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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符所犯数案由司寇颜洵主审,很快便结了案。经过核查司马府中搜出的账本等证物,私田案□□有大小三十多名涉案官员被革职入狱,其中越城县令董鹄及其他七名共犯因非法获利款额巨大,招致民怨沸腾,被满门处斩。颇为嘲讽的是,董鹄的前妻萧氏因不久之前被休还家,竟免遭此难。
枷楠独自一人来到关押姬符的牢中。
“没想到吧?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我安然无恙地站在你面前。”
姬符见是他,冷笑道:“你们不过是小人暗算罢了,也同我一样,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君子。”枷楠抱臂道,“对付你这种人,只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况且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半点冤枉你?”
“自古成王败寇,胜忠败奸,我输了,没什么好说的。”姬符指着枷楠的鼻子,恨恨地道:“怪只怪你太过优秀!在你的光芒之下,我姬符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副将!你知道我在战场上斩敌千万,出生入死却永无出头之日的感受吗?你知道当陛下只听你的决策而一再否决我时,我心中的不甘吗?你可知道,我也是有鸿鹄之志的人!我也想匡扶社稷,立大功、成大业!都是因为你!才让我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枷楠冷冷看着歇斯底里的姬符,不可理喻地摇头道:“你错了,让你走到今天的不是我。你可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为了手中权力,不择手段排除异己,为了荣华富贵,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姬符啊,不管你最初是出于什么目的,人在做天在看,即使没有我,你也终有一天会被自己的私欲吞噬。”
说罢,枷楠不再理他,转身离去。姬符追至牢门,大骂道:“赵嘉铭!我姬符不信正邪!你如此害我,终有一天不得好死!”
牢头过来将牢门锁上,冲姬符道:“去去去,都要死的人了,嚷什么嚷?给老子安静点!”
姬符十指扣在铁栏上,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牢头,几秒之后,却忽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
“石武,菰城人,有一姐一弟,老母八十余岁,居于会稽城外陆家村。是也不是?”
牢头听他低声道来,不由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姬符得意地笑了,“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的弟弟石汣为李卫尉卖命,替他抢过民女,杀过人,行过贿……”
石武忙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压低声音斥道:“你胡说什么?!”
姬符慢悠悠地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回去问你弟便知。不知道这几项罪名加起来,他会被判多少年的刑呢……噢不对,李卫尉应该不会让他有机会供述了……”
石武急道:“你想怎么样?”
“想让你弟活命,就帮我办一件事。”姬符手握成拳,阴恻恻地说道。
“奇怪,怎么没有呢……”枷楠把藏书阁翻了个底朝天,嘴里嘟哝着,将手里书册抖了又抖。忽然,他眼前一亮,从书架最顶端的一个角落里,将一摞落满灰尘的厚厚的竹简古籍搬了下来。
“枷楠你回来了?在找什么呢?”冬青从门外进来,把枷楠吓了一跳,他忙将竹简塞进书架,嘻嘻笑道:“我最近有些肠胃不适,想找找看有什么方子能一下子治好的。”
冬青听言嗔怪道:“你呀,肠胃在于平时的调养,谁叫你平日不按时吃饭的?”她走到书架前,挑了本书出来,翻到药方交给他,“喏,你照着这个方子抓药吧。记得多喝点温水,别贪凉。”
枷楠笑道:“知道啦,没什么大碍的,我把这收拾收拾,你先去忙吧。”
冬青点点头,“我去阁主那儿了,你记得按时吃药。”出了藏书阁,冬青却又放心不下,想了想,转道去香药房了。
枷楠见冬青走了,便将那册竹简摊开来,不出他所料,只有这一册才是完整的香药图谱。枷楠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深。
冬青从香药房出来,手里捧着刚抓好的药,正想拿去煎,却见姬双风风火火地从大门外冲了进来。
“暨阳公主?”冬青唤道。姬双看到她,大步跑了过来,问道:“月麟呢?我要找她!”
“阁主应该在书房呢。”
姬双听了,二话不说,径直便向书房冲去。
“公主?!”冬青见情况不对,急忙跟了上去。
月麟正在书房看书,见姬双忽然闯进来,刚笑着站起身,却不料姬双长剑出鞘,直直向她刺来!
“阁主小心!”紧跟着姬双跑进来的冬青不由大呼,她抽出佩剑想上前阻拦,姬双却运剑如风,快她一筹,眨眼间已堪堪逼近月麟身前!
剑气破空而来,将月麟衣襟扬起,她右脚往后一压,却是稳稳地立在了当地,纹丝未动。
剑尖在她胸口一寸之外,停了下来。
“你为何不躲?!”姬双红着眼,高声质问道。
月麟看着她,淡淡地笑了笑,“你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
“朋友?”姬双悲哀地笑了,“你们在欺骗我、利用我的时候,可有当我是朋友?”
我一直……一直都希望你能是我朋友,可我不配。月麟抿了抿嘴角,她感觉自己的心是硬的,血是凉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姬双诘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月麟微微张了张嘴,她轻轻地道:“欺骗就是欺骗,我没有什么能够解释的……对不起。”
姬双深息一口气,她将剑尖抵上月麟的胸口,“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如实告诉我。”她见月麟点头,便问道:“你一直都知道嬴玹的真实身份,是吗?”
月麟叹了口气:“是。”
姬双继续追问道:“所以江上遇袭,那些人根本不是听香阁的仇人,对吗?”
月麟感叹她的心细:“是。”
姬双咬咬牙,接着问道:“你们遇见我,认识我,也是计划之内的吗?”
月麟努力控制着嘴唇的颤抖,道:“是。”
“带韩伯伯来听香阁……”
月麟闭上了眼:“是。”
姬双持剑的手微微抖了抖,她咬住嘴唇,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点了点头。
随着冬青一声惊呼,姬双忽然扭转剑锋,剑尖往上一挑——
一缕长发轻飘飘地、轻飘飘地从月麟鬓边落了下来,如同再也不能接续的友情,落入污秽的尘土,风一吹就不见了。
“我姬双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你这个朋友。”姬双咬牙说完这句,愤愤地转身离去。
“姬双……”月麟难得没有叫她公主,“谢谢你……在寿宴上的时候。”
姬双脚步定了一定,终究没有回头:“我姬双不是分不清是非善恶之人。姬符应该死,计谋可以用,寿宴无妨借,唯独——你不该骗我。我不喜欢步步为营、爱耍心机的人。”
姬双说罢,大步跨出,再不作停留。
正在院里玩闹的白芍看见姬双出来,它识得这个欺负过它的“坏人”,背毛一炸,立马远远地躲开去。刚跑了几步,却发现“坏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追上来,它不由停了脚步,扭身好奇地注视着她。
月麟看着姬双渐行渐远的背影,叹了口气道:“暨阳公主敢爱敢恨,真叫人羡慕。”
冬青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上前查看道:“阁主你可有伤着?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就算你知道暨阳公主本意不会伤你,可万一误伤了怎么办?”
月麟满不在意地理了理鬓发,“姬双心善,她下手知道分寸的。若真的伤到,那也是我活该。”
冬青努起嘴来,不高兴道:“阁主怎能这样说自己?你的无奈和煎熬,岂是她能体会的?”
“冬青……”月麟像做错事的孩子,深深埋着头,喃喃道:“母妃总说要我做一个懂得悲悯苍生的善良之人……可我是不是……已经是个坏人了?”
本不是那样的人,却做着那样的事,久了也就慢慢变成那样的人了吧?她无法成为母妃所期待的样子,只是……她守不住她自己,总得守住些别的什么东西啊……
冬青摇了摇头:“这世上有太多不得已之事,走的路不同罢了,是好是坏,谁分得清楚?阁主不要妄自菲薄。”
“这么说只是逃避。我做的那些事,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月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痛苦莫过于,当别人以一腔真诚待你的时候,你眼睁睁看着,却无法以同等的真诚回报。”
冬青心里一酸,她如何不知道,表面上强大到足以成为所有人倚靠的月麟,骨子里有多少骄傲,就有多少自卑。
说话间,外头忽然起了骚动,月麟警惕地站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月麟与冬青迅速跑出屋外,只见前院方向起了浓烟,下人们慌慌张张地提着水桶,乱作一团,有人呼喊道:“花圃起火了!花圃起火了!”
月麟心里一惊,急忙朝花圃跑去。冬青忙将阁里所有人都喊了出来,指挥众人打水救火。
火势已经蔓延开来,花圃中,一整片开得嫣红妖娆的罂粟花在火焰中萎了枝叶,大片山坡顷刻间已成焦土。
月麟跑至花圃,见枷楠站在旁边,她气喘吁吁地道:“你愣着干什么,快救火啊!”说罢便要提着水桶往火场里冲。
一只手稳稳地拉住了她。
“火是我放的。”枷楠的表情异常地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
月麟震惊地瞪着他:“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还想瞒着我么?”枷楠紧紧地扣住月麟的手腕,语气里满是沉重的自责与痛心,“罂粟,可用于镇痛,安眠,但也可使人呼吸困难,产生幻觉。更重要的是,若是长期使用,会让人成瘾,乃至体质虚弱,寿命折短,用量过度甚至会导致昏迷、死亡……”
枷楠每说一句,月麟就心虚一分,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枷楠深深地叹了口气,苦涩地道:“月麟啊月麟,你以为销毁了大部分的书册记载,我就找不到了吗?你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凭什么把我们都蒙在鼓里?”
月麟的手藏在衣袂里不安地绞着,她努力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好告诉你们的,我用的时候都很小心剂量,醒香丸也有解毒的功效,实在没必要担心……”
“那你上次为何会晕在静室外面?”枷楠责问道,语气不容置疑,“你不用解释了,总之我会盯着你,再也不会让你用这样的毒香,再也不允许你这样作践自己。”
“那你也不该一声不吭地把花圃都烧了!”月麟气急道:“枷楠!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任性?走到今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你无权替我决定!郧国未复,大仇未报,别说是用一小小毒香,就算是踩在刀尖上,我也得一步步走过去!”
枷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月麟,她的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泛着潮红,双眼却是澈亮的,带着不由分说的固执,如同十年之前他初认识她时,常常能在她眼中看到的、令他一度不解的那种固执一样——固执地守护,固执地前行,固执地一个人咽下所有伤害……他终于知道她为何每次用失魂香都要让所有人回避了,什么听香阁的规矩,什么让雇主安心,都是屁话……她不过是不想让其他人跟她一起承受毒香之害罢了。
想到此节,枷楠心里一阵难受,他注视着月麟的脸,忽然伸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枷楠的吻温柔而哀伤,如同三月的春雨,绵长细腻地辗转在她唇齿之间。月麟猝不及防地被他搂在怀中,一愣之下拼命挣扎,却被枷楠箍得更紧了。
一旁救火的冬青恰巧看到这一幕,不由怔在当地,水瓢中的水倾斜而出,打湿了双履也未发觉。她愣了一会,忽然甩甩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兀自笑了笑,扭身继续泼水了。
“你——”月麟好不容易挣开枷楠的怀抱,却见他一脸认真和难过,那种神情让她一时失语,将原本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枷楠看着她的双眼,郑重其事、坚定而恳切地道:“月麟,我现在已经官复原职,从此以后我一定能护你周全,你以前做的那些事只管交给我,是好是坏,我都会帮你完成,你再也无需一人承担。”
月麟冷静道:“十年之前,我们约定的不过是你帮我在江国立足,而我帮你对付姬符,夺回司马之位。如今听香阁势力扎根各地,我所承诺你的事也已经完成,你其实大可不必……”
“怎么,你要赶我走么?”枷楠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瞪眼抱臂道:“我可是赖定你了!你可以不爱我,但这并不妨碍我爱着你、守护你。为你叛国也好,为你兵变也好,原来的赵嘉铭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枷楠此生不忠君不忠国,只想忠于自己的心。”
月麟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心头因愧疚而一阵一阵地抽痛。一直以来,枷楠的爱都是她的一块心病,他爱得太用力,因而成为她无法负荷之重,重到令她害怕,令她无颜面对,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她如何不懂他的心,却终究连回应的资格都没有。她身上的担子太重,穷尽一生只为一件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她做完她该做的事情之前……她不会让自己爱上任何一个人。因为人一旦有了爱情,就有了弱点,会脆弱、会犹豫、会心软……而她妘泠——无权软弱。
“枷楠……”月麟叹了叹气道,“别再提兵变之事了,此举太过危险,之前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不得已才采用你的提议,但这本不是你该承担的。等我们成功将襄公扶上王位,这件事情你就别管了。”
“我知道,你不忍让我背负千古骂名,所以才选择走其他的路……”枷楠暖暖地笑了笑,“那至少,让我成为你最后的退路,只要我还在,你就永远不会一败涂地。”
“枷楠……”月麟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说了句:“谢谢你……”
“好啦。”枷楠恢复了往常的不正经,他敲了敲月麟的脑袋,轻松地道:“明天我们就要上战场了,你呢,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好好休息一晚,等到了战场上,可多得是你要头疼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