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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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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此刻,李雪鳞倒是出现了。不过不是在辽州或是海参崴,而是在国防军的大本营海兰泡。

    “倒真是好久没回来了。”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李雪鳞翻着一叠积攒下来的情报、信件,脚搁在桌上,惬意地呷着奶茶。

    “我看看……昔只兀惕的,晃豁坛的,大夏的……哦?海参崴和张彪也有了报告,这两处可是关键中的关键,嗯……”李雪鳞初时脸上还漾着微笑,只一会儿神色便转为凝重。他又拿起其他报告细细看过,末了,将记载着这几个月来辽东情势的文件“啪”地扔在白桦木桌上,一口将奶茶喝干,手里握着木碗,眼神的焦点穿透了那些羊皮木片,不知落在何处。

    过了足有一刻钟,李雪鳞脚一蹬,从椅子上跳下,拿起挂在门边的将官大衣披在身上。边板着脸大步走出屋子,边对着聚在外面的参谋班子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传令,军部及护卫部队立刻启程,急行军赶往海参崴!今天是四月十五,十五天,五月初一必须抵达!

    “传令,大本营随时做好迁移准备!派游骑进行大范围扇面搜索,防止敌人偷袭!

    “传令,让黄杨的二师立刻给我滚到海参崴来!张彪仍执行原有任务,但必须在接到命令起的半个月内,将主力从大兴安岭转移到长白山一线。如果五月三十还不能完成新的部署,给我提头来见!

    “传令!马上派人去南方。告诉张松的三师,到了辽州后不要停留,必须在五月二十日全部前出到科尔沁沙漠与长白山之间,不能早也不能晚。

    “传令给所有部队,‘山洪’将提前一个月开始!”

    李雪鳞从没用过这么激烈的字眼给将领们下令。一时间,参谋们都楞了。形势明明还不错啊——三师的大迂回在损失不大的情况下已顺利完成大半;二师的横贯草原也提前实现,和一师部分会合;预定要拿下的海参崴牢牢掌握在手中,暂时没被苏合人发觉;晃豁坛集结起来的十一万大军正被张彪和黄杨联手牵着鼻子,在大兴安岭附近兜圈子。

    “军长,敌人主力正远离主战场,几位将军都严格按照战役计划进行。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问题?问题大着呢!”李雪鳞径直走向已陪着他跋涉了数万里的踏风,扔给参谋们一句话:“敌人散而未乱,形势严峻至极!”

    “李阳朔居然如此行险……”当晋王领着几十个官员在等在辽州城南的凉亭,亲眼看到真有一支大军行程万里,从官道列队而来时,心中又惊又羡。

    张松的三师在张家口以南接受补给后日夜兼程赶往辽州。等他们与夏军的主力会师,已是从贝加尔湖出发后的第三个月。其间因为战斗和自然原因减员两千余人,占去了六分之一。消耗的箭矢和骑枪依靠齐楚的周旋,夏军事先就在补给站都备上了。唯独战马无法可想。大夏的产马地本就稀少,供应自己的骑兵都不够用,更别说拿来装备敌友未明的一支客军。三师出征时人均尚有三匹换骑,此时除去驮马,人均已不到两匹。也就是说,有一万多匹草原上最优秀的战马倒在了万里大迂回的戈壁滩上。

    即使如此,张松军团的出现带给夏军上下已不是“震撼”所能形容。虽然在与齐楚的交流中,大家也了解到国防军的构成中汉人只占了很小一部分,但多为军官,尤其是高级军官。可是只有亲耳听到了张松带着山东口音的纯正汉语,他们才真的相信这支军容威严肃穆,士兵金发碧眼、髡发留辫俱有的骑军,居然真的是由汉人来统帅。换言之,在夏军的将领们看来,这是一支由游牧民的战士组成,却归汉人指挥的梦幻大军,兼具了草原民族强悍的单兵战斗力和汉民族成熟的军事理论。只要是个带兵打仗的,没人会轻视他们的战斗力,更没人会不艳羡这支军队的指挥官。

    晋王对三师的到来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以他为首的一干文武高官出城五里相迎,还腾出了辽州城中仍然紧缺的房舍给这些苏合人的天敌驻扎。

    队首的军旗一停下,几里长的骑兵队没有丝毫混乱,从头到尾逐渐静止在原地。张松和几个准将见了凉亭里的阵势,不用刘大山提醒,赶紧下马。他虽没混迹过上流社会,但这么多穿红披紫的人中唯独晋王衣服上有团龙图案,傻子才会认不出这个大夏揽军政于一身的王爷。

    不等他近前,晋王已走出凉亭相迎:“张将军一路辛苦!从北海边转战万里到此,一路破敌,比之霍骠姚不遑多让!水酒一盏,为将军接风洗尘!”

    张松双手接过酒盏,一口灌进喉咙,抹了抹嘴,将酒盏交由一旁的仆役收了,道:“这怎么好意思。你们是主我们是客,来这儿已经沿途叨扰了不少,再这么客气,我老张可吃不消。”

    刘大山虽然早就见识过这支军队和纪律成反比的放肆言行,却也没想到一个将军居然敢对超品的摄政王如此没大没小——在他看来,如果准将相当于大夏正五品的游击将军,张松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骁骑将军而已。

    晋王显然并没有计较,笑着仔细打量了张松,捶了他的胸口一拳:“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虽说李阳朔善炼兵,没想到他几十骑去了辽东,居然拉起了让苏合人畏之如虎的大军,奇哉、壮哉!张将军听口音当是大夏百姓,不知出身何处?可是那数十骑之一?”

    张松脸色丝毫没变,向晋王行了个国防军的捶胸礼,朗声道:“帝国国防军第一军第三师少将师长张松,向大夏各位大人致敬!我是有家无国之人,后来家破人亡。在此期间,我没有为大夏尽过义务,大夏也没有对我尽过义务,所以我应当不算是夏人。”

    张松是从父亲那辈被流放到辽东的汉人,小时候居住在辽州城北去二百里的村庄。那儿属于三不管地区,朝廷不敢派官员,对中原尚存忌惮的游牧民也不敢轻易出手,百姓胡汉混居,日子过得很安逸。直到村庄被苏合人的打草谷彻底毁灭。

    一同被掳去的两百多人,只有他一个硬是挺到了李雪鳞的到来。

    权利与义务的观念自然也是被21世纪青年洗脑的结果。为了让士兵和军官们意识到这支军队的与众不同,李雪鳞很强调个人对全体的义务与全体对个人的义务同样重要。所以国防军不但有着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地急救系统,还有从伤残补助到烈属抚恤的一整套后续解决方案。一个肢体残疾的军人可以在军中担任参谋拿工资,也可以到后勤部门做调度和管理工作,这样的军队没法不让人卖命。

    但是在晋王等人的观念中,百姓有纳税的义务,也有吃饱穿暖的权利,但义务是天生的,权利的获得却有着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比如对于“刁民”,就该流放,吃不饱穿不暖也是正常。至于从中央政府开始,各级官员侵占了多少百姓本该获得的权利,从古早开始就是糊涂账,没人去计较过。

    说到底,李雪鳞破天荒地在给官兵们灌输绝对服从的军人准则时,也向他们普及了“天赋人权”的公民概念。虽然还很模糊,但这已经足以决定了数万官兵不可能单方面屈服于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的公权力之下。张松自然也不例外。

    晋王对于张松的回答很意外,也很费解,但他本能地感到这事绝不适合在现场讨论,便转了个话题:“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来来来,孤王已为张将军和其他几位备下接风宴,大军的驻地也已安顿好,咱们边走边说。”

    “驻地?”张松随口问了句,“该不会是在城里吧?”

    “当然在城里。有城墙护着总比野外保险不是?辽州从苏合人手中夺回后万事又要从头来过,这几天总算收拾出能供万人居住的屋舍,便委屈一下士卒们,挤几天。”

    “不不,这可不行!”

    张松见晋王脸上微变,知道对方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我们军长曾再三关照,来到大夏后不许扰民,不许侵占居民财物,哪怕是无主的。所以我们一路上向百姓采买东西时都要付足银钱。这些供我们居住的民宅也是百姓的房产,如果要住就必须付房租,可草原上没什么产出,这不消几天,我们非穷得揭不开锅不可。王爷不用操心,我军已经习惯了野外宿营。只要选处地势平坦开阔的荒地供我们搭起营帐就行。”

    这支继承了李雪鳞古怪风格的军队在大夏境内一路撒钱的传闻早已传进晋王耳中,看到张松紧张的样子他才真信了,心中既好奇,又有些不安。

    晋王李衍笑道:“要说荒地,这附近放眼都是。如果晚上个两年光复,辽州城都会被苏合人拆成片荒地,因此说这些民宅的主人早就不在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王慷一下皇帝家的慨,张将军坦然受了便是。如此推脱,莫不是嫌我大夏招待不周?”

    张松却没有顺着台阶往下跳,正色道:“王爷,我可不是和您开玩笑。军长说不准侵占民宅,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们也得野外扎营。不然我这个主官得第一个去军法官那儿报到挨鞭子。抱歉,您不属于我军的命令体系,因此我必须优先执行军长布置的准则。到赴宴时我再向您赔罪。”

    “既然张将军如此坚持,孤王也不便强求。若是缺什么了,让人说一声就是。”晋王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刘大山,指了指他,说道,“刘校尉一路上陪着你们,看起来也挺谈得拢。在我大夏逗留时就由他招待各位吧。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城。张将军意下如何?”

    张松向几个准将吩咐两句后,对晋王点点头:“王爷请!”

    “怎么?他们不跟着来?”晋王惊讶地看着在几个将军带领下,离开官道向西北方行军的骑兵们。走那个方向明显是想绕过辽州。他原本还指望着这支军队作为辽州城的一道防御力量,在城下驻扎一阵。

    “他们先去寻找宿营地了。再晚就会误了吃饭时间,天下万事,吃饭最大。”

    晋王吃不准张松这话到底是不是故意说的,含含糊糊一点头,道:“从午前到现在,虽是骑马行军,到底也很辛苦,确实该先安顿了再说。”

    “午前?哦,您说的是一天两餐?难道贵军一天只供应两餐?!”张松只记得小时候村中汉人大多有这个习惯,没想到连中原的军队都在被动节食。军队是用来打仗的,吃不饱,没力气,一场败仗的损失远比节省下的军粮大得多。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们都不懂?

    晋王也愣了一下:“难道你们不是?”

    “当然不是。我们分日常配给和野战配给两种。日常配给大多供应给在低强度训练和行军,一天三餐,早餐是牛羊奶、面饼、腌肉,午餐和晚餐外加奶茶、烤肉和蔬菜,有时还额外供应烤鱼和煎蛋。野战配给在这基础上增加牛油、肉干、蜜糖、干酪粉这些便于携带和就地食用的东西,供士兵们在高强度训练和行军作战中保持体力。根据需要,有时野战配给会达到一日四份。”

    晋王和一干高官听得矫舌不下。太奢侈了!这样一支军队的后勤供应简直是噩梦!这得用去多少金贵的肉食,还一天三到四餐。不客气地说,一个国防军士兵的消耗用来养三个夏兵都绰绰有余。天天吃肉,夏军的中低级军官都未必有这么好的待遇!

    但是看过了彪悍壮实的黑衣骑兵,没人会怀疑这一万国防军可以轻松击败三四万夏军。李雪鳞和中原王朝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一点甚至从部下们的吃食上都能体现出来。

    “既如此,想必张将军平日里也口福不浅。”有个游击将军想活跃一下气氛,却成了冷笑话。

    “口福?我老张哪来的口福。”张松指指跟在后面的几位准将,“无论日常配给还是野战配给,全军都一样,包括我们军长吃的都和二等兵没有区别。不信你问他们。我们几个都是将官,除了多件大衣和几颗金星,吃穿用度和士兵一个样。要吃好的,除非当伤号。野战医院有专门的特供餐,是根据恢复需要做的,人参当萝卜用。”

    这军官还有什么当头——几乎所有的夏军将领们都是这个反应,有的当场就把不屑一顾挂在了脸上。

    说到底,谁不是为了权和钱才当的官。往小里说,吃空饷、克扣士兵,家里的房子和田地就能蹭蹭看着它长,等告老还乡了,下半辈子过得悠哉游哉。往大里说,有钱好送礼,送礼好升官,升了官有了权,不但一人享福,全家也跟着鸡犬升天,连刚出生的娃娃都能荫袭个官爵。就算再怎么没出息的想法,至少也会考虑到当了军官后吃得好,穿得好,在战场上活下去的概率总比小兵要高得多。

    张松向齐楚投去询问的眼神,得到的回答是带着几分鄙夷的耸肩。他想了想,说道:

    “这么说吧。虽然我们这些当将军的过的也是苦哈哈的日子,可大家心里舒坦。为什么?因为连军长这么了不起的人物都和我们吃一样的饭,过一样的日子。我们军中官兵平等,大家凭本事挣军功升官。只要能把兵带好,会打仗,除了军长自己这个位子,准将、少将都是上不封顶。我老张就是最好的例子。到了其他地方会有让奴隶当将军的?”

    晋王觉得今天有些像是在鸡同鸭讲,大家说的都是一样的语言,怎么就是听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呢?

    “平等?孤王记得阳朔炼兵极严,令必行,禁必止,怎的又有平等一说了?”晋王不好意思直接问佛教中的“众生平等”怎么被搬进了军中,只好找个由头。

    “我们军中分得很明白,上下级在命令体系中是绝对的,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但我们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打仗。除了作战以外,大家就是用平等的身份在交往。所以我们军长有个习惯:就算对方是二等兵,只要帮了他的忙,比如说递文件、问个好,他都会说‘谢谢’。我们这几万人,被军长亲口道过谢的也有好几千了。”

    “这……蓟县伯此举不是自堕威严嘛!”

    张松见又是那个游击将军,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这事,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尊重,知道吗?我们军中任人唯贤,所以无论上下级,对你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军长道谢,没人会觉得他掉价。因为我们这个军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一个个胜仗是在他指挥下打出来的,大家平时都尊敬他,能和他说话连高兴都来不及。至于其他军官,比如这位耶律明准将,他在部下中的人望是不用说了,我老张知道他能胜任自己的职务,见了他也总会想‘哎,耶律明干得挺不错啊,少了这契丹人可真是个损失’。这尊重的味道,在我们军中可能不觉得,但到了外面一对比才发现有多重要。怎么说呢……能让你觉得很舒服,觉得自己是有人在乎的,能在世上干出些事的。这位军官,你想想,如果大夏皇帝向你道了谢会是怎样?”

    那个游击自作聪明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蓟县伯果然御人有道。这赏识又不花钱,却能鼓动士卒奋勇。当真是好办法。”

    张松没像李雪鳞那样学过组织行为学,自然不会用马斯洛的“需要五层次”理论来进行解释。虽然他解释了大家都没怎么听懂。或者说,在致力于抹杀个人价值的传统统治体制下,包括晋王在内,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被群体认同会是人类最高层次的需求。

    但在国防军中,却有几十个在下达死命令的同时也会以平等身份向你道谢,还你个一模一样军礼的将军。就像张松说的,在这种环境下大家过得很舒服。

    张松没有意识到,被他贫乏的表述能力所掩盖的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内容。大夏高官们的注意力完全被他最后那句隐隐将李雪鳞与皇帝比肩的话吸引过去,没人细想之前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逻辑。

    就连李雪鳞本人都没意识到,他完全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或者说,出于自己的懒惰,希望周围环境向着他所适应的方向改变而大多在无意间做的事,却成为撼动这个时代最深刻的变革的开端——他在自己支配的这个独立王国中,正普及着本该六百年后才出现的公民权概念。

    晋王自然更不会意识到,当一群人的诉求是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满足的时候,他们能采取的只有一种方法。当然,以此时此刻国防军与夏军的战斗力对比,就算晋王意识到这一点也已经无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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