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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黄绍竑接到白崇禧和陈雄的来信后,只是回了封“密切注视沈鸿英动向,速报”的简短密函,便整天闭门不出,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抽的全是由印度进口的高级大烟,那两只眼睛整日都在亢奋的状态之中。不久,白崇禧和陈雄又来信了,报告沈鸿英在广州新街就任北洋政府委的广东督军,派其悍将李易标率军突然进攻广州,包围滇军总司令部,彻底暴露了他背叛孙中山大元帅的面目,眼下,孙大元帅和滇军总司令杨希闵正在火线上督战,讨伐沈鸿英的叛乱。黄绍竑接信,立即从烟榻上奋然而起,扔掉烟枪,给白崇禧和陈雄写了一封“我下梧州,即来一晤”的密函,当天便带着几名卫士,骑马到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到了李宗仁的司令部,副官告知,旅长到教导大队去了。黄绍竑问了教导大队的地点,便带着卫士,策马而去。教导大队那地方,原是清朝年间的校场,地势平坦,是一处练兵的好场所。黄绍竑到得那里,只见在一块新辟的操场上,两百余名行伍出身的班、排长横列两行,在看李宗仁教授骑术。李宗仁骑着一匹枣红马,那马奔驰如飞,踏出一串长长的烟尘。李宗仁双手扶住马鞍,将身体倒立在疾驰中的马背上。跑了一阵,他“嗖”地收拢身子,藏身在马的侧背,一只脚踏在马镫上,从腰间拔出手枪,以马背作掩体,进行快速射击。只听得百步之内放置的几枚瓦罐“砰砰”发出破裂粉碎之声,那些学兵们不禁发出一阵喝彩声。黄绍竑看了,也由衷地赞叹道:
“这个李猛仔,真有两下子!”
李宗仁从马背上跳下来后,忽然发现黄绍竑带着几名卫士站在操场边上,李宗仁忙将马交给马夫,朝黄绍竑走来。
“季宽。”李宗仁喊道。
“旅长,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黄绍竑道。
“好,回司令部去谈。”李宗仁看着黄绍竑那蜡黄的脸和满腮的胡须,忙规劝道:“季宽,我看你气色不大好,烟,还是不抽的好吧!”
李宗仁和黄绍竑并肩走在一起,无论是气质和体形都成鲜明的对比。李宗仁身材壮实,黑红的四方脸膛,走起路来,军靴着地有力,步子迈得方正。黄绍竑身材瘦削,脸色蜡黄,颧骨突出,腮上胡须浓密,走起路来,步子轻飘无力,使人一看便知是位十足的瘾君子。
“旅长,你劝我不抽烟,可我的部队,困守容县,不死不活,这日子你叫我怎么过?”
到司令部里,刚一坐下,黄绍竑便向李宗仁诉起苦来。李宗仁亲自为黄绍竑沏了杯茶,用眼打量了他一番,问道:
“你怎么想呢?”
“我想要一个名义,向外发展。”黄绍竑坦率地说道,“我有位堂兄,现在沈鸿英处做秘书,经他向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保荐,同意任命我为沈部的第八旅旅长,邓瑞征要我将部队开往梧州待命。”
李宗仁听了先是暗吃一惊,转而对黄绍竑的坦率又感到欣慰,毕竟黄绍竑没有不辞而别,这一则是感激李宗仁在困境中收容了他,二则亦示黄绍竑心地坦荡。但是,李宗仁怎能把黄绍竑放走呢?他好不容易才收得这几百人枪,且黄绍竑、夏威等人又是保定军校学生,这支部队经过千里转战磨炼,战斗力较强,部队基础甚好,在目今广西混乱的局势中,这是一副不小的本钱啊!
“季宽,你的想法我甚为赞同,但是时机尚不成熟。目下,孙中山、陈炯明、沈鸿英几股势力正在广东较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此时贸然以几百支枪投奔沈鸿英,是相当危险的。”李宗仁看着黄绍竑,接着说道,“且沈鸿英为人反复无常,又残忍好杀,多为两粤人士所不齿。他此次举兵叛孙,乃犯上作乱,不得人心,我看他必败无疑。因此我认为任何人的委任都可以接受,唯独沈鸿英的委任不宜接受。”
“旅长,你为我着想,情,我领了。”黄绍竑那双眼睛像两只钢珠一般,既冷又硬,与抽鸦片烟时亢奋的神色迥然两样。“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过是要借个名义呀,我并非真的要去投奔沈鸿英,我晓得沈鸿英此次叛孙是要失败的,我的目的是要趁沈鸿英战败时袭取梧州。因此,任何人的委任我都要考虑,唯独沈鸿英的委任我无须考虑。”
“太危险了!”李宗仁摇头说道,“季宽,目下两粤局势如此动荡,我们发展的机会多得很。我想,只要我们把部队训练好,时机一到,便可挥师而进。我一心办教导大队,正是要加紧训练下级军官,养精蓄锐,待机大举。”
黄绍竑见李宗仁如此说,也不再辩论争执,只是默默地从腰上解下手枪往李宗仁面前一放,冷冷地说道:
“旅长,请允许我辞去军职,解甲归田!”
李宗仁对黄绍竑此举颇感诧异,本想再作劝说,但他的目光和黄绍竑那钢珠似的眼珠内射出的冷光相遇时,知道事已不可为。他脑海中迅速闪出几个对策:将黄绍竑扣留,把他的部队缴械?李宗仁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黄绍竑一不叛乱,二不投敌,三不抗命;准其辞去军职,另行任命第三团团长?李宗仁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黄绍竑到底是个不受羁縻的干才,挽留不易,不如成全他向外发展的志向,异日或能收到表里为用之功。想到这里,他将黄绍竑放在桌面上的手枪,连皮带一起重新系到黄绍竑的腰上,情真意切地说道:
“季宽,大概你还记得,我委托你胞兄天泽持函到廉江城去等候你时,曾有一句话带给你,我当时对天泽兄说:‘请转告季宽,如果他不愿意将部队开来玉林与我合作,我愿赠送他一笔军饷,何去何从,由他自决。’”
黄绍竑点了点头,表示他的胞兄天泽确曾将李宗仁这句话向他转达过。
“冒险犯难固是青年革命军人之本色,至于向外发展进取的原则,我更是绝对赞成的,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请一并说出来吧!”李宗仁诚恳地说道。
心中感激之情,顿时涌上黄绍竑那蜡黄的颧骨突出的脸膛。他仍坦率地说道:
“旅长,感谢你看得起我。在我未曾取得梧州之前,一切饷项费用请你仍然照发,万一我失败时,请你设法收容。”
“好!”李宗仁拍着黄绍竑那瘦削的肩膀,笑道,“将来局面搞大了,可别忘了我这个李大哥呀!”
“只要旅长不忘记我黄绍竑是你的部下就行了!”黄绍竑举手向李宗仁敬礼,告辞走出了司令部,带着卫士,骑马赶回容县去了。
黄绍竑回到容县后,把早、午两次鸦片烟都减掉了,只有到了晚上才抽一顿晚烟。可是,在考虑作战计划的时候,他才感到兵力拮据不够使用,他要夺取梧州,要对付的是一个整师的敌人,而且现时坐镇梧州,指挥西江战事的又是沈鸿英的参谋长,人称“智多星”的邓瑞征,此人多谋善断,不好对付。因此黄绍竑想以六七百支枪去夺取梧州这个战略要地,打败邓瑞征那一师精锐人马,正如李宗仁所说的那样确实“太危险了”!但黄绍竑又偏偏是个敢冒险的人,而且眼下袭取梧州的确是最好的时机,他决心不放过这个机会。
向李宗仁借兵么?他否定地摇了摇头,李宗仁虽然迫不得已放他出去发展,但绝不会再借给他一兵一卒的,因为在李宗仁眼中,他这次冒险是毫无把握的,李宗仁在玉林是想坐大,怎能把血本拿出去跟他冒险!黄绍竑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弄到一兵一卒的办法。恰恰这时,他派往梧州沿江一带去搜集情报的人回来报告,沈鸿英被孙中山赶出了广州,已退往韶关。孙中山派李济深率粤军第一师和海军内河舰队沿西江而上,追击西路沈军,目下李济深正指挥粤军围攻肇庆沈军。沈鸿英在西、北两江自顾不暇,均感吃紧。黄绍竑接到探报人员的报告不久,沈鸿英又派人送来了委任黄绍竑为他的第八旅旅长的委任状,并命令黄部早日开往梧州归邓瑞征指挥,增强沈军在西江一带的防线。
原来,黄绍竑有位堂兄现时正在沈鸿英幕中任秘书,黄绍竑为了袭取梧州,特通过堂兄向沈鸿英活动,骗取了沈的信任,获得了沈部第八旅旅长的委任状。沈鸿英因感西江吃紧,手头正无兵可调,此时黄绍竑来投,正是雪中送炭,便令黄部立即开赴梧州助战。
黄绍竑一看,已到了万事俱备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决心,他是毫不迟疑和动摇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是从来不择手段的。现在,他决定再冒一次险——挖李宗仁的墙脚!在李宗仁的部属中,黄绍竑认为能下手的只有俞作柏和伍廷飏这两个营。俞作柏敢作敢为,而且勇敢善战,又一向对李宗仁在玉林死守中立的做法不满;伍廷飏则和黄绍竑是容县同乡,平时感情较为接近。因此黄绍竑决定瞒着李宗仁,将这两营人马私自拉走,至于后果如何,李宗仁会怎样对待他,这些问题他都不管,正如他这次冒险袭取梧州一样,是胜是败,结果如何,他是不考虑的。他觉得,只有冒险,才是他生命的动力!
黄绍竑连夜秘密赶到俞作柏部驻地北流县,将他向梧州发展的计划向俞作柏说了,并问他愿不愿一起去干。俞作柏也是早已感到困守北流闷得发慌,因此经黄绍竑一说即合,表示要瞒着李宗仁跟黄绍竑到梧州去捞世界。从俞作柏那里出来,黄绍竑顺道又找着了伍廷飏,他又对伍廷飏如此这般一说,伍廷飏也表示愿跟他出去发展。黄绍竑回到容县整顿好部队,便秘密向梧州进发,又派人通知俞作柏和伍廷飏,率队跟进。黄绍竑的三个营和俞、伍两营便秘密进到了梧州上游二十里的戎圩。
却说这天李宗仁照旧在教导大队教授骑术,他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在教场上飞驰,那马跑得四蹄生烟,快如的卢。李宗仁也追着战马飞跑,只见他一忽儿跃上马背,一忽儿翻身下马,一忽儿又跃上马背,连续上下十数次,面不改色,气也不喘,直把那些学兵们看得呆了。正在这时,他的副官惊慌地跑到教场上来,一把拉住缰绳,报告道:“旅长,不好了!”
李宗仁见状,急忙跳下战马,呵斥那副官:“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黄绍竑团长,把俞作柏和伍廷飏两营一齐拉走了!”
“叭”的一声,李宗仁猛挥马鞭狠狠地抽了他的爱马一鞭,那匹枣红马滚圆的屁股上立时现出一条血痕,那马委屈而痛苦地长嘶一声,却并不脱缰而去,只是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宗仁。李宗仁两眼冒火,四方脸绷得像块钢板,牙巴骨在使劲地搓动着,上牙和下齿之间发出咯吧咯吧的响声,脸色吓人。在这位副官的眼中,他还是第一次见一向宽容厚道的李宗仁发这么大的火气。但副官此时是理解他的心情的,这事放在谁的头上不会发火呢?副官继续报告道:
“第一团团长李石愚,第二团团长何武,营长钟祖培、陆超、尹承纲等人已到司令部集议,对黄绍竑、俞作柏、伍廷飏的分裂背叛行为,众皆怒愤,一致要求武装讨伐,绝不可宽容忍让!”
李宗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马鞭扔给马夫,扭头便往司令部走。回到司令部,营长以上军官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李宗仁了,只有参谋长黄旭初正在他负责开办的玉林军政干部教练所里给干部们授课,没有赶来。李宗仁看了部下们一眼,只见一个个正在摩拳擦掌,脸色神气像金刚一般。李石愚见李宗仁回来,便大叫道:“黄绍竑、俞作柏、伍廷飏反了,下令吧,旅长,让我去剿灭他们!”
“黄绍竑这家伙真不是好东西,他亡命的时候,旅长以仁义之心收容了他,现在他却回过头来反咬我们一口。他的那支部队,也是从上司马晓军手里夺过来的,今天,他忘恩负义,自己不辞而别倒也罢了,却居然敢把旅长的两营主力部队拉走,真是混蛋透顶,不消灭他我们今后还怎么做人!”何武那大嗓门,震得房子都动了,每一句话都说得在理,每一句话都是一颗炮弹。李宗仁的心,怦怦地跳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他呼吸急促,似乎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击。
“旅长,下令吧,对反叛之人,如果心慈手软,今后何以维系军心!”陆超说道。
李宗仁慢慢抬起右手,部属们都紧紧地盯着他,他们对李宗仁这动作是熟悉的,知道他快要下决心了。就连司令部院子里那些刚刚由团长、营长们骑来的战马,也发出咴咴长嘶,似乎已感到即将驰骋疆场厮杀。但李宗仁那右手却并不狠狠往下一劈,像以往下达冲锋杀敌命令一样。只见他取下军帽,轻轻地随便往桌上一放,接着解开风纪扣,走到水架前,勤务兵早已在脸盆中打好水,毛巾也放好了。李宗仁拧好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接着,勤务兵又捧来一杯泡好的桂平西山名茶。李宗仁接过茶,轻轻地吹着茶水上漂浮的几片茶叶,然后慢慢地呷了一口。他的两只眼睛,此刻只盯着杯中金黄的茶水,那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好像忘记了面前还站着一群怒发冲冠的营、团长。
“好呀!旅长,你姑息养奸,纵容叛逆,前有车,后有辙,我李石愚也要走啦!”第一团团长李石愚大叫着,转身便走。
“回来!”
李宗仁低沉地然而异常严厉地喝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李石愚。
“黄季
宽向梧州发展是奉我的命令去干的,他的第三团兵力单薄,我临时决定抽调俞作柏、伍廷飏两营归他节制。这是军事秘密,你们休得疑鬼疑神,影响本军的团结和睦。”李宗仁平静地但却非常严厉地说道,“你们马上回去,好好训练部队,不久本军将有大规模的作战行动。”
营、团长们见李宗仁如此说,便相信这是一场误会,那塞在胸中的怒气,立时烟消云散,一个个走出司令部,打马回营,加紧训练部队去了。
李宗仁待部属们都走了之后,这才“砰”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砸得粉碎。他太恨黄绍竑了!因为黄绍竑的这一举动,几乎拉垮了他在玉林的局面。黄绍竑其人既然敢从上司马晓军手上夺走部队,机会到来的时候难道不会也从他李宗仁手上把部队夺走吗?事实上,黄绍竑已经夺走了他的两营人马,而且是他的两营主力部队!在当今群雄虎踞,八桂无主的形势下,两营装备精良训终有素的部队又是何等之重要。黄绍竑这一手太狠了,简直割掉了李宗仁两块心头之肉,他如何不恨!但事已至此,李宗仁又有什么办法呢?武装讨伐?结果不外乎是两败俱伤,实力大损,那时不仅是失去两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人马,而且连老本都要拼光搏完。因为李宗仁的三个团,共有十一营,黄绍竑率第三团三个营走了,又拉走了第一团李石愚的俞、伍两营,现在黄绍竑有五个营可用,而李宗仁能掌握的却只有六个营了。以六个营去对付五个营,自相火并,谁要想占大便宜简直是白日做梦!李宗仁虽然在盛怒之下,但还不至于去干这等蠢事。不闻不问,让黄绍竑、俞作柏、伍廷飏自行其是吧,军纪不严,如何能约束部队?况李石愚等是绝对不服的。李宗仁想来想去,只得如此。但他这一决策,无疑又是非常正确的,对黄绍竑既没撕破脸皮,今后的关系还能有维持的基础,又不致影响到他在玉林的局面,而且也未动摇军心。李宗仁虽然慢慢地平息了胸中的怒火,但那个脸色蜡黄,颧骨突出,长着一腮黑须,目光冷酷的黄绍竑魔影,却总在他心中晃动着,使他无法安宁……
黄绍竑率领他的三个营,又勾走了李宗仁的俞、伍两营,到达戎圩后,屯住部队,黄绍竑带着一班卫弁,便要到梧州城里去见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夏威忙提醒道:
“季宽,那邓瑞征诡计多端,万一被他识破我们的计划,岂不危险,何不另派人去梧州接洽?”
“这事非我亲自去不可!”黄绍竑果断地说道,“如果我有不测,你们可把部队重新拉回玉林去投李德邻,如不愿回玉林的话,可拉入山中暂避,速请白健生回来主持。”
黄绍竑说完,便令夏威布置警戒,一防玉林李宗仁派兵来解决他们,二防邓瑞征突然缴械。夏威领命,神色不安地派出了几支警戒部队,又着人化装尾随黄绍竑之后入城,随时探报黄绍竑之安危情况。
戎圩离梧州城只有二十余里,黄绍竑骑马仅用一个钟头便到了。梧州城里,步哨林立,戒备森严。黄绍竑暗想,沈军在肇庆大概吃不消了,可又一想,前线吃紧,邓瑞征会不会对他的到来抱有某种提防的心理呢?也许两种情况都有。由于黄绍竑持有沈鸿英派他增援西江前线的电令,沿途哨卡,仅作盘查,却并不阻挡他。到了邓瑞征的司令部,黄绍竑说明原委,门卫的一名沈军军官要黄绍竑将卫弁留在外面,只身随他进去见邓瑞征参谋长。
邓瑞征正在批阅公文函电,由于肇庆守将张希栻被围,求援电报如雪片般飞来,他派去增援的一旅人马也被粤军击溃,因此他正苦思无可解肇庆城围之计,彻夜未眠。他前天已接沈鸿英的电报,说即派新收编的第八旅旅长黄绍竑前来梧州增援西江防线。对于黄绍竑这支援军的到来,邓瑞征并不感到轻松,因为前年桂军在广东战败的时候,马晓军的模范营中由于有一些军官与粤军中下级军官是保定军校同学,他们暗中来往,曾有归附粤军的企图。陆荣廷闻报,为了防止模范营与粤军勾结,阵前倒戈,部队退回梧州后,便命马晓军将部队开到远离前线的百色驻扎。现在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黄绍竑正是保定军校出身,当年曾在模范营中当连长,对于他的到来,邓瑞征不得不防。
“报告邓参谋长,第八旅旅长黄绍竑奉命率部前来听候调遣。”
邓瑞征抬头看时,只见门卫值勤军官引着一个颧骨突出、浓须满腮的军官站在他面前。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毛笔,仔细打量了黄绍竑一眼,徐徐问道:
“你就是黄绍竑吗?”
“是!”黄绍竑站得笔挺,立正答道。他觉得邓瑞征那双眼睛,像两把看不见的刀子正在他胸前划着,似乎要剖开他的胸膛,窥视他内心的秘密。
邓瑞征问过那句话之后,便没了下文,只见他右手的两只手指,在轻轻地拈着唇下的几根胡须,像一个沉着老练的棋手,正在不慌不忙地布局下着。黄绍竑虽然胆识过人,能沉得住气,但在邓瑞征那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审视之下,心里也不免感到有些不安,但他仍然笔挺地站着,听候邓瑞征的命令。室内静极了,壁上一架古老的挂钟,在嘁喳嘁喳地响着,远处码头的汽笛声不时传来。站得笔挺的黄绍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尊石雕,似乎永远不会动了。
“嘭”的一声震响,邓瑞征那拈须的右手倏地往下一击,擂得桌上的文房四宝一齐跳了起来。他猛喝一声:
“来人呐,给我把黄绍竑推下去毙了!”
两名彪形大汉的卫士立即冲过来,把黄绍竑两手往后一扭,推起便往外走。
“哈哈!哈哈哈……”黄绍竑突然昂首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邓瑞征喝道。
“人称邓瑞征是‘智多星’,依我看连那白衣秀士王伦也不如!哈哈!”黄绍竑一边摇头,一边仍放声大笑。
“住嘴!”邓瑞征喝道,“本参谋长并非像王伦那般不能容人,实是已查获你勾结粤军,以投效沈总司令为名,欲与粤军前后呼应,袭击梧州,今对你军法重办,斩首示众!”
黄绍竑心里不由一震,暗忖莫非白崇禧和陈雄回来途中在西江船上出了事?或者李宗仁用借刀杀人之计,将他暗图梧州的计划密告了邓瑞征,由邓将他杀掉,以除后患?但黄绍竑此时已不可能考虑那么多了,他想大不了是一死,便扭过头来,用那双冷峻逼人的眼睛,逼视着邓瑞征,镇静地质问道:
“说我勾结粤军,欲袭击梧州,证据何在?”
邓瑞征见黄绍竑镇静如常,那目光更是灼灼逼人,不由拈须笑道:
“黄旅长真乃胆识过人,委屈了,快请坐,快请坐!”
说罢,过来拉着黄绍竑的手,一同落座在一张沙发上,又命卫士给黄绍竑敬茶。安抚道:
“值此变乱时期,沈总司令吩咐用人须经考察,黄旅长对此不必介意。”
黄绍竑心中暗道,用土匪那套手段来考察我,你“智多星”之“智”不过如此而已!嘴上却说道:
“绍竑前来投效,尚未有点滴功劳于沈总司令,何敢斤斤计较!”
邓瑞征见黄绍竑非等闲之辈,便问道:“黄旅长对目下西江战局有何看法?”
黄绍竑此时最担心的便是邓瑞征命他率部前去肇庆增援,想了想便说道:
“沈总司令在粤北作战不利,西江一带局势亦不容乐观。但据我看来,陈炯明所部在滇桂军入粤时,并未遭歼灭性打击,皆较完整地退入东江据守。孙中山下一步必进军东江,但他实力有限。目下粤军第一师进击西江我军,我看肇庆实难固守,不如集中兵力,坚守梧州。粤军溯江而上,但经肇庆、德庆、封开,我军节节抗击,纵使到达梧州,已成强弩之末,斯时我军由梧州以生力军出击,沿江而下,虽进不得广州,然肇庆仍可收复。如果倾梧州守军之力,东下驰援肇庆,必梧城空虚,倘援肇庆之战不胜,则梧州亦难保。我默察沈总司令在粤难以立足,不日必退据广西,如我们失掉了梧州,到时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那就重蹈流窜湘赣的老路啦!”
黄绍竑真像钻进了邓瑞征的心窝里一般,把他的心思窥得明明白白。邓瑞征见黄绍竑把自己日思夜虑的问题一下都说了出来,顿时叹道:
“黄旅长之论乃真知灼见!”
黄绍竑趁机便说道:“敝部驻扎戎圩,与守梧州之冯葆初旅成掎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守,只是部队缺粮饷弹械,请邓参谋长批准给予补充。”
邓瑞征正虑守梧州的冯葆初乃是一赌徒出身,所部战力不强,今有黄绍竑前来帮助守城,正可加强梧州防务,当即便批给黄部两月粮饷和若干弹械。黄绍竑领到粮饷弹械后,即命卫士回戎圩通知夏威派人来取。他为了进一步取得邓瑞征的信任,自己并没有立即返回戎圩,而是带着几名贴身卫士,走到五显码头江边,找他三年前在梧州驻扎时结识的那位艇妹水娇去了。
五显码头一带江面舟楫如林,因肇庆沈军与粤军激战,商轮民船已经不通,出进码头的只有挂着外国旗帜的轮船。在那些各种船只之间,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装饰华丽的紫洞艇。这种紫洞艇虽名艇,其实却是相当大的船。船头有拱檐,进去便是大厅,陈设华丽,可摆两三席酒。再后面便是妓女的住房。除紫洞艇外,还有一种便是水筏,下面用几条大船连接起来,上面盖楼房,分上下两层,每层分为若干厅房,厅用于吃花酒和开赌局,那些鸽子笼似的房间则专为妓女接客住宿所用。在广州,妓院称之为“大寨”,妓女则称之为“老举”。梧州与广州相近,交通方便,此地妓院之格局亦与广州近似。
黄绍竑一向向往广州和梧州的花花世界,特别是这几年来,困守在百色的山沟里,后来千里转战,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被死亡和饥饿折磨,为紧张的环境所迫。驻兵容县又是一筹莫展,现在到了梧州,虽然是冒险前来,但他并不放弃一时的享受,更何况他与那艇妹水娇的交情亦不是一般的。
他知道,水娇不在紫洞艇上,也不在水筏上,她有她自己的艇。
黄绍竑沿五显码头下行,走了约莫里许,在一个江湾子里,看见一只小艇。那艇很是特别,并不华丽花哨,但却小巧玲珑,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船篷顶上那只昂首而立木雕的龙,龙长约两丈,正好把艇首和艇尾相连。那木龙雕得栩栩如生,饰以彩漆,远远看去,宛如一条蛟龙携着那只小艇遨游在波涛之间。黄绍竑见了暗喜,站在江岸上,用双手围成个喇叭,向小艇发出“啊喂”一声,又拍了三下巴掌。那小艇上立时便钻出一个俏丽超群的女子来,接着只听一阵咿呀的桨声,那小艇便飞快地划了过来。黄绍竑命令卫士留在岸边放哨,他三步并成两步奔到水边,一下便跳到那小艇上去了。小艇一阵颠簸,那女子忙将黄绍竑扶住,只说了句:“你总算来了,都三年啦!”她把黄绍竑扶到烟榻上,当即取来了烟枪和烟灯,又取来了一只精致的骨制膏盒,她一边为绍竑装烟,一边情切切地说道:
“这些都是你三年前用过的旧物,我一直为你收藏着,哪知你一去就是三年,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好狠哟!”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黄绍竑一边抽着大烟,一边用眼睛盯着水娇那高高隆起的胸脯。
“我都老了,你还找我干什么?”水娇见绍竑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她出神,便娇嗔地推了他一把。绍竑趁势将她一把拉到怀里,亲了起来。
“哎哟哟,你的胡子,戳死人了……”
“艇上的人,做得好事!”
黄绍竑正搂着水娇亲热的时候,忽听艇外有人吆喝,两人都吃了一惊。黄绍竑疑是他的梧州之行被邓瑞征看出了破绽,派人逮捕他来了,赶忙一把将水娇推开,跳下鸦片烟榻,拔出手枪来。水娇也吓得心头咚咚乱跳,正要走出舱外观看,只见两个身穿西服的年轻人已倏地跳上艇来。黄绍竑觉得来人似乎有些熟悉,但艇子太小,他在舱内蹲着,一时又不能看清来人的面孔,正在着急的时候,只见登艇的一人哈哈笑道:
“总算被我们捉住了,哈哈!”
“二位先生是……”
水娇只得硬着头皮迎出艇外,和两位来客应酬。因为水娇和她的小艇不属于花捐公司管辖,她素喜自由自在,摇着小艇,在江上出没,独来独往。她也接客,但要中意的。她姿色出类拔萃,性格和行动又带几分传奇色彩,梧州的一些纨绔子弟,称她为“水上女神”。但她并不自由,经常要小心应付码头地痞的捉拿和敲诈。在梧州,码头地痞们捉水上私娼叫作拿“黄脚鸡”。因此,水娇见这两位头戴宽边礼帽,西装革履的青年从另一只竹筏突然跳上她的小艇,而且言语戏谑,便断定又是码头上的地痞来敲诈勒索了。水娇深知绍竑脾气倔暴,向来不吃这套,他身上又带着手枪,要是冲突起来,那就麻烦了。水娇正在焦急,来人中一位潇洒英俊的青年,嬉笑着用桂林官话向水娇问道:“水妹子,仔细看看,还认得我们吗?”
水娇觉得这两位来客好生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摇了摇头,拘谨地问道: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嘻嘻,就是告诉了我姓甚名谁,你也不会认我的,我晓得在你的眼中,只有季宽兄嘛……”
那一口软柔的桂林官话,早已使躲在舱内的黄绍竑按捺不住了,他在里头朝外喊道:
“白健生,你还在油嘴滑舌的,当心老子剥你的皮!”
水娇这下终于想起来了,忙笑道:“啊——你是白连长!”
“在下白崇禧便是!”白崇禧又指着陈雄道,“这位是机关枪队长陈雄先生。”
原来民国九年春,马晓军部奉命驻扎梧州时,当时的连长黄绍竑因和水娇相好,不时到她的小艇上请白崇禧、陈雄、夏威等同僚来喝酒,因此白崇禧和陈雄认得水娇。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黄绍竑对白崇禧和陈雄在水娇的艇上找到他,感到非常诧异。
“季宽兄的行踪,岂能瞒得了我?”白崇禧嘻嘻笑道。
“我跟健生打赌,说季宽要是在水娇的艇上,今晚由我做东请客。今晚我的客算是请定了。”陈雄也笑道。
原来,白崇禧和陈雄在广州见沈鸿英叛乱,孙中山亲自指挥平叛,认为此时打出孙中山委的讨贼军旗号,袭取梧州是最好的时机。此时他们又收到黄绍竑的密函,得知黄绍竑即将率队向梧州进发,要白、陈速到梧州晤面。白崇禧和陈雄便搭乘一艘悬挂英国国旗的港梧船,赶赴梧州。到梧州后,他们既不知道黄绍竑的下落,又不便四出打听,陈雄为难地说道:
“不知季宽到梧州了没有?”
白崇禧却笑道:“我掐指一算,季宽此时必在水娇的艇子上幽会。”
陈雄摇手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去年的黄历今年不能用啦!”
白崇禧仍笑道:“敢打赌吗?”
“赌就赌,如果季宽果真在水娇的艇上,今晚由我做东请客。”陈雄道。
他俩在梧州沿江码头上找了一阵,果然在水娇的艇上找到了黄绍竑。
“算啦,都是老朋友了,这个客,应当由我来请。”水娇笑道。
黄绍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要马上回戎圩去!”
“饭也不吃啦?”水娇一听黄绍竑又要走,感到怅然若失,心里很不好受。
“饭,不能吃了!”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望着水娇,果断地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走!”
白崇禧知道水娇心里难过,便说道:“水妹子,不出半月,我季宽大哥就要以你的艇子为家啦,耐心再等一等吧!”
“半个月?上回你们一走就是三年,你们男人的心,都是狠的!”
水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涌出一潭泪水,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珠,像浸在水中的两颗黑宝石。她轻轻地抽泣着,丰满的胸脯微微地颤动着,楚楚动人。黄绍竑从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退下一只镶着钻石的金戒指,戴到水娇的手指上,然后便和白崇禧、陈雄下艇,急急赶回戎圩部队驻地去了。
回到戎圩,黄绍竑连夜召开营长以上会议。首先由白崇禧报告广东方面的情况,然后制订作战方案。最后决定,鉴于目前肇庆未下,梧州尚驻有冯葆初旅及其他沈军,敌强我弱。不宜过早发动,须待粤军第一师攻下肇庆,迫近梧州外围时才作大举。会后,黄绍竑仍派陈雄返回广州,以保持与大元帅府的联系。白崇禧则留下来当黄绍竑的参谋长。
“健生,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看来非得你亲自走一趟不可。”有一天黄绍竑忽然对白崇禧说道。
白崇禧见黄绍竑皱着眉头,便笑道:“是要我到玉林去吗?”
黄绍竑先是愣了愣,然后点头道:“嗯。”
白崇禧道:“此事何难,李德邻那边的工作,由我去做好了,我保证他前嫌尽消,当然也不会使你丢面子。”
原来,黄绍竑自从将俞作柏、伍廷飏勾来戎圩之后,无时不在提防着李宗仁的报复,对玉林方面严加警戒。可是过了好几天,也不见李宗仁那边有什么动静,于是黄绍竑便派了几名心腹,前往玉林暗中打探情况。不想,打探情况的人回来都说李宗仁部下虽对黄的举动极为不满,甚至要派兵来追,但李宗仁却处之泰然,不但不责怪黄绍竑、俞作柏和伍廷飏,反而耐心说服部下,声言黄绍竑向外发展乃是经他批准的,而俞、伍两营则是奉了李的命令前往增援黄绍竑的。一场误会遂烟消云散,李宗仁每日只在教导大队教授马术、劈刺,精心练兵,毫无不利于黄绍竑部的任何举动。黄绍竑闻报,心中反觉愧疚,觉得很有些对不住李宗仁,但事已至此,解释亦无用,不说又不好,来日方长,也还免不了和李宗仁再打交道。他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白崇禧。觉得这项工作,只有白崇禧能胜任,一来李、白是桂林同乡,好说话;二来白崇禧为人机警聪敏,又善于辞令。
因此他便决定派白崇禧到玉林去见李宗仁,把前因后果说清楚,请李谅解黄之苦衷,并商量下一步继续合作的事宜。那白崇禧本是个精细之人,黄绍竑的心事如何瞒得了他,因此黄一启齿,白便知了玉林之行的目的。黄见白已明了他的意图,便不再多说。第二天,白崇禧便带着几名随从,西装革履打扮,骑马往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却说白崇禧到了玉林,径直走进李宗仁的司令部里。副官见来人气宇轩昂,又称与李宗仁旅长是桂林同乡,赶忙请到会客室中,献茶之后,说道:
“旅长正在教授军事,请先生稍候。”
白崇禧忙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名帖,交给副官道:
“烦你即刻帮我送给你们旅长。”
副官答了声:“是。”便直奔教导大队去了。到了教场,只见李宗仁正在教授学兵们劈刺。他手握一根枣木长棍,正和四名学兵一齐搏斗,教场上龙腾虎跃,喊杀连天。
那副官跑近喊了声:
“报告!”
李宗仁听得有人喊他,忙跳出圈子,问道:“何事?”
副官送上名帖,李宗仁一看是白崇禧来访,立即扔掉手中的枣木棍,喝令马夫牵马过来。那马牵到面前,他举起皮鞭一扬,枣红马便四蹄一撒,倏地已奔出十数丈远,李宗仁从马后飞步追上,两脚在地上一蹬,两手向前按着马臀,从后一跃而上,副官看时,只见一阵烟尘,李宗仁和他的战马已经看不见了。
白崇禧在客厅里等着,不久便听到外面马蹄声响,院子里急火火地走进一个壮实的汉子,那有力的步子踏得地皮似乎都有些颤动了。白崇禧知是李宗仁回来了,忙站了起来。等到李宗仁一迈进客厅,白崇禧早已迎了上去,向李宗仁行了个鞠躬礼。
“德邻兄,会仙白崇禧拜见!”
李宗仁一把抓住白崇禧的双手,惊喜地说:
“百闻不如一见,健生兄真乃是‘人中吕布’啊!”
“说来我和德邻兄还是见过面的哩,只是匆忙,并未细叙而已。”白崇禧说道,“民国九年冬,我们从广东撤退时,被粤军阻于禄步圩江畔,受水陆两路夹攻。德邻兄率全营奋勇冲在前头,黄季宽和我也都带着各自的连队与德邻兄一道冲锋,这才杀出一条血路,得以退回广西。”
李宗仁最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他打仗的事,经白崇禧这一说,他那两条粗黑的眉毛往上一抬,笑道:
“那次好险!敌军全是生力军,又占据着有利地形,我们都是些败兵疲卒,林虎军长又先行通过了,部队失去统一指挥,情势危急到了极点,不拼命冲那一下,就完了!”说到打仗的事,李宗仁立刻眉飞色舞的,他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忙向白崇禧问道:
“健生兄,听黄季宽和夏煦苍说,你们在百色失败后,退入贵州境内,在一次巡哨中你不幸跌伤了右胯骨,后来到广州去留医。现在伤已好了没有?”
“基本好了。只是当时没法及时治疗,现在有些后遗症,凡急走疾进,便生疼痛。”白崇禧道。
李宗仁沉思片刻,看着白崇禧,诚恳地说道:“健生兄此来,必有见教。”
“季宽派我专程来玉林,向德邻兄报告袭取梧州的行动计划。”
白崇禧说完这句话,用那双机灵的眼睛迅速扫了李宗仁一眼,只见李宗仁眉头舒展,那两片厚厚的嘴唇边轻轻动了动,白崇禧知道李宗仁对他刚才这句话是赞赏的。他趁机喝了口茶,接着便把他在广州半年多来的所见所闻,特别是晋谒孙大元帅的经过,孙中山对广西的期望和训示,说得绘声绘色,使人极为感奋。白崇禧说完广东的情况后,复就陆荣廷、沈鸿英等军阀长期摧残两广的罪行,以及跟着他们走,只有同归于尽、死路一条的道理说得相当透彻,又对袭取梧州的战略意义和时机,分析得令人信服。李宗仁听了,连连点头道:
“季宽是个干大事的人,他此行曾跟我商量过,我极力支持他的行动。然区区几营人,恐难完成此项艰巨之任务。因此,我决定再派遣一支有力部队,配合他袭取梧州的行动。”
话说到这里,白崇禧觉得黄绍竑派他来玉林的使命已经完成,他认为李宗仁不愧是位有胸怀有眼光的人物。因此,待李宗仁说完后,白崇禧立即起立,向李宗仁深施一礼,赞叹道:
“德邻兄,你的为人,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宗仁字德邻,既仁且有德呀!”
李宗仁听了这话,喜形于色,他拉住白崇禧的手,久久不放:
“健生兄,承蒙你看得起我李某人!”
他们一直谈到夕阳西下,李宗仁留白崇禧吃饭,饭后,他邀白到后花园中的一蔸荔枝树下坐谈。这是蔸百年古荔,树枝婆娑,红果累累,树下有光滑的石桌石凳。李宗仁命人置上茶点,从树上摘下一大串荔枝果,他和白崇禧各握一把大蒲扇,一边纳凉,一边谈话。
“健生兄,你对目下广西局势的发展,有何高见?”李宗仁问道。
“德邻兄与季宽必能削平群雄,统一八桂。”白崇禧手摇蒲扇,谈话有如奇兵突出。
“何以见得?”李宗仁被白崇禧这句毫不含糊的话说得心里一阵震动。
“黄季宽此番袭取梧州,虽有很大的冒险性,但必能成功。”白崇禧说话声音不高,但却非常有力,“季宽占据梧州,已得地利,但力量尚小。此时,德邻兄可仍以中立自居,作屏障以掩护季宽,否则广西境内的陆、谭旧部,沈氏残余便会直逼梧州,季宽将无法立足。此全仗德邻兄之力。”
李宗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白崇禧又说道:“浔、梧两地,乃广西最富庶之区,德邻兄与季宽将其控制在手,则如汉高祖之入关中,可王天下。”
白崇禧见李宗仁已为之动,便又摇着蒲扇,现出几分孔明的姿态来,继续说道:
“目下陆荣廷已到邕发号施令,但他与北方曹、吴的通路尚未建立。他的义子马济正在湖南借助吴佩孚之力组建武卫军,因此,陆荣廷必定要北上桂林才能直接得曹、吴接济。但桂林现时被沈鸿英占据着,陆、沈向不睦,陆到桂林,必定爆发与沈鸿英的冲突。陆、沈交兵,德邻兄可于此时与季宽合兵袭取南宁,将省府之地夺到手上,则不仅广西而西南亦将震动。”
李宗仁暗暗称奇,佩服白崇禧的战略眼光,他一动不动地倾听白氏说话,连蚊子叮在脸上也没发觉。白崇禧喝了口茶,仍旧轻摇慢转着手中的大蒲扇,说道:
“我军攻占南宁,正在交兵的陆、沈双方,见我来势凶猛,咄咄逼人,可能暂时停战言和以图我。我军兵力单薄,难以两面作战,可用合纵之术,分化陆、沈,我军可以联沈倒陆,或联陆倒沈,分进合击,将陆、沈各个击破,便可一统广西。”
“健生兄,你真有孔明之计,敬佩,敬佩!”李宗仁拱手称赞。
“德邻兄过誉了!”白崇禧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大蒲扇摇得有如孔明那把鹅毛扇一般。
李宗仁寻思,白崇禧才智过人,如果让他留在黄绍竑身边,于己终将不利,不如把他从黄绍竑那里拉过来,以免后患,想到这里,李宗仁便说道:
“健生兄,我看你就留在我这里,当我军的总指挥如何?”
白崇禧当然明白李宗仁的用心,李、黄之间,白崇禧当然乐意投效李宗仁。但是,如果白崇禧此番玉林之行竟“乐不思蜀”的话,李、黄之间的矛盾将无法调和,两人如不能合作,则一统广西的计划将无法实现。白崇禧个人又毫无实力可恃,纵然他有管仲之才、孔明之智,又何以能成大事?
“德邻兄,我和季宽都是你的部属,我在他那里和在你这里不都是一样吗?目下,袭取梧州的计划即将实施,事关重大,刻不容缓,我得马上回去协助季宽。”
李宗仁也想到此时如不放白崇禧回去,在黄绍竑面前亦不好交代,便说道:
“你明天就回戎圩去,对季宽说,俞、伍两部兵力还不够用的话,我这里还随时可抽兵增援,让他放手去干!”
他们一直畅谈到午夜之后,雄鸡啼唱,此起彼落,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