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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佳音心下十分不安。她跟在苏秉正身后进殿,依旧默不作声的垂着眉眼。
眼下她是卢佳音没有错,可内里她毕竟不是真的卢佳音。若有人盘问起来,她能说出来的也只有她从卢佳音口中听说和调查出来的东西,卢佳音兄妹之间私下的关系,她是说不出来的。
――甚至都不必问到私下的关系,只需将卢佳音父母姊妹接过来让她认,她就要穿帮了。
她压根就经不起怀疑。
尤其她是抚养小皇子的人选,苏秉正容不得她有半分疑点。他一旦起疑,势必追根究底――也许追根究底些倒好,她该怕的是他宁肯错杀不肯错放。那她就白白重新活过来了。
但苏秉正也许未必那么容易怀疑她。
毕竟卢佳音确实是真的――她自我安慰着,她虽然是假的,可又有谁去想到死而复生、魂魄易体这般不同寻常的事?
她行走间抬眼望了望苏秉正,他面容沉寂而淡漠。她在心底叹一口气,心情略微平复下来。
卢毅在前殿等了不多时,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来的,卢佳音不认他,也影响了他的情绪。
却并不像是震惊,反而有些愧疚。
尽管如此,当苏秉正带着卢佳音进去时,他还是忙整理好表情,上前行礼。
苏秉正并未对他表露出什么亲近或敬重之意,抬手令他起来。跟他说话前忽然想起什么来,先问卢佳音,“适才你们兄妹碰过面了吧?”
卢佳音不知此刻该表露出什么表情来――故作惊喜吗?她实在不擅长。便只垂着头,实话答道:“是……但没料想是阿兄,一时竟没认出来。”
与其让旁人说,还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连自己亲长兄都认不出来,到底还是让人惊讶的。苏秉正微微眯了眼睛,语气就有些意味深长,“哦……”
反倒是卢毅忙开口解释,“不怪阿客娘娘,比起离家那会儿,臣的模样确实变了不少。”
还当着皇帝的面,他竟就叫出来卢佳音的乳名。话语里百般情绪,有回护有愧疚,还有长兄对妹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疼惜。那声音骤然就与记忆中重叠了,少年挡在她的面前,“关阿客什么事……我,我混账阿娘又不是才知道!”
酸楚骤然间砸进胸口。卢德音已连哭泣的本能都忘记了,可卢佳音的心还柔软年轻着。泪水就这么滚落了下来。
阿客就跟着自己的感觉,轻声道:“阿兄瘦了好多……”
卢毅紧绷的精神立刻便松懈下来,老大欣慰。几乎已忘了卢佳音身旁站着的是当今天子。
苏秉正无语的看看卢毅,再看看卢佳音。他身后的侍从懂事的清了清嗓子。卢毅骤然回神,忙又紧绷起来,垂下头退了一步。
令兄妹见过面就行了。苏秉正还有话要单独跟卢毅说,便对卢佳音道:“三郎大约醒了,你去看看吧。”
泪水一旦开始流,便轻易收不住。
阿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情绪为何来得这么快。她就只是落泪。
从前殿出来,她原路回碧纱厨,这并不算长的一条回廊,却仿佛走过了她的一生。
那少年几乎是无处不在的,记忆中连他的面容都模糊了,却还是记得他的笑,记得他喊“阿客”时无奈又无赖的腔调。偶尔也会清晰记起他的眼睛来。他的眼睛生得其实没那么好看,至少比起苏秉正来,是没那么好看的。可是他的目光会说话一般,充满了和他整个人一样的,野草一般的生机。看着他,就仿佛能看见无限广阔的天地,看见百般摧折也不会枯萎的人生。若能跟他一起走,她那么无聊的人生,也会变得快乐多彩起来吧。
阿客是喜欢他的。就算他死在黎哥儿手里的时候,她都没这么确定过。她喜欢他。
所谓不确定,也只是因为不敢想罢了。她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明白她喜欢他。只是对她而言,“喜欢”从来都不是需要考虑的因素,所以还不如不去想。
非要在这个时候。她才会顿悟――家族这种东西,丢给男人就好了啊。她是个女儿,她连名字都叫阿客,她凭什么要背负这些。
你看现在什么都晚了吧。她终于想明白了,可是她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人,已经死了。
――能继承卢家的人出现了,可对她而言,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客从没有体验到这一天这样的心境。她孤军奋战的人生里忽然有了一个哥哥――但其实卢毅是她的哥哥吗?他明明是卢佳音的哥哥啊。可这一刻她竟有些分不清,她此刻体会到的感情究竟属于卢佳音还是属于她。或许她原本就不需要分清楚――总之忽然有这么个人,可以将压在她身上的担子接过去了,她首先感到的竟不是轻松。
而是悔恨。
她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坍塌。那坚壁长垒坍塌之后暴露出来的真实,她除了哭泣毫无办法。
不能这样――她在崩溃中试图重新建设自己的心――不能这样,要冷静。卢毅还没有站住脚,她肩上的担子还没有卸下来。
对了,对了,她还有儿子。
她有儿子了。所以她的人生并没有崩溃。她的生命里还有一个人,她是有寄托和支撑的。
那条路终于走完了。
穿过三垂帷帐,她来到碧纱厨的外面。泪水已经止住,坍塌也已经停止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的舒了一口气。打水洗掉脸上的泪痕,走进屋里时,已经又回复了往常淡泊无争的模样。
进了屋采白便望向她,显然是知道卢毅来了,想听卢佳音说道说道。
然而看见卢佳音通红的双眼,忙起身又给她拧了一条帕子递上,问道:“好好的,哭什么?”
人情绪宣泄完了,反而容易笑起来。卢佳音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阿兄来了,太久没见,一看到就……”
采白只以为她是喜极而泣,也跟着笑起来,“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回身抱起孩子来,道:“小皇子正找您呢。”
三皇子果然已经醒了,也不负采白之望,看到卢佳音就张嘴笑起来,挥着手臂要她抱。
孩子也渐渐开始认人了,是以这些天醒来就找卢佳音。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这边一会儿,望那边一会儿。找着卢佳音了才肯跟旁人玩。被旁人逗弄得开心时,仿佛已把卢佳音忘了。但这时卢佳音若想偷偷的去干什么事,他必定要立刻丢开旁人,眼巴巴的望着卢佳音,嘴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单音来。
非得卢佳音戳着他的胳肢窝,“马上就回来,三郎乖乖的~~”
才弯了眼睛,仿佛听懂了般咿呀的笑起来。
自然是听不懂的――卢佳音出去时,他目光还会追着。若久不回来,他就要哭着找人了。
卢佳音将他接到怀里,忍不住顶了顶他的小鼻子,“你就淘人吧。”
眼下她最重要的就是孩子――前尘往事,其实没什么好追究的。也还是那句话,纵然再回到当初,她也只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命中注定不该有,不该想,不该碰的东西,就淡忘了吧。她怀里抱着的,已经是她一辈子最好、最渴望的结果。
她才将小皇子放进摇篮里,外边甘棠便走进屋里。她之前被王夕月叫去,还以为是要处置些什么事,结果却抱了一摞衣服回来。
“是给贵人的。”甘棠道。
采白便上前帮卢佳音收罗,“今年的怎么这么早?”
“要给先皇后守孝,形制不同,制衣坊便提前着手预备了。”甘棠解释道,“似乎王昭仪殿里流雪遇见贵人殿里葛覃来送秋衫,就先供给贵人。”
卢佳音翻了翻,果然都是些青白之色,纹绣也素净,“我这边旧衣衫也穿得,倒不急着换新的。何况上头还有淑妃、昭容许多人,怎么好我先拿?”
旁的不说,周明艳在这些事上就顶爱拔尖儿,要知道自己占了头一份,定然要寻些旁的事拿她撒气――在她看来,苏秉正的妃子们多有些处处争先的意气。其中尤以周明艳和萧雁娘为甚。萧雁娘那是自身娇惯,她挑三拣四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周明艳则更多是为了压旁人一头。
甘棠也显然觉得不妥,却还是说道,“贵人在御前伺候,先供您也是应该的。不必推辞。”
卢佳音其实也没打算推辞――都已经送来了。何况卢佳音的衣服她穿着其实也不适应,毕竟两个人差着小十岁,眼光、教养、习惯都不同。有些卢佳音穿着坦然的衣服,在她身上就有些羞赧了。而王夕月送的这些,就很合她心意。
便点头道,“也是却之不恭,再送回去就不妥了。”
苏秉正与卢毅没有说太久的话――他已经将卢毅家调查得底掉,没什么家常好聊。至于官场上的事,因卢毅新入职,大约连自己的司属都没彻底弄明白。苏秉正便也不多问他,免得他更紧张。
就只问了问他沿途的见闻,听他说说县郭百姓。
这也是苏秉正的习惯,但凡由外调职入京的官员,他都会招到跟前细问当地民情和沿途见闻。因他在扩充后宫上没什么欲望,少府的花鸟使们与其说是访查名门良媛,毋宁说是去访查民情的――因有花鸟使借机勒索地方官,虚报民情,阿客还曾劝谏过他。
但大概连阿客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要这么多眼睛去看那么多地方,也是因为他每每跟阿客说起那些山川物产和那些小人物的小故事,阿客炯炯有神的双目。那个时候她望着他,目光里全是专注和向往,还时常被他给逗笑了。苏秉正会有自己正被她凝视和喜爱的错觉。
每到那时,要他克制住拥抱阿客的欲_望有多难。尽管阿客一次也没有开口留他,可至少他多说一些,便可以在她房里久留片刻。
如今阿客已经不在了。听官员们说民情风物,就只出于一朝天子的职责。他听得便也不再那么投入了。
待感到倦怠时,便打断了卢毅,道:“去和卢婕妤叙一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