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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子夜时分,御书房中景泰浑身颤抖,书案上摆放着仁喀的战报。
无可抑制的颤抖,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懊悔?都不是,景泰只是感觉冷,冷得要死。
小虫子急急忙忙在御书房中多置炭盆,另外为皇帝再加暖裘,可是没用的,景泰的寒冷从心中而来,此刻就算他置身于烈火也无法驱散那份骨子里的阴寒。
温锦迁静静站在皇帝身前,一言不发,垂首肃立。
良久过去,景泰终于恢复了些平静,勉强能够开口说话了,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何是你?”
有关作战事情,从来都是兵部职责,如有紧急军情战报需要禀呈或交由皇帝决断时,也一向是由兵部尚书来见驾,但这一次是温锦迁把战报给他送过来的。
温锦迁应道:“是臣的主意,主动来跑这一趟的。”
中书令位高权重,辖制文武诸事,六部皆在其下,兵部这边收到重大军情,在见驾前都会先请示中书令,温锦迁自作主张,没让兵部尚书去呈秉,而是由他来转送这道战报。
“不让他来,是怕朕杀了他?你替他来,不怕朕会杀你?”心底里、骨血中的阴寒染透了景泰的语气,说着,他又开始微微颤抖了。
按照皇帝以往,闻知如此可怕的消息,是一定会杀人来宣泄的,向他呈秉之人首当其中。尤其这一次,几乎算得亡国噩耗,就算兵部尚书是朝中顶尖大员,怕是也难逃皇帝的怒火了。温锦迁如实回答:“情势紧急,兵部职责尤其重大,万万不能再有波动,臣只是一介书生…时至此刻,兵权远比其他职权更重要,所以…是我来吧。”
他的回答,等若默认了万岁的残暴。
景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奋力压下心中的躁动:“你说说看,朕是什么样的人,朕又是什么样的皇帝?”
温锦迁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守住了他的本分,实话实说:“陛下不是善人,但陛下也不是昏君。”
“不是昏君?”景泰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让无数将士死无葬身之地,致大燕于生番浩劫、如今无可抵挡。这都不是昏君么,你太客气了。”
温锦迁摇头,先否定了景泰的颓言,跟着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登基近卅年,臣为官也整整三十载,这半世光阴中,有关万岁种种,臣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经过措辞,可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闭上了嘴巴,显然心有顾忌不敢再说。
景泰无力摆手:“说吧,说什么都恕你无罪,不用顾忌、就算你骂朕是昏君也无妨。”
温锦迁吸了口气,声音平稳:“陛下登基之初重用先帝留下的四大重臣,稳中求进、积富屯民修养根基;社稷稳固、帝位稳固后,先去常廷卫净目开耳,再瓦解谭归德收拢兵权,又以奔雷手段除去付潜训清掉最大的官党友阀,一扫朝堂旧守陈风;继而调动民心锐意进取,成就太祖皇帝开朝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世,表面看上去燕还是燕,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不知不觉里,国力远胜从前,更高高凌驾犬戎、回鹘、吐蕃诸国之上,这些都是陛下的功绩。”
“乱世到来之前,万岁一举破掉君、神之争,彻底瓦解了大雷音台的势力,非但不曾引出丝毫动荡,反而还让万众归心,仅此一项便足以证明陛下雄才大略,古往今来,又有几位帝王能做到这一重?”
“乱世到来之后,大燕讨犬戎伐谭逆定北方、征南理破敌都平南苑,登吐蕃战回鹘夺高原,每一步都是谋而后动,步骤清晰策略得当,并无不妥之处。所以会到今日境地,只因……只因运气,陛下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的确是运气使然,生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燕人要争夺天下的时候爆发,若非如此燕人南征大军不会彻底覆灭,大燕更有的是时间和兵力能够从容部署、稳扎稳打,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景泰一晒:“能让一位大臣当着自己面前说这些,朕却还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是昏君所为么?”
温锦迁那一番长篇大论,都是在指摘、评论皇帝作为,虽然是夸赞,但仍属不敬,这些话背后都不能随便说,何况是当着帝王面前?
若非景泰一定要他讲出来,温锦迁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
不等温锦迁再请恕罪,景泰就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乱世之前那些事情,什么功绩、什么雄才大略,”皇帝忽然笑了起来,惨笑,神情阴晦目光暗淡:“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都不是朕做的…都是他的忙碌,我什么都不用管……”
忽闻此言,温锦迁猛地抬头,满眼惊愕地看了皇帝一眼,但他又哪敢多问什么,赶忙抹去脸上的骇然,重新垂首再不敢有的任何表示。
仁喀惨败,这个打击来得实在太沉重了,直接把大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景泰失神了,完全没注意心腹大臣的反应,喃喃着继续道:“这多年里,真正由我主持的大事也不过两件,一是五国共聚一品盛事…没能夺魁、引发哗变、皇宫和小半座睛城付之一炬;另就是最近的战事了,打犬戎、平谭逆、攻破凤凰城…前面再如何顺利又有什么用呵,到最后还不是折戟沉沙…这一次毁在我手中的,是祖宗的基业…以前我一发怒就杀人,其实最该杀的那个…根本就是我自己吧。”
惨惨的笑容中,景泰挥了挥手,示意温锦迁可以走了。
但温锦迁脚步不动,之前的话题他不敢再继续,就此换过其他事情,也不管皇帝想不想听,一股脑地说出来:“生番大军渐渐集结,浩劫逼近中陆。去到高原上的大军无法再回援,无兵可依再不存固守的希望了,此事还请万岁早做圣断。”
景泰皱眉,似乎没听懂大臣的话,沉沉反问:“圣断?断什么?”
“六万锦绣郎已经奉召赶至,此刻正驻扎于京南,随时可以开拔;来时我已与兵部核实过,另外还能在从睛城禁卫、周围牙门军中抽调出两万人,共计八余万的精锐大军,追随陛下天涯海角!”
温锦迁并未直接解答皇帝的疑问,而是迂回回应。
明摆着的事情,援兵回不来,大燕死定了,用不了多久中陆和东州就会毁于生番浩劫,现在皇帝就要准备逃亡了。
短短几个月间,南、西、北三方重兵都遭毁灭,燕国元气大伤,再不是以前那个强盛的东方帝国了,不过用一句民谚来形容,‘烂船也有三斤钉’,如今景泰手上仍有兵,别的不说,中、东疆域每州每城都还有常备军马,若能把这些人集结起来仍是一股强大力量。
可是这些兵不能动的。生番步步逼近,内陆地区尚未遭灾但早就人心惶惶,这个时候朝廷若下令驻军调动,百姓一见朝廷竟舍他们而不顾,怕是立刻就会激起民变。根本不等浩劫杀来,百姓就会变成凶民,围攻军队围攻州府继而围攻皇城,军队不等集结便被打散打死,朝中权贵也不等出逃便丧于暴乱中;
再从另个角度去看,且不去想民变之事,集结大军就意味着要集结大批辎重、无数粮草,以大燕现在的情形,根本来不及在浩劫抵达皇城前完成这些准备……说穿了,各州府的常驻军,如今就只能用来抵挡生番,景泰、朝廷和兵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生番毁灭。
能集结出这八万大军,追随、护送皇帝出逃,已经是极限了。
“逃?逃去哪里?”这回景泰听懂了温锦迁的意思:“向北去草原?那里也是平原,生番扫荡过大燕,跟着就会冲到草原去,朕带着你们向北逃亡三千里,回头一看,仍是满目生番狞笑,真是个笑话。或者,向西上高原?看上去不错,生番厌恶高地,至少暂时不会杀过去,可你忘记了,高原现在是敌人的地盘,南蛮、回鹘儿、番兵,哪一个不是我们的死敌。”
“朕几乎都能想得到登上高原的情形:立刻就会引来围攻。凭着锦绣郎,我们小小的赢几仗不难,可是想要守住一块能供大伙修养、生存的地方却全无可能,所以大伙都会变成落水狗,四处逃窜、跋涉不停……你再告诉我,为这八万人准备的粮草能坚持多久?三五个月还是一年半载?等我们吃光了最后一粒粮食以后呢?”
今时不同往日了。如果燕能在仁喀战役获胜,凭着两路远征军的实力和规模,若赶不及回燕救国的话,他们就会在高原上迅速建立起一个局面,占下富饶地皮、掠夺藩主钱粮、再‘圈养’大批农户百姓来耕作畜牧,完全可以实现自给自足。
所以景泰才会有之前那一赌,就算燕土沦丧他还能上高原去。可是现在,强敌获胜大军覆灭,景泰带着几万人再去高原,无论谁都不会放过他们,燕人根本就找不到容身之处,又怎会再有好下场。
皇帝的话,温锦迁无言以对。
景泰抬起了头,稳稳看住了心腹大臣的眼睛:“以前朕有去高原的打算,是因为即便东土遭遇生番、被洗劫一空,大燕也不会沦亡,朕还能在开创出一个新的格局,燕仍在,更广博、更雄壮;如今……没有了新局新世,生番来了,朕便要登城督战……身为燕主,与燕共存共亡……朕,不走。”
温锦迁还想再劝,但景泰不容他在说话,直接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夜风凄凄,皇帝又开始不停冷战,脚步也随之变得虚浮。
一路蹒跚着,景泰返回寝宫,把所有侍臣宫女全都赶了出去,就连小虫子也被他关在门外。熄灭所有烛火,景泰双手抱肩、双膝蜷曲,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于深深黑暗中不停颤抖、不停流泪。
自登基以来,最大的噩耗降临,这一回景泰却没杀人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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