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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七月,便进入了江南最热的时节。虽在太湖之滨、运河之畔,可苏州城还是像火炉般蒸得人心火上涌。每年这个时候,就是城里案子的高发期,只苦了那些个拖着一身臭汗的衙役们。
在布政使曹长鹤的亲自监督下,魏忠贤的生祠终于盖完了。为了修这它,江苏花了几十万两银子,苏州地方更是征发了数千民夫。按照老百姓的说法,给活人修祠堂,不但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遭,只怕汉唐都没有过这等离谱之事。那生祠就建在离江苏巡抚衙门不远的地方,远看像个坟包,近看像个灵堂,把苏州城好好的风水地气都给坏了。那些当官的这一手可谓马屁拍在马脚上,他们不是在给魏忠贤积德,而是在劝他早死,只有死人才能享受人们的香火供奉。
林腾甲的伤全好了,他在金鸡湖畔的家里已经呆了整整一个月。就在这天早上,巡抚毛一鹭还专门派人去请他参加生祠落成的洗尘宴,却被林腾甲找了个借口谢绝了。林腾甲不喜欢那种假惺惺马屁不断的宴会,而是换上了一身寻常士子的衣服,轻舟进城,想要在这繁华热闹的苏州城里走走看看。此时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白皙高挑的年轻公子,而护卫常寿则在不远处的墙角另占了一张桌子。
时值正午,酷热的阳光晒得大街小巷直冒青烟。酒楼中,酒气、肉味、汗臭混杂其间,混合成一股奇怪的令人有些作呕的味道。年轻公子皱起眉头,像是忍受不了这市井污浊之气。
林腾甲的面前对着一堆花生壳,喝五加皮剥花生,是他的最爱。他能有这番闲情逸致,是因为不论是保卫生祠还是发放工钱,都是江苏地方上的事儿,跟他这个钦差大臣无关。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就是带着生祠落成的喜讯,押着魏大中回京报喜。
“林员外。”一声轻唤打断了林腾甲的思绪。
“戚……”一声“员外”,又是便装,一时间,林腾甲竟不知喊戚辽什么好了。
“老弟。”戚辽提醒着他,又朝那位年轻公子点了点头。那年轻公子朝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自然。
“坐。”林腾甲喊来小二,又点了几个酒菜。至于边上的年轻人,他没有介绍。
戚辽坐在两人中间,只一眼,他便认出那年轻公子正是乔装打扮的林蕤儿。三天了,魏学洢还没回来。戚辽也不着急,他要见魏大中,就势必要拿银子来。
林腾甲端起瓷瓶,给戚辽满上一杯,道:“尝尝,这酒吃了滋补,还能入药。我就要回京了,特意到处走走。这一去,又不知要几年才能回来。”
戚辽用两根手指夹起杯子,细细嗅了一口——按照后世的标准,这是一个很zhuangbility的动作,可他还是要做,因为他知道,越是“作”的女人,就越是吃这一套——然后轻轻品了一口,让这明晃晃红艳艳的液体在嘴中流转一圈,最后才滑入腹中。
“果然特别。”他没有忘记夸赞一句,“员外这次回京,定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戚辽发觉林蕤儿很鄙夷的扫了自己一眼,他看出来,这个女人从骨子里是反感阿谀奉承的,可世上又有谁会嫌好话多呢?
林腾甲笑了笑,道:“在家呆了一个月,把人都呆懒了。苏州城的事,总算要告一段落了。”
“只怕未必。”戚辽浑然无视林蕤儿的目光,一边吃菜,一边说话,眼睛却望向街上的人群。
顺着戚辽的目光,林腾甲也发觉事态有些不对劲了。那些老百姓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的涌来,在魏忠贤生祠外汇聚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海,像是集会,却让人感到一丝不妥。
就在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大喊:“还我钱来!”
“还钱!”人群沸腾了,堵在祠堂门口的都是些民夫模样的壮丁,或光着棒子,或穿着短搭,一个个被晒得精赤黝黑,满身是油。
“这是怎么回事?”林腾甲想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到生祠外头来讨钱。
“怕是修生祠欠下的工钱。”戚辽道。之前他也听锦衣卫的弟兄提起过,说是布政司和兵备道欠了不少工钱,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布政司和织造局是干什么吃的!”林腾甲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把林蕤儿吓了一跳,也惊到了不远处的常寿。戚辽朝常寿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点头,重新落座。
“吱嘎!”房门开,周文元闪身而入。
屋内,周顺昌站在长案前,手里提着一枝尚在淌墨的湖笔,面前的纸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字。
“老爷。”周文元站在五步外,周顺昌写字的时候,旁人是不能打扰的。
“又有什么消息了?”周顺昌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魏忠贤的生祠盖成了。”周文元答道。
“啪!”周顺昌手中的笔掉在了案上,打出一大片墨渍。
“老爷……”周文元不禁有了一些担心。这些日子以来,周顺昌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见人,只是没日没夜的写字,写完之后又撕得粉碎。
“这一天终于来了。”周顺昌喃喃道,握紧了手中的笔。
“老爷,祠堂外头聚集了数百个民夫,说是要追讨官府欠下的工钱,我来的时候,城里的百姓都在往那儿去,眼看着就要跟赶来的官差动手了。”
“知道是谁带头的吗?”周顺昌问道。
“据说带头是的个牙侩,名叫沈扬。”牙侩,是宋明时期小商人的别称,又特指为上下两家拉关系的中间人,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二道贩子。周文元继续道,“为了给魏忠贤盖生祠,布政司衙门在苏州城内外募集民夫。沈扬得知这个消息后,便组织了一批人去帮工当差。没想到祠堂盖成了,衙门却不提工钱的事儿了,沈扬几次去官府‘要债’,都被书办和衙役用各种名义打发了,甚至还挨了一顿打。无奈之下,他才带着一帮人去祠堂大门口堵着,这才惊动了官府。每人不到十两银子,布政司这次也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