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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麟,月麟——你快来看看,这些花可不可以做成香料啊?”姬双人未到,声音已经穿过长廊传了过来。自从月麟答应了教她制香,这两日她就没闲着,不是缠着月麟要她示范打篆,便是追着枷楠要试验迷香效果。
月麟与嬴玹等人正坐在庭中喝茶闲聊,见姬双手里捧着一大束花走来,一脸兴奋地道:“这是我在前面院子里采的,别人告诉我这是蕙兰,好香啊,你闻闻——”
兰花上仍沾着今日清晨的雨水,将原本浓郁的香气浸得带了丝清冷的凉意,姬双捧花的手一扬,那香气就如稚子般欢脱地朝人怀里扑来。
“公主,等等——”冬青顾不上失礼,急急地拦在姬双面前,姬双愣在当地,僵着笑容,有些尴尬:“怎么啦?”
冬青回头看了眼月麟,姬双跟着她目光一瞧,却见月麟原本如常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姬双捧着兰花,有些忐忑地问道:“怎么啦?这花……有什么问题吗?”
月麟勉强笑了笑:“花没问题……只是……我从来不用这一味香料罢了。公主若是喜欢,可以叫枷楠教你炮制之法。”
说罢,月麟撑着桌站起来,躬身道:“公子,月麟略有不适,请容我先行告退。”
嬴玹抬头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请大夫?”
月麟摇摇头,神情有些恍惚:“不用了,我回屋躺一会就好。”说罢,避开嬴玹要来扶她的手,兀自走了回去。
“哎,月麟这是怎么了?”姬双看着月麟离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阁主闻不得蕙兰的香气,一闻就会头疼,还请公主谅解。”冬青解释道,也匆匆跟着月麟回去了。
月麟回了屋,便在桌前呆呆地坐着。冬青站在门外,轻轻地唤了一声阁主,见她没应,便就静静地站在门口。枷楠路过,见冬青呆站着,刚想过去吓她一吓,却被冬青一手拉住了:“别闹,阁主不开心呢。”
枷楠看了看月麟,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冬青叹了口气,轻声道:“应该是想蕙夫人了吧。”
月麟僵坐的身子动了动,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是。”冬青将门关好,也不走远,就和枷楠两人守在门口。
月麟坐了会,摸了块沉香点上,便一个人缩进了被窝里。
朦胧中,仿佛又有蕙兰的香气飘来,极清极淡,在鼻尖蜻蜓点水般掠过。她想伸手去捉,那香气却越飞越远,于是她循着香气拼命地跑着,跑着,跑得好累好累。她像在疯狂地寻找着什么一样,穿过草原,趟过河流,那点香气仿佛指路的明灯,带着她涉过黑暗,涉过漫长年华,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四岁的样子,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庭院。
月麟独自一人站在院里,脚边满是盛开的蕙兰,她心里一喜,伸手去采,一支又一支,抱在怀里。花上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襟,身上满是清澈的兰花香。
有个声音穿透梦中重重迷雾,呼唤着她,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她回过头去,却是冬青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长公主,长公主!蕙夫人回来啦!”
月麟看到了冬青身后笑如暖阳的女子,欣喜地起身,喜笑颜开地把怀中的花捧给她,撒娇道:“母妃!你终于来看泠儿了?泠儿好想你!”
“泠儿,你看你,把你父王为我种的兰花都踩坏了。”蕙夫人嗔怪道,一边却温柔地为她揩去颊边的花露。
月麟依恋地扑在蕙夫人怀里,蕙兰的香气将她轻轻地包裹着,一切那么真实,仿佛她从未长大,从未离开,而所谓现实才是一个梦,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泠儿,你跟母妃来,母妃给你做了最爱吃的杏仁酥。”蕙夫人宠溺地笑道。月麟着了魔般地牵着她的手,仿佛回到从前——她跟着母妃调香,跟着父王秋猎,跟着太傅念书,跟着刚满五岁的妘兴追闹……梦里时光漫长如河流,一点一滴的却都是些平凡琐事。她在梦的世界里安然地活着,离开江湖,离开听香阁,抛却月麟的身份,抛却一切经营谋划,她只是妘泠,只是那个受尽所有人宠爱的云梦长公主。
静好岁月里,她看见自己捧着新配好的香去给母妃请安,那支香耗了她三个月的心血,只为博母妃一个欢心。她将新香点起来,青烟旋转如红袖起舞,她随着香气笑逐颜开:“母妃你闻闻,我新制的香怎么样?”
蕙夫人闭眼轻嗅,却勃然变了脸色。“泠儿,不是告诫过你,不能将罂粟用于香中吗?!你怎么不听话?”蕙夫人站起来,拂袖将香炉打翻在地,香断了,像被摔在地上的孩子,残烟如泣。
梦的平静被打破了。恐慌巨浪般向月麟扑来,她拉着蕙夫人的衣袖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母妃,泠儿没有别的办法……”
蕙夫人将她甩开,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母妃教你调香是为修身养性,你怎么能用它去做那些肮脏的事?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母妃,母妃——”蕙夫人拂袖而去,月麟一边哭一边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脚下的土地忽然陷落,梦的一角坍塌了,她身不由己地坠落,坠落……周围忽然嘈杂起来,厮杀声、马蹄声、呼喊声、兵刃交接声,种种声音绞在一起,水草一般缠着她,最后毫不留情地将她吞没。
“报——许国大军围困王城!”
“报——妘潘将军临阵倒戈,安陆城门已破!”
“报——许军攻破防线,世子战死阵前!”
“报——许军攻入王宫,已向大殿杀来!”
……
郧国王殿之内,一片哀戚之声。郧王将蕙夫人带到后殿,道:“快,你带着两个孩子从密道出去,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蕙夫人急急拉住郧王,“陛下你怎么办?你跟我们一起逃吧!”
郧王将蕙夫人的手挣开,哀恸地道:“郧国将亡,留着这幅躯壳又有何用?”说罢转身回到大殿中,拔剑大喊道:“众卿!来与寡人合力杀敌!”
蕙夫人抱着哭得不知所措的妘兴和月麟,一狠心,将他们推入暗道,对一旁同样泣不成声的冬青道:“小清,你带着泠儿和兴儿快走!”
“母妃!”月麟冲过去抱住蕙夫人,哭喊道:“母妃不走,泠儿也不要走!”
蕙夫人别过头去,不忍看她的模样:“泠儿乖,兴儿还要你照顾……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只要你们还活着,郧国就不会亡!”说罢,她一根一根地把月麟的手指掰开,轻轻挥袖,一股奇异的香气扑来,将月麟的眼皮一点一点地往下拉。月麟最后看到的只有蕙夫人凄楚的笑容:“好好活下去……你父王黄泉路上太寂寞,我去陪陪他……”
母妃,母妃……月麟在梦里挣扎着,仿佛有座山将她压入海底,沉重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在海水中下沉,下沉,手胡乱地舞着,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冬青在门口听了听动静,回头对枷楠摇摇头道:“还没醒呢。”
“月麟她怎么样了?”嬴玹从廊上过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道:“午饭也没来吃,我给她送点过来。”
冬青忙接过食盒,道:“怎敢劳烦公子亲自送来,只是阁主这会子还睡着呢,等会儿她醒了,我再给她送进去吧。”
嬴玹看了看月麟的房门,问道:“她上午就一直这么睡着吗?”
冬青答道:“是的,老毛病了,睡一觉就能好,公子不必担心。”
嬴玹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皱眉道:“你过会儿叫她起来吧,不然饭菜该凉了。”
“是。”冬青应了。
嬴玹回了房,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招呼祁钺过来道:“你赶紧去给月麟姑娘找个大夫来,要谷阳城最好的大夫。”
祁钺见他眉头深锁,当下不说二话,领命出门了。
嬴玹独自在桌前坐了会,忍不住起身到窗前看了看,见冬青仍等在门外,他便又走回桌旁坐下,只觉心中压着一股不知名的气儿,令他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
守在门外的枷楠有点忍不住了,担心道:“月麟她没事吧?要不要进去看看?”
冬青上前敲了敲门,“阁主?阁主?”见没人应,她轻轻地将门推开,只见月麟蒙着头缩在床上,隐隐有抽噎的声音。
“月麟,月麟!”枷楠轻轻拉开棉被,见她蜷缩着身子,泪水已经浸湿了大块被单,人却似未醒,并不理会枷楠的呼喊,只闭着眼小声地啜泣着。
枷楠用力晃了晃她的肩膀,叫道:“月麟!醒醒!你快醒醒!”
仿佛跋涉过几个世纪的时光,纷繁杂乱的声音开始自脑中抽离,梦里青蓝灰白的色彩褪去了,月麟挣扎着张开了双眼,却只觉着恍惚与茫然。
是从梦里醒来,还是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月麟,你被梦魇住了,你看看我。”枷楠在月麟面前晃着手指,看着她双眼终于找着了焦点,面容却从茫然转为了沉重的哀恸。
“小清……”月麟喑哑着声道,泪水怎么也落不完似的滚下来,“我好想父王和母妃……”
冬青忍着泪,覆住月麟的手,喃喃道:“别伤心,你还有我们呢。”
枷楠大叹了口气,拍拍月麟的背,道:“都会过去的,喏,肩膀借你用,瞧瞧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香阁主的气势哪儿去了?”说罢不由分说就拉着月麟往自己肩上靠。
冬青抬眼瞧了瞧枷楠,低眉道:“我去给阁主热一热饭菜,多少吃一点才好。”说着拎起桌上的食盒便关门出去了。
嬴玹带着大夫去找月麟时,她已恢复常态,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他见她带着妘辰准备上车,唤道:“月麟姑娘,你身体不适,为何不多休息一会?这是要去哪?”
月麟语气平淡,只是声音微微有点沙:“劳公子惦念,月麟已无大碍。眼看就到清明,我们却不能在谷阳长留,趁着今日有空,我陪乌沉去城外祭奠亡母,也算是了他一桩心事。”
“多大点的事,明日我陪你们一起去便是。我给你请了大夫,你好歹先把身子调养好。”嬴玹道。
月麟拗不过他,只得将手递给大夫把脉。
大夫替她瞧过,宽言道:“姑娘只是神思郁结,并无大碍,放宽心,多出去走走便好了。”
月麟轻松地笑道:“你瞧,我都说没事了。这不刚好出去散散心,公子就不必为月麟劳神了。”
嬴玹松了口气,想想又道:“不如我陪你们去吧。”
月麟婉言谢道:“有枷楠和冬青就够了,公子近日劳累,该多休息才是。”
嬴玹见她坚持,又怕她误会自己监视,不便勉强,只得道:“那你自己小心,早些回来。”
月麟应了,枷楠马鞭一扬,马车便轱辘着向城外驶去。
乌沉指着路,马车最终在一处荒芜的土岗子下停住了。这里是一处乱葬岗,坟墓的主人大多是些买不起棺材的穷苦百姓和死于非命的人,白布一裹,一抔黄土,草草地就葬了。墓碑歪七竖八的,乌沉在一棵歪脖松树底下找到了母亲的坟冢,一块木灵牌已被风雨侵蚀得朽了一半,只隐约看出上面用小刀刻着“故显妣妘姬氏之墓”的字样。
月麟带着乌沉跪在墓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夫人放心,妘辰以后就交给我了,我绝不会让他再受半点苦。您和妘恪大人,可安息了。”
乌沉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望着月麟问道:“阁主姐姐,你以前跟家父家母很熟么?”
月麟摸了摸乌沉的头,悠悠地说道:“姐姐与他们……并不熟。但是姐姐很感谢他们。”
乌沉抬头问道:“为什么?”
“你母亲可有与你说过,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月麟问。
乌沉点了点头,道:“家母说,当年妘潘将军私通敌国,导致郧国灭亡,郧国亡国之后妘潘就被许明王封为了现在的安陆侯。家父原是郧国三公之一的司徒大人,因不服新政,一直称病不朝。妘潘上位之后不久就下令提加税赋,家父本掌管着郧国土地田赋,听了消息之后终于忍不住入朝进谏,不料那妘潘不仅不听谏言,还当众羞辱家父……”乌沉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然后妘恪大人就大呼一句‘国贼妘潘,必受天诛,忠义之臣,安事两朝’,而后撞柱而死……”月麟抬头看着天,苦笑道:“你说你父亲怎么那么傻,国之既亡,多少郧国旧臣俯首新政,以求保得荣华富贵和全家上下数条性命……那些像你父亲一样的人,最终不是死了,就是被流放到西北蛮荒,全家上下没官为奴……”
“父亲不傻。”乌沉认真地说道,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只好又重复了一句:“父亲不傻。”
月麟淡淡地笑着,拍了拍乌沉的头,分不清是宽慰还是自言自语:“你父亲为郧国所做的一切,总会有人记得的。”
从乱葬岗上下来,月麟跟冬青交待道:“你着人把妘姬氏的坟冢修葺一下。葬在异国他乡,只怕亡魂未安。”她回头又看了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软弱和疲累压在心底,笃定地道:“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他们所有人重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