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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四月孟夏。
眼看便是三皇子的周岁生日了,宫里宫外再度忙碌起来。
苏秉正要在三郎周岁宴上赐名,钦天监便送了几个字来供他挑选。苏秉正一眼扫过,见俱从日旁,便悉数勾掉——当年苏晟在正午时分出生,因是长孙,先皇尤其欢喜,便赐名为“晟”。取日当晌午,最光辉炽盛之意。因有这段故事,纵然从日旁的字里挑出更好的来,也已落人后。苏秉正便不用。
掷回去令钦天监再挑,如是者三。朝中群臣见他如此郑重,便猜想到他是想立太子了——原本皇子的正名若无其他缘故,常只在启蒙甚至册封时才选定。三皇子周岁宴上赐名,又是苏秉正发妻元后所出,显然就是这个缘故了。
嫡长之子,册立为太子倒也没什么争议。只是苏晟、苏显二人母舅家在朝中都有势力,苏晟更是有先皇首肯,有心人难免就有些想法。是以如今朝堂上也剑拔弩张的,只等哪天苏秉正一抽风,将这事摆在明面上了,便要好好议论一番。
苏秉正也不作理会——由着底下一群人紧张戒备,他只耐心给三郎选名字。
最后千挑万选,定了“泰”字。苏秉正对这个字很满意,否极泰来,吉祥安定。兼是五岳之首,至高而尊,十分合他的心意。
三郎的周岁礼办得中规中矩。苏秉正只在紫宸殿宴赏,给三皇子赐了名,又抱着他在几个老资历的相爷跟前炫耀了一番。这“炫耀”说起来多少有些小家子气,却相当实惠——老相爷们自然只能说些吉祥话,赞赏三皇子聪慧、贵相,不愧为天潢贵胄。话说出来了自然就不好收回了。
苏秉正就这么默不作声的宣告着自己对三皇子的宠爱,却又一直不曾将事摆在明面上讨论。
倒是阿客被谋害一事,他一直在大张旗鼓的追究。
被抓捕的那个侍卫嘴巴硬得很,连续拷打了几日都没有一句话。苏秉正这回是真的恼火了,竟然亲自下狱拷问。当天夜里那侍卫便要自杀,所幸看守严密,没能成功。
阿客仍住在含水殿里。
她那夜里虽醒了一回,情形却十分不妙。这些时日昏睡居多,偶尔也醒几回,意识却十分混沌。采白日夜照料着她,倒是渐渐看了出来。三郎的满月宴第二日,苏秉正来探视阿客,采白便缓缓的给他敲边鼓——客娘子像是失忆了。
那夜里苏秉正便没有睡着。在阿客床前守到半夜,恰逢阿客迷迷瞪瞪的醒过来,正与他目光对上。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待想抱抱她,又有想逃的冲动。
可阿客目光清澈的望了他半晌,试探着叫了一声:“黎哥儿……”
他便再不能动。
他缓缓的点头,道:“我是……你还记得我吗?”
阿客便摇了摇头,“采白与我说了许多事,可我一件都不记得。”她轻轻的捂住心口,“不过我能认出你。看到你时心里便紧紧的,听到你的名字,便会觉得怀念。”她便轻轻的笑,“想来这里是记得的,只是一时脑子糊涂了。”
她少有这么坦率的时候,像是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多么动听的情话,目光干净纯粹得泉水一般。
苏秉正心里便难受得紧——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十年来每一刻都在渴求。可最后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她说出口。阿客将他们的过去悉数遗忘了,唯有什么都不记得时,她才会以为她喜欢他。可就算这样,也还是克制不住的想要霸占她。
他便将她揽在怀里,细碎的亲吻着。她闭了眼睛轻轻蹭着他的额头。长夜漫漫,星河寥落。
他不曾与她这么亲昵的相伴,她嘴唇柔软,呼吸间似有若无的芳香令人难以自持。然而他已习惯了忍耐,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攻略。他总是记得的,她从心底里抗拒他的拥抱。若在这种时候被她推开,这美梦便太短暂了。
他想,也许他是不希望她恢复记忆的。这样她的过去、现在、将来,便只有他一人。再没有旁的人、旁的事能与他争夺她。
他最终还是放开了她,呢喃着问道,“你想不想记起来?”
阿客便想了想,道:“并不觉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能记起来自然是好的,记不起来也无可强求。便顺其自然吧。”
苏秉正轻轻的顺了顺她的后背,他本打算与她说三郎的事,此刻却不想说了。只宣了太医再为阿客诊治了,陪伴她睡下。
这夜之后,阿客身上便渐渐好起来。竟像是不曾中过毒的模样。那日她吐血的模样不少人都瞧见了,皆以为她怕是活不成了,谁知不过小半个月,她就跟没事的人似的了,宫里边便有不少流言。
这一日芣苡服侍她沐浴,为她更衣时,见她右肩胛上胎记不见了,心里便是一惊。
阿客被她烫了一下,回头便瞧见她慌乱的模样,就问:“有什么不对吗?”
芣苡心乱如麻,只是跪地不语。
阿客想了想,忽而问道:“你想不想出宫?”
芣苡胡乱摇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听阿客道:“你还是该出宫去的,这宫里一句话说错,便可能干系许多条人命。不是你应对得来的。出去了,便为我立个牌位,也不辜负我们主仆一场。”
芣苡眼中泪水便聚集起来,待要说些什么,又想起四面都是伺候的宫女——虽守得远,可也难保听不见什么。只能模棱两可道:“要立牌位,总该有个物件供奉——娘娘便赐还我吧。”
这下反倒是阿客听不懂她话中含义了。她正思索着,采白推门进来,向芣苡招了招手,道:“过来这边说话吧。”
芣苡随采白去,然而采白并没有真说些什么,只取了信并一枚双连环给芣苡,道是:“你家二娘子托我带给你的。”
芣苡不能置信的望着采白,采白亦说不知该怎么说,便道:“出宫之后,我偶然遇见你家二娘子,救了婕妤的丹药便是她所赐。她问起你的近况,我与她说了,她便托我带这些东西给你,说是你看了自然明白。”
芣苡展信,见那一笔字,眼泪便先滚落下来。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心里已然信了。虽有诸多事摸不着头绪,可这数月她的见闻,又有那件是常理能解释得通的,便不深究。只向采白深深叩头,道:“求姑姑送我出宫,去寻我家二娘子吧。”
采白摇头苦笑,“只怕不是那么好寻见的。可若真寻见了,也是天大的福分,你便去吧。”
过了四月中,天气渐渐渥热起来。阿客身上也大好了,便常往水滨走动。
湖水尚还凉,却已不冰人,她爱褪了鞋袜坐在洗秋榭外栈桥上。那湖水清澈微凉,拍在脚背上柔柔的,痒痒的。初夏阳光正好,明亮却不耀人,暖暖的催人入睡。只那么坐一会儿便能濯尽一日的烦忧。
她就又想起年少时在扬州待过的短暂时光,轻轻哼唱着,“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苏秉正下了朝便来寻她,听她哼唱歌谣。他想她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更让他想将此刻留住,不愿她记起往事了。
可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当年她唱繁霜歌的模样,便央她唱。
阿客就用脚心扣着水面,说:“这歌需在月色下唱,静静的唱,才好听。”见他不觉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便笑道,“过来抱着我,闭上眼睛。”
他依言而行。怀抱里有她,便觉得温暖而充实,有没有那歌声竟都不重要了。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湖面上的风,那风里带了低缓的水声,她的歌就自那水声里来,透过胸口传递到他耳中,别无修饰。她唱“繁霜侵晓雾”,那夜寂寞的月色在他脑海中铺展开了。待她唱完了,他便觉出唇上柔软的辗转。
他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将她压在身下,可他终究知道这只是偷来的欢愉,他怕他克制不住挥霍时,这时光便要倏然流尽了。
一时他们只是静静的对视着。他心知是自己做得过分了,阿客难得主动来亲他,他竟然推开,她该有多尴尬。便要解释。可阿客也只垂眸一笑便释然了。道:“坐这么久,也有些乏了,我们四处走走?”
他便自宫女手里接了巾帕,为她擦干双脚,替她穿袜着靴。她显然不曾淡泊到能坦然令他服侍的地步,低垂了睫毛,脸上泛起红潮来。苏秉正就有些心猿意马的想,这似乎也是闺房中的情趣,忍不住便在她脚心摸了一把。
因他这多余的动作,一路上阿客都有些恼。苏秉正寻了许多话题来逗她,她只不说话。
两人各怀心事,不觉便走得远了。行至一处花锄房,阿客倏然便停住了脚步。房里正有个中人出来,瞧见阿客望着他,身上一抖,怀里东西便悉数掉落。他匍匐在地,觳觫不止。
苏秉正待要问阿客怎么了,便见看到那中人掉落的东西,银钱里有一枚红宝石梅花簪子在阳光下熠熠闪耀。
他即刻便明白过来,令人将这中人拿下。
那中人不一刻便招供了——原来那夜是他随侍卫一道去鸩杀阿客,那侍卫要杀他灭口时他早有防备,装死在地,逃得性命。后来怕被抓住,便杀了个路过的中人,将财宝丢在他身上。果然骗过了旁人。皆因他贪心不足,才留下一枚宝石簪藏起来。瞧见风声渐渐消停了,便想偷偷来取回,谁知就被阿客给装上了。
他并无那侍卫的硬骨,很快便将幕后主使招供出来。
四月底,王宗芝遇上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与他一同戍守西疆的周明德弹劾他擅专独断,拥兵自重。
苏秉正令他们各自申辩,王宗芝便十分委屈的上折子自辨,说是突厥尚未完全臣服,边疆大小战事不断,并不是他不想把兵还给周明德,而是这场仗还没打完呢,他没法还。
因周明德的奏表迟迟不到,苏秉正便传令他回京奏事。
周明德倒是乖乖的回京了,走到半路却又自称水土不服,病在路上,请求延缓回京。
苏秉正亦不说什么。
五月底,高平侯周原举兵谋叛。他戍守延州等要地多年,军中多有他的旧部,然而响应者聊聊。周明德麾下西域兵也被王宗芝夺去。不过月余,周原父子便兵败身死。
消息传来,周明艳便在毓秀宫触柱,幸而被宫女救下,才没伤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