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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春水生绿的时候。绿色小说这一日天暖,湖心岛上守备的宫人正懒散的吃酒,就见太液池中忽有十余苇扁舟泛起,游鱼般向湖心岛聚集二来。那苇舟上宫娥摇楫,口中哼着吴音小调,一瞧便知道是自萧雁娘殿中来。
萧雁娘虽娇气挑剔,什么东西都非用最好的不可,可她也受宠——那受宠的方式又和王夕月不同,王夕月是宠妃的路子,她却是公主的路子——不用撒泼哭闹,皇后就自然而然将最好的东西给她用,跟宠妹妹似的。话又说回来,从皇帝那边论她也本来就是货真价实的表妹。因此她虽过得奢华,可又低调不生事。
人贵族得理所当然了,想办什么出格的事,便不容易令旁人生出戒心来。
是以直到这十余叶苇舟近前了,湖心岛前守着的中人们才意识到——不好,这是要上岛的节奏啊!
中人们忙就带了侍卫前去驱赶。
打首的宫娥是萧雁娘殿中掌侍女官涟漪,见有人前来阻拦了,就驾船上前,笑道:“郎君何事?”
她姿态放得低,笑语盈盈和柔亲切,倒叫侍卫发不出火来,便道:“前方就是含水殿了,陛下有令,闲人不得近前。还请姑姑不要令我们为难。”
那宫娥便往拾翠殿方向一瞧,眼眸中带了些调侃,道:“郎君莫急,我们也不过来湖中采摘藕带。”一面说着就拿竹钩往湖中一勾,带上一段嫩绿长梗来,顺着一拉,便有筷子粗细的藕鞭一节节出水,她便笑道,“瞧,就是这东西了。我们昭容最爱吃。郎君若在宫中久住,自会知道,我家昭容不比旁人。这些也都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当初特许了的——每年这时候我们都会来呢。”
侍卫将信将疑。萧家的富贵做派他是听过的,萧雁娘又是皇帝的表妹,他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驳回。
却是他身后一个中人站上前,道:“往年都是四月中,今年才三月底就来。藕尖儿都没发出来呢,捞半天也不够炒一盘的。姑姑何不再等等?须知今年不同往年,含水殿里关着人。瓜田李下的,姑姑不谨慎,可不单我们难做。”
湖上掌楫的宫娥们都瞧着那中人掩着口笑,那中人便有些恼怒。涟漪也不制止,反而跟着勾了勾眼眸,嘲弄道:“我们昭仪今年就想吃嫩些的,不成吗?”转向侍卫时,那尖刻的语气便已不见,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道,“我们采藕,郎君只管瞧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便已经摇起楫,兀自寻着乐子采藕。吴娃与越艳,江南少女最是性灵貌美。一时荡舟起歌,唱起采莲小调,只让人觉得空灵悠远,春水碧连天。
那些中人由来爱颐指气使,阴阳怪气的模样跟这些活泼少女比起来何止可厌这么简单?侍卫们再瞧那些中人,越发看不顺眼。连招呼也懒得打,冷哼一声,便自行回去喝酒了。那些中人们在背后急的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待侍卫们离开了,便有船悄无声息的靠岸。
萧雁娘揽裙下船,先打量了湖心岛一圈。正是暮春百花谢尽的时候,岛上无可观览,且兼少人打扫,便里里外外的透着荒芜气息。萧雁娘眉心先皱起来,便不往里去,只差遣身旁侍女,“去寻卢婕妤过来……”
阿客如何能想到,萧雁娘竟亲自过来了?见了她反倒吓了一跳。再瞧见湖中那二十多艘小船,心下也就了然——要说萧雁娘百无禁忌,有时她胆子真心大得让人怀疑她智商。也不知她是大智若愚,还是傻人傻福。
便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萧雁娘也不在乎,就说,“等了这么久你才给信儿,我能不着急吗?恰好今天心情好,干脆就自己过来了。”
阿客便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雁娘便将这些日子苏恒如何打周明艳脸的事粗略跟阿客一说,得意洋洋的道:“可真是大快人心呢。以为皇后阿姊不在了,她就能为所欲为吗?皇上可没那么糊涂。我看你这次是白担惊受怕了,皇上既然安抚了卢大人,自然很快就会把你给放出去了。”
阿客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有这么简单……”
苏秉正将“事”与“情”分得清楚。他固然被感情冲昏了头,深恨她与良哥儿曾有过的私情,可周明艳想趁机摆布他除掉卢毅,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从小便被这么教导着,纵然受烈火焚身之痛,是非曲直也要拿捏分明,不可为人蒙蔽。
他也从来都是这么做的。
他安抚卢毅,就必然是查明了,卢毅与苏秉良之间并无勾连。于是他容许卢毅暂时坐稳成国公的位子,不使他名声受损。
可卢佳音与梁孟庸,她与良哥儿之间的私情,却是无可辩驳的。苏秉正已被揭开伤疤,勾起沉痛,便难有善了的可能。
除非她真的活了过来,再一度站在他的面前。到那时,大约怎样的伤疤与沉痛他都能压下去,只将最纯粹的欢喜给她看。
萧雁娘听她这么说,不知想起些什么,眯了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我还不曾问过你……”
阿客问:“什么?”
萧雁娘似有些羞于启齿,却也没纠结多久,“我听人说,你是与人有私情,才被陛下打入冷宫的……”
阿客倒不奇怪她会听说这谣言,毕竟揭开此事是因有人陷害她私相授受。既然会刻意陷害她,自然更不吝以谣言败坏她的名声。会传到萧雁娘耳中很正常。
萧雁娘见她不恼,才压低了声音悄悄问,“是不是真的啊……”
阿客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自跟了陛下,我自认安分守礼,并不曾做过有损于良心和德信的丑事。”
萧雁娘忙道:“我知道……”就有些扭捏,“除夕那天你喝了酒,隐约……似乎……大概……是叫了那么一声‘良哥儿’。我也不骗你,”话说出来她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握住阿客的手便道,“晓得这名字的人,算上我、华阳公主、故去的皇后娘娘……这宫里就再没旁人。他也勉强算我的表哥。我也就是问问……他是不是还活着?”
阿客不觉便退了一步。
萧雁娘见她茫然无措的样子,自己也稍微有些怕。四面打量着没旁人了,才又悄悄催道,“你不说也应一声啊!”
阿客才缓回口气,道:“是你听错了。”见萧雁娘要生气了,忙又道,“我只知他自称梁孟庸,我入宫时他还活着……现在,大约已死了吧。”
萧雁娘梗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死了也好……反正早十几年前就死过了。”又望着阿客,上下打量,道,“那日你就是那么叫的,我可没听错。总觉得你这个人神神叨叨的,显儿也总把你错认做皇后阿姊。难怪皇上对你尤其容易发脾气。”
阿客垂眸道:“总有些人生得相像。”
萧雁娘道:“也不是……早些时候显儿也不是没见过你,那时就没认错。”她对这些事倒不怎么上心,自觉得逗留的有些久了,便言归正传,“你今日传信,是有什么事吗?”
阿客道:“你已跟我说了。”
——她便只是想知道,苏秉正何以忽然就传芣苡去问话。听萧雁娘说了周明艳与苏秉正斗法的事,便已猜到了大概。
苏秉正既然要保卢毅,总得适当的对她的处境表露一二分关切。
可既然苏秉正与周明艳间冲突爆发得这么激烈,那她的处境恐怕要比她料想得更艰难——当苏秉正表露出要将苏晟过继给苏秉良的意思时,周明艳必然也下定了狠心。她已失于卢毅,必然不会再令卢佳音活着离开含水殿。
阿客便对萧雁娘道:“陛下传了芣苡去问话。以淑妃的性子,只怕我即刻便要有灭顶之灾。”
萧雁娘怔愣片刻,也跟着明白过来。她有心帮忙,可也不想为此惹火烧身,便有些支支吾吾,“你有什么主意没?”
阿客望着摇曳水面出了一会儿神,道:“想烦请你替我递一句话。就说……日暮风吹,落叶依枝。深宫难居,这一回,便放我回涿州吧。”
萧雁娘听不懂个中意味,可那话里情绪扰心,似曾相识。她望了阿客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唔……一定帮你带到。”
蓬莱殿。
侧殿门才开,殿里整齐摆满了箱子——阿客在蓬莱殿中居住时日短,许多财货刚刚自瑶光殿中搬来,尚未及开箱摆放。然而打扫得却还干净,并没有什么灰尘。就只是空洞无人,回音寂寥。
苏秉正进屋去,就命人将箱子打开。
那箱子里放的多是他新近赏赐给她的东西,她生性不爱炫耀,也并不贪恋财货。他送她,她便收着,不欢喜也不忐忑。于是他便总忍不住要寻最好的东西来讨她欢喜。他自由被当明君养成,可对着阿客他时常想,若效仿周幽便能博她一笑,大约他即刻便要做亡国的昏君。
他看着宫人们将箱子一口口打开,恍若翻开了记忆,一幕幕回看他们的相处。才是多久之前的事,却恍若尘封。
那箱子开到最后,终于得见她的私房。却不过百十两的黄金,整整齐齐的码放。上叠着什锦襁褓,并金玉锁头。他便将襁褓拾起,那襁褓以百样布头拼凑缝作被面,针脚纳得细密,并不像织造坊的供奉。里面有两样缎子,他记得自己只给过阿客——不过阿客由来手松,给了她便也等于给了许多人。
他便问道:“这是什么?”
葛覃忙道:“是婕妤为小公主缝制的百岁衣。按着民俗,百岁衣要讨百家布来缝,婕妤便往各殿里讨布头——皇后听闻,便从那年新贡上的缎子里各截了一尺送来。婕妤便缝作这件襁褓。”
苏秉正就只觉茫然——可要说不明白,他仿佛又早知道那答案。他亦不知自己何以非要发问,“百岁衣……为何是缝作被面?我记得她给三郎明明就缝的是衣裳。”
葛覃只道:“……许是各地的风俗不同。”
苏秉正便记起那日他百无聊赖的听着甘棠她们闲聊,不知谁说了句,“旁家都是缝做襁褓外的罩面,就甘棠姑姑这里要缝成衣服,就只皇后才会信以为真……”
他脑中余音不散,一时竟有无数细节涌入脑海。他烦乱不已,却又无从驱散。便胡乱翻捡着她的东西,她手上针线不少,有许多是他见她做过的。他分不出好坏,也无意细思。就在拾起一件梅花绣时,他脑子杂音倏然便散去了。
那件梅花绣他记得——或者说他曾以为自己记不得了,可果真再见时一眼便能认出来。
那时他爱在寒冬开窗望梅。他只是意气难平,想着凭什么旁人都得与阿客一道赏梅花,偏他不能?可阿客不解他的心事,只以为他爱看梅花。因忧虑他被冷风吹着再着了寒,便将糊窗的细纱绣作了梅花图。
他曾向卢佳音提起,也曾试着将那梅花图画出开——可还是画不出的。有多少东西你日日相见,自以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真令你描摹时,你才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恰似经历了一场易散的春梦。
他只头脑空白的问:“这花样是哪里来的?”
却听芣苡道:“并无什么花样,是婕妤随意绣来——后来又不知怎么的便不锈了,是以只有半幅。”
可苏秉正却觉得自己是知道的——她何以绣了一半就不绣了。
因为他向她说起了那段往事。
他不能思考,一时只想逃开。他退了一步,手上便按到一只檀木箱。那箱子被他推落到地上,她素日积攒下的手书便散落满地。入目那张写的分明是“女箩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
他就又记起那日她在灯下书写,黑柔的眸子里带了些忐忑,也沉了些寂寞。那笔字他分明就认出来了,连她落笔时揽袖的模样也不稍有差错。他说她是刻意模仿,可究竟得是怎样的模仿,才能令他将旁人误认做阿客。
他就着一枚箱子坐下来,一页一页将那盒子里的书卷整理起来,翻看着。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阿客的手笔,连卷上批注的习惯也一脉相承。此刻他已什么都不愿想,就只是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葛覃匍匐在地,不解这话中因由。却又不敢问。
苏秉正便又道:“朕记得她那笔字杂乱如石,何时改了笔迹?”
葛覃愣了一愣——她毕竟是贴身伺候卢佳音的,她前后变化她不去深思,却不可能不知道。苏秉正只一提,她便了然,忙道:“小公主殁后,婕妤一度垂危。醒来后便将先前手书烧尽。改了笔迹。”斟酌了片刻,又道,“也许是经历了大变的缘故,性子也改了不少。”
苏秉正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仿佛已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时什么都不想深思了。就只溺水挣扎般呢喃道:“也许是被人调包了。”也许是有人早早的调查过他的一切,就照着阿客的模样调_教了这么个女人来给他。他就是会轻易的被阿客的一个影子拿捏住,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软肋。
他就只是不敢去想那个可能。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贪念必将他吞噬殆尽,再不能挣脱。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对阿客,会怎么令她厌恶和疏离。你看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而阿客又是得残忍到什么程度,才宁肯忍耐这些,也不肯袒露身份。
他全力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他脑子一片混乱,只在此刻希望时光停留,不要催人。
而吴吉便在这时推门而入,向他通禀,“陛下,卢婕妤身边女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