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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山下的时候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让我辨出了方
向。小红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时抖擞精神奔跑起来,朝着
泛着白光的东方。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吧,不然为什么我身上这么
热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手中的马缰也渐渐松了,马儿一颠一
颠,像摇篮一般,摇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没能睡,现在简直
快要睡着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许是一小会儿,也许是很久,最后
马儿蹚进一条河里,我被马蹄溅起的冰冷水花浇在身上,才突然
一激灵醒了过来。四处荒野无人,天亘山早就被抛在了身后,身
后巨大的山脉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头顶
是白色的雪冠,积着终年不化的冰雪,这条河也是天亘山上的雪
水汇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浑身都发软,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怪不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是干粮都系在鞍后,我口中焦渴无味,一点儿食
欲都没有。正想着要不要下马来饮水,忽然望见不远处黑影摇
动,竟似有一骑径直奔来,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骑兵,极目望去,
却也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来势倒是极快,可幸的是只有一人一
骑。
如果是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尽力气抽出背后的弯
刀,万一遇上的是敌人,我一定力战到底。
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马去
了。
西凉人自幼习骑射,不论男女皆是从会走路就会骑马,我更
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堂堂西凉的九公主竟然从马背上栽下去
了,若是传到西凉王城去,只怕要笑坏所有人的大牙。
醒过来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弯刀,我眨了眨眼睛,
天色蓝得透亮,洁白的云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原来我是躺在
一个缓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热的日光,秋日里清爽的风吹
拂过来,不远处传来小红马熟悉的嘶鸣,让我不禁觉得心头一
松。
“醒啦?”
这个声音也挺耳熟,我头晕眼花地爬起来,眨了眨眼睛,仍
旧觉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个中原茶贩顾小五,他懒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着
一块风干的牛肉。
我好生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偶尔路过。”
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我想起小红马还驼着干粮呢,
于是打了个唿哨。小红马一路小跑过来,我定睛一看,马背上光
秃秃的,竟然连鞍鞯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个顾小五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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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带的干粮?
“喂!”我十分没好气,大声问,“我的干粮呢?”
他满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对我扬起手中那半拉牛肉:“还
有最后一块?”
什么最后一块,明明是最后一口。
我眼睁睁瞧着他把最后一点儿风干牛肉塞进嘴里,气得大
叫:“你都吃了?我吃什么啊?”
“饿着呗。”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轻描淡写地说,“你
刚刚发烧,这时候可不能吃这种东西。”
什么发烧,我跳起来:“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有,你吃
完了我的干粮!赔给我!赔给我!”
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没得赔了。”
我气急败坏,到处找赫失给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终于慢吞吞地说道:“你要
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赔给你一头牛。”
我朝他翻白眼:“我为什么要跟你回王城去?”
“你的父王贴出悬赏告示,说谁要能将你寻到,带回王城
去,就赏赐黄金一百锭。”他格外认真地瞧着我,“黄金一百锭
啊!那得买多少头牛!”
我可真是气着了,倒不是生气别的,就是生气那一百锭黄
金:“父王真的贴出这样的布告?”
“那还有假?”他说,“千真万确!”
“我就值黄金一百锭吗?”我太失望了,“我以为起码值黄
金万铤!另外还给封侯,还有,应该赐给牛羊奴隶无数?”
父王还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公主,竟然只给出黄金一百锭的
悬赏。小气!真小气!
顾小五“噗”一声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顶讨厌他
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像看着一百锭黄金似的。我大声道:“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顾小五说:“那么你想到哪里去呢?自从你走了之后,月氏
王的使者可生气了,说你父王是故意将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
队人马来寻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乱走,遇上月氏的人马,那可就
糟了。”
我也觉得挺糟的,因为我已经遇上月氏的人马了。想到这里
我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我差点儿把赫失给忘了,我还得赶紧
去阿翁那里报信呢!
顾小五大约看到我脸色都变了,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可是茫茫草原,现下只有他在我身边,
而且师傅剑术那样高明,本事那样大,说不定这个顾小五剑法也
不错呢。
果然顾小五听我原原本本将遇上月氏追兵的事情告诉他之
后,他说道:“据你说,突厥大单于王帐,距此起码还有三百
里?”
我点了点头。
“左谷蠡王距此亦有百里?”
我又点了点头。
“可是突厥人游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
“那可不用多想,反正我要救赫失。”
顾小五眉头微皱,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护府近
在咫尺,为什么不向他们借兵,去还击月氏?”
我目瞪口呆,老实说,中原虽然兵势雄大,安西都护府更
是镇守西域,为各国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国之间兵戈不断,也从
来没有人去借助中原的兵力。因为在我们西域人眼里,打仗是我
们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虽然是天朝上国,派有雄兵驻守在这
里,但是西域各国之间的纷争,却是不会牵涉到他们的。就好比
自己兄弟打架,无论如何,不会去找外人来施以援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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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安西都护府虽然近,但这种事情,可不能告诉他
们。”
顾小五剑眉一扬:“为什么?”
道理我可说不出来,反正各国都守着这样的禁忌,我说:
“反正我们打架,可不关中原皇帝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顾小五说
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关,何况中原设置安
西都护府,就是为了维持西域的安定。月氏无礼,正好教训教训
他们。”
他说得文绉绉,我也听不太懂。他把两匹马都牵过来,说
道:“从这里往南,到安西都护府不过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
兵。”
我犹豫不决:“这个?不太好吧?”
“你不想救赫失了?”
“当然想!”
他扶我上马,口中说道:“那还磨蹭什么!”
一直策马奔出了老远,我才想起一件事来:“你到底是怎么
找着我的?”
中午日头正烈,他的脸被太阳一照,更像是和阗出的美玉一
般白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碰运气!”
安西都护府果然不过半日路程,我们策马南下,黄昏时分已
经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余年前便在此设立安西都护府,
屯兵开垦,扼守险要。这里又是商道的要冲,南来北往的商队皆
要从此过,所以比起西凉王城,也繁华不啻。
我还担心我和顾小五孤身二人,安西都护府爱搭不理,谁
知顾小五带着我进城之后,径直闯到都护衙前,击敲了门前的巨
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鼓有讲究,虽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实另外有个名字叫醒鼓,一击响就意味着征战。我们被冲出来的守兵不
由分说带入了府内,都护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长着一蓬大胡子,
穿着铠甲,真是员威风凛凛的猛将,我见过的中原人,他最像领
兵打仗的将军。
他沉着声音问我们,我不怎么懂中原话,所以张口结舌看着
顾小五。顾小五却示意我自己说,这下我可没辙了。幸好这个都
护大人还会说突厥话,他看我不懂中原话,又用突厥话问:“堂
下人因何击鼓?”因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话也相当流利。
我于是将月氏骑兵闯入突厥境内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恳请他发兵
去救赫失。
都护大人有点犹豫,因为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以来,除了平
定叛乱,其实很少干涉西域各国的事务。虽然月氏闯入突厥境内
是大大的不妥,可是毕竟突厥强而月氏弱,以弱凌强,这样诡异
的事情委实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想他才会这样犹豫。
果然,他说道:“突厥铁骑闻名关外,为什么你们突厥自己
不出兵反倒求助于我?”
我告诉他说王帐游移不定,而左谷蠡王虽然在附近,但找到
他们肯定要耽搁很久的时间。所以我们到安西都护府来求助,希
望能够尽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们不过数十骑,要抵抗那么多的月氏骑兵,不
禁就觉得忧心如焚。都护大人还是迟疑不决,这时顾小五突然说
了句中原话。
那个都护大人听到这句话,似乎吓了一大跳似的,整个人都
从那个漆案后站了起来。顾小五走上前去,躬身行礼,他的声音
很低,我根本就听不清,何况我也不怎么懂中原话,只见他说了
几句话后,都护大人就不断地点头。
没一会儿工夫,都护大人就点了两千骑兵,命令一名千夫长
带领,连夜跟随我们赶去救人。
我大喜过望,从安西都护府出来,我就问顾小五:“你怎么
说动那位大人,让他发兵救人的?”
顾小五狡黠地一笑,说:“那可不能告诉你!”
我生气地撅起嘴来。
中原的军队纪律森严,虽然是夤夜疾行,但队列整齐,除了
马蹄声与铠甲偶尔铿锵作响,还有火炬“呼啦啦”燃烧的声音,
竟不闻别的半点声息。我留意到中原军中用的火炬,是木头缠了
絮,浸透了火油。火油乃是天亘山下的特产,其色黝黑,十分易
燃,牧人偶尔用它来生火煮水,但王城里的人嫌它烟多气味大,
很少用它。没想到中原的军队将它用来做火炬。我觉得中原人很
聪明,他们总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办法。
我们一夜疾行,在天明时分,终于追上了月氏的骑兵。这时
候他们早已经退入月氏的境内。
月氏的骑兵行得极快,我们追上他们的时候,白旌旗早已经
无踪影,赫失和数十突厥勇士也连人带马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心
中惶急,唯恐赫失他们已经被月氏骑兵围杀,而顾小五正在和那
名千夫长用中原话商议,然后听到中原的骑兵大声传令,散开阵
势来。
我听父王说过,中原人打仗讲究阵法,以少胜多甚是厉害,
尤其现在中原的兵力更胜过月氏骑兵的一倍有余,隐隐摆出合围
之势。那个月氏将军便兜转马来,大声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顾小五在西域各国贩卖茶叶,却是懂得
月氏话的。他对我说:“这个将军在质问我们,为什么带兵闯入
月氏的国境。”
我说:“他昨天还闯入突厥的国境,硬说我是月氏逃走的奴
隶,现在竟然还理直气壮起来。”
顾小五便对旁边的千夫长说了句什么,那千夫长便命人上去
答话。顾小五笑着对我说:“我告诉他们,我们乃是护送西凉的公主回国,路经此地。叫他不要慌乱,我们是绝不会入侵月氏领
地的。”
我觉得要说到无耻,顾小五如果自认天下第二,估计没人敢
认第一。他就有本事将谎话说得振振有词,是不是中原人都这样
会骗人?师傅是这个样子,顾小五也是这个样子。
双方还在一来一回地喊话,那名千夫长却带着千名轻骑,
趁着晨曦薄薄的凉雾,悄悄从后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骑兵回过神
来,这边的前锋已经开始冲锋了。
这一仗胜得毫无悬念,月氏骑兵大败,几乎没有一骑能逃出
去,大半丧命于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还有小半眼见抵抗不过,
便弃箭投降。顾小五虽然是个茶叶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气,这
样一场鏖战,血肉飞溅死伤无数,顾小五竟然连眉毛都没有皱一
下,仿佛刚刚那一场厮杀,只是游戏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长惯于
征战,自然将受降之类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两千骑兵押着月氏
的数百名败兵残勇,缓缓向东退去。
我趁乱冲进月氏军中找寻赫失,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月氏
领兵的将军被俘,被人捆得严实推搡到千夫长面前来,那千夫长
却十分恭敬,将此人交给了顾小五。我让顾小五审问那个月氏将
军,那个月氏将军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顾小五却淡淡地
道:“既然不说,留着有何用?”
那千夫长听他这样说,立时命人将其斩首。军令如山,马上
就砍了那月氏将军的头颅,揪着头发将首级送到我们面前来,腔
子里的鲜血,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艳
丽的红花。
我可真忍不住了,再加上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一
阵阵发晕,旁边人看我脸色不对,好心递给我水囊,我也喝不进
去水。只听那顾小五又命人带上来一名月氏人,先令他看过月氏
将军的首级,然后再问赫失的下落。月氏人虽然骁勇善战,但那人被俘后本来就意志消沉,又见将领被杀,吓得一五一十全都说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