“呦,原来是赵将军。”嬴永年看出他的着急,偏偏慢条斯理地笑道:“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的气?”
“别废话!你找到他们了没有?”枷楠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他已经快急疯了。
嬴永年并不想在此刻得罪江国的人,却也不想让他有机会去营救嬴玹,于是随便往身后一处山崖一指,道:“他们已经死啦,从山崖上坠下去死啦!”
“你骗人……”枷楠脸色发白,他摇了摇头,忽而手腕一转,挥剑朝嬴永年刺去:“你骗人!”
百余名精兵立马拦在嬴永年身前,挡住了枷楠的攻势,嬴永年朝他笑道:“就你们这几个人,与其在我这送死,不如留条命去给他们收尸!”说罢,便扔下僵愣在原地的枷楠,驭马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枷楠忽然醒过神来,疯了一般奔到悬崖边,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他只看了一眼便心惊得不敢再看,但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在底下那片茫茫丛林中搜寻着什么。
他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
开什么玩笑?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死呢?
他不信。
他不信!
山崖上的风有些大,吹得他禁不住用衣袂捂住了脸。
枷楠终于忍不住,长吼一声,翻身上马,沿着下山的崎岖小道狂奔而去。道路陡峭,马忽然失了前蹄,他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来,滚出好几米远,手肘、膝盖、脸颊都蹭出血来。身后部下担心得齐声惊叫,他却顾不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往谷底冲去。
是他的错……不,也许早在他们决定帮助嬴玹的时候,这一切就都错了!
他为什么要让她整天殚精竭虑睡不安枕?
他为什么要纵容她跟着别人去冒险?
他为什么不直接发兵帮她夺回那该死的故国?
他为什么……连好好保护她都做不到?
他这辈子不求名,不求利,不求生,不求死,他甚至不求她爱他,只想看她好好活着!
嬴玹试着搬了搬堵在洞口的碎石,但很快便放弃。上头一整条道路都已塌陷,只怕叫来千人搬挖都得一两天才能清出路来。嬴玹只得捡了几只雍军带进来的火把,背起月麟往溶洞深处寻找出路。
溶洞时而狭窄得要猫腰通过,时而又大得看不到边,火把的光亮像被黑暗吞噬了,只能照亮小小的一角。两人摸索着寻了许久,也不知道兜绕了多少原路,却始终未找着出口。看不到外界的光线变化,亦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肚子饿了,不饿了,然后又饿了。
“公子,我看咱们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不如先休息会吧。”月麟道。
嬴玹将月麟轻轻放下来,扶她靠着一旁的钟乳石柱坐下。溶洞里阴冷如冬,他发觉月麟的手冻得像冰块,皱眉道:“冷吗?”
月麟已经冻得嘴唇发紫,好在光线昏暗,看不出来,她安慰他道:“有点凉而已,没事的。”
嬴玹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给她披上,又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掌心,温柔地一寸一寸地捏过去,直到她的每一根手指都染上自己的温度。
月麟贪恋他掌心的暖,却仍觉窘迫,轻轻地把手抽了回去。
嬴玹看着她笑了笑,柔声道:“你睡一睡吧,我守着。”
月麟讷讷道:“公子不休息么?”
嬴玹看了看四周,道:“这山洞中情况未知,也不晓得有没有野兽。你安心睡,我就在这儿看着,哪也不去。”
月麟只觉脑袋重得抬不起来,她原本因长年接触毒香,体质就虚,再加上腿上的伤口和洞内寒气侵体,这会儿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她不再与嬴玹客气,裹着大氅便蜷缩着睡了过去。
嬴玹很快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跳跃的火光里,月麟的睡容并不安详,她蹙着眉,长长的睫毛时不时微微地抖动。嬴玹爱怜地看着她的脸,心想终是自己连累了她。如果不是他,她大可在她的听香阁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不用每天担惊受怕,更不会受这样的重伤。
月麟在睡梦中轻轻地呢喃了句什么,嬴玹靠近去,听得她喊冷,忙又将深衣脱下来给她盖上,自己只着一件中衣。手无意间触碰到她颚下肌肤,只觉灼热,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竟是烫得吓人。
嬴玹忙将几只火把全都点燃起来,放在靠近她的地方,又轻手轻脚地将她的身子扶起,靠在自己怀中,用衣服从脚到脖子裹了个严实。他轻轻地拥着她,让自己身体的热度一点一点地传递过去。
沉睡中的月麟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嬴玹有些焦虑,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但溶洞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连水都没有。嬴玹急中生智,将自己的手掌贴在冰冷的钟乳石上捂凉,再覆在月麟滚烫的额上,左手捂热了换右手,如此来来回回,倒也将烧降下来不少。
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月麟,嬴玹在这一刻暗暗下定了决心——他再也不会让她身陷危险,再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他要变得足够强大,要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
冬青寻到枷楠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枷楠在山崖下不眠不休地找了一夜,树林、溪流、荆棘丛、泥地沼泽,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他都找了,一天下来,他的衣摆上沾满了泥污,袍子也被树枝荆棘挂出了好几道破口。
“枷楠!枷楠!”冬青远远地看到了他,急忙踩着没膝深的涧水追了上去,焦急万分地问道:“他们说阁主和公子坠崖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昨日在营地,先是祁钺带着残兵来通知他们紧急撤退,然后又是枷楠的部下回来传了这个噩耗,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于是瞒着众人独自跑出来寻他。
枷楠听到她的话,声音一冷,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不豫:“谁告诉你他们死了?谁允许你这么说的?”
冬青愣了愣,枷楠却忽然粲然一笑,笑得似乎同往常一样开心:“我找了一夜,没有找到他们。所以月麟她……一定还活着。”
不知怎么,看到枷楠一笑,冬青的眼圈反而更加红了起来,她看着他眼里布满的血丝,话才出口已经带了哭音:“这底下这么大一片地方,你才找了多少?你能把每个角落都找到吗?”
枷楠的嘴角微微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努力地笑了笑,道:“我跟你说,月麟这人最没良心了,说不定这会儿早就回了营地,还在笑咱们傻呢。”
冬青被沉重的情绪压得说不出话来,她只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才攒够力气说道:“枷楠……我们通知少主回来吧……”
枷楠狠狠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冬青哽咽了一下,缓了缓气,才接着道:“阁主在离开会稽的那天吩咐的……如果她遇到了什么不测,就通知兴少主回来,由他主持大局……”
“她没死!!”枷楠咆哮着打断了她的话,“你在想什么?!你就这么希望月麟她死吗?!”
冬青被枷楠的话吓住了,她怔忪了半晌,才缓缓地道:“阁主出事,我只会比你更难过……但现在局势一团糟,我们怎么能将她心心念念的大局放置不管……怎么能让她筹谋至今的心血付之东流呢……”冬青哭着拉住他的衣袂,几乎是央求他道:“枷楠,看在你爱她的份上,冷静一下好不好?”
冷静?月麟下落不明,他如何能冷静?他怎么可能做到转身离去?他怎么能够……将她一个人扔在这荒芜冰冷的山谷里?
“你懂什么?”枷楠双眼红得可怕,他用力挣开了冬青的手,转身一个人继续往前寻去。
冬青怔怔地看着枷楠的背影,胸口有一处地方忽然哀痛得不能自已,直痛得她弯下腰来。
她懂什么……冬青极度自嘲地笑了起来,泪水却像永远也干涸不了的泉水般拼命地往外涌,擦也擦不尽。
她懂什么?她是什么也不懂!她不懂自己为何要这般没皮没脸没有尊严的去劝他!
可他又懂什么?
她的悲伤如何会比他少……他的悲伤只用承担一份,可她的悲伤除了她自己的,还要加上他的那一份!
沿着黑暗漫长得看不到头的路走了好远好远,月麟的身子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彻骨的寒冷让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胃也饿得痛了起来,就好像回到了之前亡命天涯的那段常常食不果腹的日子。她很累很累,却不能停下,也不能回头,只能朝前走。
“月麟,你看!我们找到出口了!”嬴玹忽然欢喜地叫道,月麟往前一看,果然看到一丝光线穿透黑暗,明明亮亮地晃着她的眼。她的心因此而雀跃起来,腿上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她欢呼一声,朝那点亮光奔去。
他们一前一后跑出了洞穴,外面是一片青葱的树林,月麟看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只觉心里无比畅快。
然而欢喜只有短暂的一瞬,月麟很快不笑了。
只见嬴永年从旁边的林子中走了出来,与此同时,数不清的nu'jian对准了他们。“你们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会死在里面呢。”嬴永年笑道。
嬴玹拔出剑来,护在了月麟身前。
“怎么?你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这个女人么?”嬴永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嬴玹啊,你可知道你身后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嬴玹看了看瞬间面无血色的月麟,再看了看嬴永年,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不……不要告诉他……请不要告诉他!月麟惨白着脸,在心底默念着。
嬴永年盯着她笑了笑,话已经脱口而出:“她是原郧国的云梦长公主——妘泠!你以为她这么好心帮你?她不过是想让你助她夺回故土罢了!你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全都是拜她所赐!”
嬴玹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公子……”月麟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我竟没想到,最大的内鬼会是你。”嬴玹颇为自嘲地笑了笑,目光由震惊转为沉痛,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月麟心中骤痛,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她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永远地离她而去。
嬴永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俩,忽然发话道:“嬴玹,杀了她,我放你走。”
嬴玹扭头看了看嬴永年,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目光已转而锐利。
月麟惊恐地看着嬴玹提起剑朝她一步步走来,他的眼中没有了温存,没有了痛惜,甚至没有了惊怒,只剩下冷漠与决绝。
月麟的脸上充满了悲哀,她早知道他不会原谅她,却不知竟会落得这般惨烈的下场。看着他逐渐靠近,她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你要我的命……如果可以偿还对你的伤害,我给你。
泪水从月麟的眼角滑落下来,淌过脸颊,跌入茫茫尘埃。
……
等等。
月麟的脑中忽然闪过几张脸,父王的,母妃的,还有兴儿的……十二年前的那个血色黄昏,冤魂般缠绕着她,吞噬着她,掐着她的脖子,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骤然想起她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郧国未复,大仇未报……
月麟心中一抖,她怎么能死呢?她不能死在这里!
此念一起,月麟蓦地睁开双眼,不假思索地拔出佩剑,先嬴玹一步朝他刺去!
他的剑抵在她的胸口,她的剑已刺穿他的心。
嬴玹睁大眼无法置信地看着她,像是恼怒她的绝情,表情因痛苦而狰狞起来。他哀吼一声,手腕一使力,将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月麟惊叫了一声,睁开了眼。
“怎么了?”
月麟一抬头,正对上嬴玹关切的脸,她又是一惊,伸手慌忙将他推开。
“我可什么都没对你做……”嬴玹举起双手,无辜道。
树林不见了,蓝天白云不见了,嬴永年的兵马也不见了,四周又回归到冰冷的昏暗。月麟看了看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嬴玹,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是个梦……
月麟觉得脑袋烧得轻飘飘的,人也轻飘飘的,涔涔汗水湿透了她的背,被溶洞里的寒气一沁,令她微微发起抖来。
“你做噩梦了?”嬴玹抬起衣袖,想替她擦擦额上的汗,月麟却余悸未消,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嬴玹以为她误会自己趁她睡着有什么不轨,忍不住笑话她道:“你发烧了,刚才给你擦汗,反正是该碰的地方碰了,不该碰的地方也碰了……”
月麟一呆,条件反射地低头看自己的衣襟,嬴玹愈发觉得好笑,将手中干净的布块递给她,道:“这你也信?我逗你玩的。喏,你赶紧自己把汗擦擦,免得一会着凉再把病情加重。”
月麟极不好意思地接过他手中的方布,一点一点地擦着身上的汗。头脑渐渐清醒了起来,不由也笑自己多心。
一个梦而已……
“月麟,刚刚听到你梦里叫‘公子’……”嬴玹好奇地道,“你梦到我什么了?”
月麟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居然烧着说了胡话,也不知道被他听见别的什么没有。
“嗯?你梦到我了吗?”嬴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月麟心虚道:“我……梦到公子遇到危险……”
梦到他遇到危险,所以就惊醒了?嬴玹心里忽然被满足感填塞得满满的,原来她竟也是这般在乎他的……
“公子你笑什么?”月麟皱眉道,这种梦一点也不好笑。
嬴玹嘴角的弧度越弯越大,他将手递给她,笃定地道:“走吧,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嬴玹背起月麟,两人继续在黑暗中前行。月麟伏在嬴玹背上,忽然觉得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挺好。此时此地,她几乎一只脚站在死亡的边缘,生命的未知与未来的莫测让一切凡尘琐事都变得虚无而遥远起来。
十余年来紧绷的弦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悄悄地松了,她的每一口呼吸似乎都轻松了许多,她不用去思考明天该怎么办,也不用坚持着用信念强撑起来的自我,她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宁。
她羡慕嬴玹,羡慕姬双,甚至羡慕枷楠,她羡慕所有平凡甚至平庸的人,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像他们一样生活在阳光之下……假如可以抛下一切,她宁愿永远留在这片黑暗中,这黑暗对她而言,就是阳光。
但她不能。她有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想到这里,月麟的心又硬了起来。
“月麟,你听到什么声音没?”嬴玹忽然叫道。
月麟侧耳听去,前方似乎隐约有泠泠水声传来,像初春的细雨,给她的心浇上了希望。“好像是河流的声音?快去看看!”
嬴玹加快了脚步,往前又走了百余米,果见一条地下暗河从溶洞中横穿而过,不知流向哪里。
“我们顺着河流,应该就能找到出口了。”月麟激动道。许久水米未进,她捧起河水贪婪地喝了几口,饥饿却像无底洞,怎么也填补不了,反而更加猖獗起来。
路到暗河边便断了,嬴玹带着月麟下到河里,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往外游去。溶洞像一个葫芦口,水道越来越狭窄,直到伸手就能触到石壁的时候,前方终于现出了一丝光亮。
月麟与嬴玹几乎是同一时间欣喜地叫了起来,绝处逢生的喜悦给疲惫的身躯点燃了最后一丝动力,他们拼命地朝着亮光的方向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