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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秋归降
渭南之战曹操大获全胜,不仅收复关中之地,也把凉州东端陇西、汉阳二郡直接纳入朝廷统驭。关中诸部势力瓦解,韩遂、马超带残兵败将逃往金城郡。曹操在长安歇兵三日,继而挥师西进,向安定郡治临泾县进发。
建安十六年十月,曹军兵过扶风,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沿途鹑觚、阴盘等城四门大开皆不抵抗,等大军行进到泾水南岸时,杨秋早备下酒肉,搭好便桥,手捧印绶跪在道旁,恭候曹操大驾。他的兵盔甲都卸了,兵刃也缴了,连马匹都单圈好了;也不知孔桂从哪儿找来一帮奏乐的,又打鼓又敲锣,鼓着腮帮子一通吹,搞得跟娶媳妇似的。
曹操一见这阵势就笑了:“老夫已料到杨秋首鼠两端早晚会降,但没想到会这般热闹。”曹兵人马一靠近,杨秋的人就行动起来——不过不是动武而是夹道欢迎,又端水又献食,人人脸上一团和气,恨不得把曹兵背过桥去。
杨秋以膝代步爬至道中:“末将归顺来迟,死罪死罪!”孔桂赶紧喝令止乐,一路小跑到他身后,也跪下了。
虎豹骑闪开,曹操催马来至近前,手捻胡须笑道:“如此诚意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凉州威名赫赫的杨将军,渭南一战将军作战骁勇真让人钦佩啊!”
谁都明白这是挖苦之言,左右兵将无不窃笑。杨秋倒不理会,又往前跪爬了几步,信誓旦旦道:“丞相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兵马所至望风皆靡,韩、马之辈皆萤火之光,岂堪与日月争辉?末将虽边地偏僻之士,亦识天命,不敢违拗丞相的虎威,故引军而去在此恭候。”
“哦?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继而把眼一瞪,“你这刁钻之徒!口口声声不敢冒犯我,那为何割据安定十余载直到今日才降?攻杀张猛你没参与吗?韩、马举兵之日可曾力阻?如今功败垂成大势已去又识得我的虎威了。你乃一见风使舵势利小人!”
一番话说得杨秋浑身颤抖体似筛糠,险些把印绶摔了。孔桂连忙搭话:“小的有一言,请丞相思之。”
“讲!”曹操对杨秋谈不上什么好感,但对他却另眼相待。
孔桂眨巴着眼睛,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悲切切道:“丞相说的都对,但也该体谅我们的难处。关中战乱这么久,但凡长个脑袋,有几千人就敢立山头。小的跟着杨将军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足有百余仗……”岂能有百余仗?恐是连洗劫村庄都算进去了,“受了多少艰辛,其实还不是为了讨口饭吃。韩、马二贼势力强盛,若不依附他们,只怕这屁大点儿地盘早叫他们吞了,我们尸首埋哪儿还不知道呢。这份苦衷对谁去说?盼啊盼啊,就盼着王师到来能解我等之难,望眼欲穿盼了十几年,哪知您一来先要问罪,这世上可真没我们活路了。”他这话虽有些夸大,但也算是实情,说得杨秋也一脸黯然。
“唉!”曹操也不禁凄然。
孔桂见这可怜话管用,赶紧跪爬几步,挤到前面接着道:“其实我们杨将军一心想归顺朝廷,虽然迫不得已跟韩、马来往,但每次回来都在家中设摆香案对天忏悔,求苍天宽恕其罪,保佑大汉国祚,也保佑丞相福寿绵长,磕的头比带的兵还多呢!这次渭南兵败,我家将军唯恐贼兵劫掠郡县,故而不避猜忌回转安定,为的就是弹压地面安抚百姓,妥妥当当等您接管。若不信您问问这些当兵的,有谁不说我家将军好的?”
这倒是实话,关中诸将大多讲义气,驭下有恩,越是像杨秋这等小势力对士卒越好,若不然也难在这乱世中拥尺寸之地。孔桂越说越来劲,爬到曹操马前,一把抱住曹操的脚,觍着脸哀求道:“丞相您想想,小的来回跑腿送信,还不是奉了将军的命令?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千不念万不念,就念在这点微末功劳的份上,就饶了我家将军吧!”
若别人胆大妄为过来抱他腿,曹操早一脚踢开了,可孔桂来这套他却渐渐听了进去,但觉每句话都那么有理,说得他心里那么舒坦,不禁微微点头。孔桂见状赶紧朝杨秋使眼色,杨秋会意,立刻把印绶高高捧起:“末将自知有罪,上还骑都尉、关内侯之印。”
“罢了。”曹操叹口气,“你的爵位乃朝廷所封,既然不背朝廷,依旧当你的关内侯。不过老夫革免你骑都尉……”听到此处杨秋愣了,免去军职岂不是把前程丢了?刚要争辩哪知曹操话风一转,“晋将军之位,依旧驻军安定,听候老夫调遣。”
“叩谢丞相天恩!”杨秋大喜过望,已然弄不清赦免自己的究竟是曹操还是天子,竟把“天恩”二字配到了丞相身上。
孔桂的好话固然有用,但曹操本心也没打算为难杨秋。毕竟关中刚刚平定,人心还不稳固,似杨秋这等割据多年小有威望的人物不能轻易处置,反之树其归顺天命的标榜,还有很大利用价值。不过曹操还要敲打一番:“你是聪明人,老夫也不与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忠孝节义且放一边,老夫的势力你是知道的,究竟跟着谁能享富贵,你可要掂量好了。今后若还与韩、马暗通表里,我好歹取你性命!”
“末将不敢,末将不敢。”杨秋连连叩首,“从今以后末将效忠丞相绝无二心。”
曹操又瞥了眼旁边跪的孔桂,笑道:“孔叔林,你小子往来通风报信功劳也不小,尤其这张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然杨秋已升任将军,骑都尉之职老夫就转给你。不过你不用领兵,从今以后到老夫营中做事吧。”
孔桂忙来忙去为的就是这个,闻听此言一连给曹操磕了七八个头:“多谢丞相提携,您就是小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从今往后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曹操爽快一笑,马背上疾抽一鞭,带着麾下文武过桥了。
曹兵将士列队而过,杨秋和孔桂兀自在扬尘之中叩首不止,磕了好半天才互相搀扶着爬起来。
“恭喜将军得保爵禄,荣升将军之位,小的也跟您沾光!”孔桂嘴还是那么甜。
杨秋却客客气气讪笑道:“老弟切莫这样说,丞相看中的是你,若非如此岂能调你到他老人家身边听用?贤弟前程似锦啊!”他也算心明眼亮,瞧得出曹操属意孔桂,将来这小子必成相府红人。
孔桂跟了杨秋十几年,从来都是自己伺候他,从未听过他与自己称兄道弟,这一声“贤弟”悦耳不亚于金石之声,浑身上下说不尽的舒服。孔桂胸脯也挺起来了,腰也直了,也不管颔下留没留着胡须,装模作样一通乱捋,还打起官腔来了:“日后咱共保朝廷,彼此彼此。”
杨秋就势一把搂住他脖子,笑嘻嘻道:“老弟啊,前半辈子你靠的是哥哥我,这后半辈子哥哥可就指望老弟你照应喽!”
孔桂听着听着,忽觉有样东西戳自己胸口,低头看来——杨秋正攥着一块鸭卵大小的金子往他身上塞,他赶紧一把揣进怀里,喜得眉开眼笑:“自家兄弟,好说好说……”
刘备入蜀
曹操西征一路得胜,既得关中又图凉州。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人也在筹谋西进之事,那就是荆州的刘备。
刘备在武陵郡油江口修建公安城已有两年多,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盘,但前途依旧渺茫。赤壁之战是借助孙权之力打赢的,江南四郡更是在人家默许下占领的,论情论理刘备都亏欠孙权,但争天下者不能以情理揣度。刘备自一开始就是独立的势力,他只能适当依附孙权,却不可能改变初衷。故而刘备可以对孙权卑躬厚礼,可以在江东使者面前低声下气,可以娶孙权之妹,在这位大小姐监督下谨慎过日;却绝不会让出一寸地盘,更不可能放路让孙权西进——就争夺天下而言,孙权与曹操本无区别,都是潜在的敌人!
周瑜死后鲁肃承继兵权,也承继了索要荆州、进取蜀中的任务。鲁肃比周瑜态度和缓得多,但这把软刀子割肉更疼,他更懂得用时间和道义解决问题。鲁肃掌权伊始便与孙权协商,把处于刘备地盘包围之中的江陵城让给刘备,并希望以此为条件换取西进之路。不过刘备“朝济而夕设版焉”,得到城池后即命关羽屯兵江陵,张飞驻秭归,诸葛亮据南郡,自己坐镇公安,封锁了长江数百里水道,并对江东的西征统帅孙瑜假惺惺地道:“备与璋托为宗室,冀凭英灵,以匡汉朝。今璋得罪左右,备独竦惧,非所敢闻,愿加宽贷。汝欲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
刘备口口声声要保卫汉室同宗,甚至不惜归隐山林。孙权、孙瑜明知此言是假,但荆州水道已被人家钳制,只有忍下这口气,转而向交州发展。表面上看刘备占了便宜,但孙、刘两家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而孙、刘间的和睦是抵御曹操的先决条件。倘若曹操再度来犯,没有孙权的帮助,刘备还能渡过难关吗?若刘备再次求援,孙权要求其归还荆州部分郡县,刘备还能继续耍两面派吗?所以对于刘备而言,他已经把自己置于万分孤立的境地。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其苦衷。荆州四战之地实在太危险,北边的襄樊重镇被曹操占据,东面夏口要道为孙权把持,两家势力都远超自己,若不能及早扩张势力,早晚会被这两家吞掉,因而西取益州,依附险要就成了刘备唯一的希望,他当然不肯把机会让给孙权。
不过刘备只是阻拦了别人的好事,自己怎么朝这块肥肉下手却还不清楚。陆路而言襄樊阻碍了西进要道,坐拥房陵郡的蒯祺又归顺了曹操,这条路行不通。而逆溯长江又要突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三峡天险,凭他的实力也很难办到。长此以往拖下去,孙权是不能取蜀地,只怕到头来益州却落入曹操手中,后果更不堪设想。如何打破死局呢?就在刘备一筹莫展之际,竟然有人主动跑来,要敞开三峡领刘备进去!
益州军议校尉法正出使荆州,奉刘璋之命结好刘备。不过法正从一开始就没把使命限定在结好的范畴内,他实际上是代表张松、孟达等不满刘璋且敌视曹操的人来恭请刘备“接收”蜀地的。他第一次来荆州就向刘备表达了仰慕之情,并暗示自己可以帮忙夺取蜀地,不过刘备初次与其见面,搞不清敌友真假,没有贸然答应,只是予以
厚礼妥善送回。可没过多久,刘璋又派孟达率数千兵马协防曹操,进一步表达了善意,刘备开始对这件事重视起来。紧接着法正又来了,这次名义上是邀请他领兵入蜀攻打张鲁的,但私下里张松已亲手画了一张蜀中地图,详细标注了各个郡县的道路、兵力、粮草数目。
法正献出地图,刘备一见怦然心动,大感事有可为,虽仍不免顾虑,但已将法正视为贵客,设宴隆重款待,又亲自为其把盏,一句接一句地问个没完。法正既来之则安之,知道什么说什么,几乎把蜀中所有机密都透露给了刘备,最后捅破窗纱公然进言:“以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州之股肱,以响应于内。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刘备表面应允,心中却在反复掂量利弊……
冬日天短,酒席散尽后为法正安排好馆驿,天已经黑下来了,沉沉的天际显出一弯新月,从公安城并不雄伟的城楼女墙缝隙间洒下清冷的白光,凛冽的北风嗖嗖吹过,刺骨的冷。刘备送走法正并未回自己宅邸,而是一转身又回了这座临时的州府大堂,独立窗前默然无语。张松、法正等人给了他一个机会,但这件事绝非说干就干这么容易,至少有三个未知的危险:首先,蜀中地势险要,自己去倒是容易,可一旦翻脸,到时候若拿不下益州,再想退回来就不易了;再者,荆州实力还很薄弱,自己要防备曹操,如今对孙权也得加以小心了,万一敌人侵犯于后,到时候又怎么救援呢?更要紧的是刘备不知法正他们能否真的代表蜀中士人之心,乱世征战固然应兼人之地,可这种夺法却甚为不光彩,若是不能得蜀中人心,又在道义上栽了大跟头,即便拿下益州也难以安定。有人出卖刘璋,就有人可能出卖自己,到头来只能为别人做嫁衣。
刘备仰望天空,颇感自己就像暗夜中的孤月一样,冷冷清清无依无靠,关羽、张飞、诸葛亮都已派往要地镇守了,那些新招揽的属僚资历尚浅,因为孙夫人的关系家也变得不再像家,他只能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大堂,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桀骜爽朗的声音呼唤道:“主公,您还没回去安歇?”刘备回头观瞧,从漆黑的堂外走来一人,在昏暗的灯光映射下显得格外鬼魅。此人身材不高,精瘦的一张脸,细眉小眼短胡须,蒜头鼻子还有些翻鼻孔,貌不及中人;穿着一身粗布便衣,披着件开襟的大氅,似乎睡不着觉起来胡溜达。
“原来是士元啊。”刘备认出,来者乃是军师中郎将庞统。
庞统,字士元,襄阳人士。他是荆州名士庞德公之侄,与诸葛亮齐名,被本乡之人誉为“凤雏”。不过这位凤雏先生可与诸葛亮大不相同,既没有英俊的相貌,也没有出众的人望,却有颗桀骜不驯自骄自大的心,常自谓“论帝王之秘策,揽倚伏之要最”。曹操南下之时,他既不像本家兄弟庞季那样归顺,也不曾与诸葛亮一起辅保刘备,更没有像伯父庞德公一样躲避隐居,而是直接过江想投靠孙权。无奈正因为他骄傲自夸目中无人,招惹孙权不快,竟无缘江东仕途,幸得鲁肃推荐,在赤壁战后回来投靠了刘备。就在他回归之际,江东陆绩、顾劭、全琮等士林新秀前来送行,请他评价各自之才,庞统对全琮朗言:“陆子可谓驽马,有逸足之力,顾子可谓驽牛,能负重致远也。卿好施慕名,虽智力不多,亦一时之佳也。”固然是正面的评价,竟把人比作驽马笨牛,其桀骜之心可窥一斑。
他这种性格,既然能招惹孙权不满,也难免使刘备不快。初回荆州刘备授其耒阳县令,庞统竟置酒高卧不理事务,搞得耒阳政务一团糟,没几天就被罢了官。好在有诸葛亮、鲁肃多番解劝,说他非百里之才,当授予治中、别驾一级的高官,刘备才耐着性子召见了一次。哪知这一见之下刘备竟然看中了,庞统虽为人傲慢,不屑为政之道,却深谙用兵之道、帝王之术,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刘备立刻提升他为军师中郎将,骤然间已与诸葛亮平起平坐了。
“今夜可真冷啊。”庞统慢悠悠踱到刘备身旁,“主公不回去安卧,还在这里赏月,属下可没您这份雅兴。”
这哪是什么雅兴?刘备并非不想休息,一则是有心事,二来实在不愿到孙夫人身边,故而留下未走。他知道庞统在揶揄自己,却已习惯了这位军师冷嘲热讽的性格,并没有嗔怪,只是叹息道:“法孝直所言之事,我该怎么答复呢?”
庞统哪里是睡不着出来遛弯的?等他问及此事,早已备好说辞:“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孙吴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粮草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于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机不可失,望主公应允出兵。”
出兵的好处刘备自然清楚,但他现在考虑的都是隐患,有些话实难启齿,故而慨然道:“今与我水火相争者,唯曹操也。操以急,我以宽;操以暴,我以仁;操以谲,我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也。今若以小故而失信义于天下者,我所不取也。”他这话有真有假,每与曹操相反倒不假,但唯恐失信于天下就有些故作姿态了。
庞统也知道这并非真心之言,尤其前番刘备对孙权入蜀横拦竖挡,又是同宗之义又是庇护之德,连披发入山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今却要亲自动手夺人之地,未免于德有损。庞统心中暗笑,却还得给他台阶下,略一思索道:“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权变行事,固非一理能定也。兼弱攻昧,五伯之事。逆取顺守,报之以义,事定之后,封以大国,又何负于信?今幸有张松、法正为内助,可谓天赐!主公今若不取,恐为他人所图也。”
刘备背对庞统暗暗思量:夺人之地不负于信,纯属强词夺理,但“今若不取,恐为他人所图”倒是不折不扣的实话。曹操本有征张鲁之意,近闻已破马、韩,日后必要图谋蜀地;孙权已拿下交州,虽然是蛮荒之地,但只要用心经营,未尝不能自南方绕道侵染益州,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看来也难顾全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庞统见他不言,料是已然动心,便把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今曹操尚在关中,远路征战不及南下。孙权有事于交州,亦不能为害,正是主公趁机取利之时。荆州虽处四战之地,有关、张、诸葛、赵云镇守料无大碍。主公可抽精兵万余骁将数员,属下愿自请参谋,有张松、法正为内应,必能袭刘璋于无备,何况还有孟达统兵数千屯于江北,主公若折节待之也可收为己用,何愁兵马不足难以兼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望主公三思。”
诚如他所言,关羽屯襄阳,张飞屯秭归,诸葛亮经营南郡,赵云留守公安,这般阵势互为救应,即便曹操、孙权来袭也可支应一时。刘备部曲魏延、义子刘封等如今也历练出来了,又得霍峻等荆州骁将,取蜀未为无望。而且前番夺取长沙又有意外之喜,昔日刘表之侄刘磐号称劲旅,几度侵扰江东,他麾下有一部将名唤黄忠,也有万夫难当之勇,如今也归到刘备帐下了,凭这些骁勇之徒,加上法正等内应,虽然兵少,取下益州也不是没有胜算。
刘备十成决心已动了七成,却依旧不敢轻率举兵,只是点了点头:“你所言倒也有理,不过此事再容我详思,来日再做定夺吧。”
庞统见他还不肯决断,索性也不劝了,打个哈欠转身就往外走,嘴里叨叨念念:“夜已深了,我是没有主公这等兴致,硬熬着在这里赏月,如此踌躇,即便站到五鼓天明又有何益?我回去钻被窝,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也请主公早早安歇吧!”
一阵料峭寒风吹过,檐下的铜铃不安地摇晃着,发出清冷的叮当声。刘备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被庞统的话勾起了悲意——虽说现在有了荆州,但又能比以前好多少呢?莫说称霸一方,就连温暖的家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自甘氏死后,家的温馨就荡然无存了。孙夫人虽然嫁给了他,但心始终是在江东,不仅时时处处掣肘于他,还带着帮骄横跋扈的江东卫士,整日拿刀动枪,搞得他惶惶不可终日,只得把赵云任命为“大管家”,有心腹爱将随时照应,他才略有安全感。刘备索性在公安以西另建了一座小城,让孙夫人和她的男女仆僮住在那边,他总是找借口不到那边过夜,这段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连荆州百姓都清楚其中缘由,干脆把孙夫人所居之地唤为“夫人城”,简直不视为荆州地盘。婚姻已变成负担和笑柄,日子过成这样,那还能叫家吗?再穷困的人都有个可以安卧的家,可堂堂荆州之主竟然没有,整日在江东孙氏的阴影下讨生活,近两年来并无一日睡得安稳踏实。抛开雄心壮志不论,单单为了自由也该下决心放手一搏。
“且慢!”刘备倏然叫住庞统。
“主公有何吩咐?”庞统慢慢扭过头来。
刘备吸了口凉气:“我意已决,无论是福是祸,都要随法正赌上这一把。就按你的安排调兵遣将,明天一早就办!”
“诺。”庞统郑重其事深施一礼,终于露出了笑容。
冀州叛乱
曹操兵不血刃拿下安定郡,又派夏侯渊、徐晃戡定附近诸县,自潼关对阵不过数月,关中之地皆已平定,进军西凉剿灭余寇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
远道征伐将士劳苦,如今进驻临泾县,大家总算可以歇一阵了,上至文武众臣下至普通士兵都松了口气,独忙坏了关中各县的官员,纷纷赶到临泾县拜谒丞相。曹操任命张既为京兆尹,郑浑为左冯翊,赵俨为右扶风,处理善后之事;又召傅幹、贾洪、吉茂、苏则、薛夏等关中名士,每日里讲经论道好不欢畅。杨秋倾其所能竭力逢迎,孔桂更是不离曹操左右,使尽浑身解数变着法哄丞相高兴,今日饮酒明日蹴鞠,又闻冯翊之士游楚精通樗蒲,如获至宝赶紧向曹操举荐。曹操略有不悦:“樗蒲乃市井博弈之戏,这等伎俩也是老夫耍的?”
孔桂别的不成,唯独在博弈游戏上颇有见识:“樗蒲虽不及对弈雅致,但也可显用兵之能。昔日鸿儒马融曾著有《樗蒲赋》,赞曰:‘杯为上将,木为君副,齿为号令,马为冀距,筹为策动,矢法卒数。’丞相统领三军扫荡天下,区区樗蒲小戏
岂会不通?这游楚也是我关中的一位贤士,又以此道著称,丞相何不借此机会斗一斗他,也叫那些穷酸们开开眼,方显您老人家的手段。”一席话说得曹操笑逐颜开,当即征召游楚前来——临泾县寺变了博弈场,曹操与游楚当堂对博,众文武一旁观战,又是喝酒又是叫好,斗得好不热闹。
一来曹操禀赋甚高,二来也是游楚不敢赢他,七八局斗下来游楚大败,装模作样连连嗟叹:“在下卖弄此技十余年未逢敌手,不想今日败于丞相,心服口服。”曹操颇感欢喜,孔桂在旁一再美言,细问之下又知游楚亦通诗书小有才名,当即拜为蒲坂县令。
莫说楼圭、王粲等人,就连曹植都暗暗咋舌——父亲几时这么好说话?这孔桂虽是鄙陋小人,方入曹营就有这等头脸,日后还了得?
长史陈矫早觉不妥,立刻谏言:“属下有一言,恳请丞相深纳。博弈之术虽可益智,久亦有伤,世人因博采而废事忘业者不可胜数,因财损而谋奸者……”
话未说完已被孔桂高声打断:“非是在下多嘴,这位先生讲话可不妥当,常人因博采而废事忘业,然丞相岂是寻常之人?方才丞相博弈列位都看到了,投子之时若雷石电发,布局之时似指挥三军;气定神闲正襟危坐,表面上是玩,其实酝酿机谋呢!不用说,诛灭马、韩,克定凉州已在掌握之中。诸位说是不是?”
拍马屁挂上众人,谁能说不是啊?只得随声附和。曹操敞开衣襟,接过孔桂递过的手巾,笑道:“季弼亦风流之士,今日为何这般迂谨?《礼记》尚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难道老夫就不能消遣消遣?”
一句话反把陈矫吓坏了,连忙请罪:“属下无知,丞相见谅。”斜眼看了看满面谄笑的孔桂,心道这小子柔中带刺可不好惹。
曹操全没挂在心上,擦着汗道:“老夫年少之时也是浮浪子弟,斗鸡走马蹴鞠六博,无所不好无所不精。今年事已高又为政务所羁,昔日那些玩乐之事也都疏懒了。”
孔桂立即见缝插针:“有事弟子服其劳,割鸡焉用宰牛刀。丞相身负天下之重,满腹珠玑之谋,列位公子已长成。小的身在边鄙,亦闻平原侯文采斐然通晓政务,二公子精于骑射勇冠三军,如今一见远胜百闻!五官中郎将的大名更是不消多说,丞相有这么多好儿子,又何必鞍马劳顿亲犯险地?以小的之见,您大可安居邺城安享富贵,一来尽多年未有之欢愉,二来也叫世间不逞之徒见识一下几位公子的厉害!岂不快哉?”
陈矫、王粲等面面相觑——这小子拍马屁的水平可谓登峰造极,不但将曹操奉承了一番,还把两位公子也夸了,就连远在邺城的曹丕都没落下,真真滴水不漏。
或许是因为孔桂嘴甜,或许是这话正对了心思,亦或许是他相貌实在太像郭嘉了,曹操越听越受用,飘飘然晃悠着脑袋,口上却道:“牛刀可以割鸡,鸡刀却不足以解牛。他们还年轻,少历练,若要独自统兵还差得远呢!”
曹彰此番得偿夙愿上了战场,这几日心里正高兴,也被孔桂拍得甚美,听了父亲的话,又不禁想起当初渡渭水之前的安排,技痒难耐忍不住问道:“父亲两月前叫孩儿参悟兵临潼关之事,孩儿愚钝至今不解,请父亲明示。”
这正是曹操得意之笔,听儿子相问,更觉面上有光,索性对在场所有人炫耀道:“将在谋不在勇,老夫平生用兵皆谋定而后发,故而每战必胜。前番贼据潼关,我若兵入河东,只恐马、韩分兵把守诸津,则西河未可渡。故而我盛兵以逼潼关,马、韩等人误以为我要强攻,遂集兵关前,河西之地反而空虚,所以徐晃、朱灵抢渡可成。”
“虚中有实,实中藏虚,原来如此!”曹彰似是打仗打上了瘾,闻听此言连拍大腿,恨不得立刻找敌人再试验一番。
曹操如数家珍接着道:“西河营寨既立,老夫便连车树栅,遍修甬道,既为不可胜,且以示弱。后再南渡筑沙为城,虏至不出,所以骄之也。故贼心中忧惧众莫能一,而求割地。老夫伪许之,使其自安而不为备。既可趁机离间马、韩,又可畜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此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关中遥远,若贼各依险阻,即便是大军征讨,一二年间不可定。今皆来集,其众虽多莫能归服,军无适主一举而灭。故而敌每来一部,老夫非但不忧反而生喜。胜一人难,胜众人易,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这一套计谋虽多有楼圭、贾诩参与献策,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曹操筹谋已久的。他之所以能发出“兵之变化,固非一道”的感慨,是几十年来参悟兵书、身经百战的心得,一招一式皆得自艰辛,令人不得不佩服。
“自古兵家未有如丞相者,虽白起、韩信之流不可及,就算光武帝复生也难敌丞相之谋!”孔桂再接再厉继续溜须。
曹操斜了他一眼,摆手道:“你小子谄媚忒过,岂能真如你所言?”陈矫等人早看不过眼了,见他挨了训,这才稍觉痛快。
殊不知孔桂话里暗藏乾坤——光武帝岂是随便比的?我言开国皇帝难敌他一二,他若真是大汉纯臣就当正颜厉色,如此草草斥责,可见世人传言不虚,他果有代汉自立之心。摸透这一层,日后在曹营见机行事就容易多了。
曹操浑然未觉,兀自感叹:“老夫半生所憾者,唯赤壁之失,今威震关中声势复振,他日便可再下江东,焉能不喜?”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实话,近两年他忧于内部不稳隐忍得太多,如今这场胜仗无异于从地上爬起来,终于没有步袁绍一蹶不振的覆辙。说到此处他又不免惋惜,“只可惜渭水一战,窦辅为保老夫亡于箭下,窦氏一门忠烈,仅存这一点骨血也丧于沙场。人才难得忠义难觅,老夫回朝之日当多加追表彰其英名!另外此番得胜,弘农、河东两郡也功不可没。贾逵助钟繇坐镇弘农,士民敬爱故而无叛。杜畿自河东补给军粮,老夫原以为多有不便,没想到至今尚有余粮二十多万斛,有此储备即便再打上一两年都够了,何愁马、韩不灭?”
曹彰早就摩拳擦掌:“现今兵精粮足,能否让孩儿一显身手?就请您坐镇长安运筹帷幄,请三弟随军任孩儿的参谋,我兄弟二人替您征讨金城诛灭马、韩,为朝廷立功,也为您老人家争光!”
“好!”曹操在渭南之战见识了儿子的本事,心里有些底,加之这会儿高兴,竟破天荒答应了,“吾儿勇气可嘉。今子桓坐镇邺城,子建参谋军务,子文若能驰骋疆场扬威边陲,也不枉世人夸赞咱曹家父子!”
孔桂晓得什么,反正跟着奉承就对了:“什么父子英雄?以小的看是辈辈英雄,以后丞相子孙万代个个都是英雄!”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果真如此,夫复何求?”今天曹操真是发自内心高兴,自赤壁兵败以来没这么高兴过。打赢这一仗挽回威名还在其次,有什么比三个儿子不负所望更好的呢?如果他们三人能拧成一股绳,为曹家谋定天下,那这位子交与谁还不都是一样?即便自己此生真的不能统一华夏,身登九五,有他们继承事业,子孙万代的富贵还愁得不到吗?
可就在他放声大笑之际,军师荀攸满面焦急奔上堂来:“丞相!大事不好!”
曹操的笑声戛然而止:“怎么了?”
“河间暴民田银、苏伯作乱,诛杀官吏抄掠郡县,已集众数万。”
“哪里作乱?”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
“河间!”荀攸又重复一遍。
河间?!那岂不是冀州辖境?曹家的大本营!曹操只觉耳朵里嗡的一声,手中杯盏不禁落地,摔个粉碎。
其他人也惊住了,一个个哑口无言,呆若木鸡,隔了半晌才听曹操阴沉地咕哝了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了,速命曹仁领兵两万立刻回师平叛。其他将士整备辎重,明日收兵……哼哼,父子英雄辈辈英雄,恐怕老夫没那个福气……”
众人不欢而散各忙军务,整整一夜曹操没合眼——昔日击败袁氏入主冀州,百姓何等拥护?如今为什么会作乱?老夫坐镇邺城六七载未曾有乱,为何子桓理事不到半年就闹出这么大乱子?这小子究竟干了些什么?若一个小小的冀州都治不好,怎能扛起万里江山……辗转反侧不得安宁,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还未出城点兵,又听县寺门外有人吵吵嚷嚷请见。曹操满腹心事哪肯见,命侍卫赶开,出门跨马便走。哪知此人扑至马前,拦住道路连连叩拜。曹操刚要发作,可一见此人面孔又忍住了——依稀记得是凉州从事杨阜杨义山。昔日官渡之战,刺史韦端不知归袁归曹,曾派他到许都观望动向,杨阜回归陇西力劝韦端支持曹操,也算对曹营有功之人。邯郸商、张猛死后,荀彧保举韦端长子韦康接任使君之位,杨阜也晋升为凉州别驾。
“义山何故拦路?”
杨阜叩头如鸡啄碎米一般:“恳请丞相诛灭马、韩,收全功而返,万不可草草收兵。”
曹操一见是他也猜到有此一谏,叹道:“老夫何尝不想成就全功?但冀州生乱祸起肘腋,不能不顾啊!”
杨阜恳求道:“田银、苏伯无名之辈,不过皮肉之癣,马、韩乃心腹之患。马超有韩信、季布之勇,甚得羌胡之心,西州之士无不畏之。只恐丞相一走,陇上诸郡又非国家之有也!”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马、韩两家久在西凉何等威望?斩草不除根必为后患。闻听此言曹操也有些犹豫,但冀州太重要了,那不仅是他的大本营,也是日后走向龙位的根基所在!想至此曹操一咬牙:“不行!冀州之叛不能不管……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分兵一半,留夏侯渊督徐晃、张郃诸部镇守长安,若二贼还敢来犯,你就请他们出兵救援。”说罢绕过杨阜打马便走。
“丞相!凉州刺史韦康……”杨阜连忙爬起,未及多言曹操已经走远了。他无可奈何急得连连顿足,夏侯渊虽勇,但是不是马超的对手呢?而且凉州最大隐患其实不在敌人,而在刺史身上!荀令君英明一世,却错看了韦康其人。韦康虽有博学之名,却是一白面书生,倘若马超再次来袭,他能保住凉州吗?
眼见曹操归心似箭已奔出很远,杨阜只得把这些忧虑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