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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面的风独影被她叫破身份亦无惊奇,只是看着她,语气平静:“不知曲小姐有何要诉?”
曲殇弯眉一笑,眼若新月,“方才风将军不是已听过了吗?”
“哦?”风独影凤目微睨,哂然一笑,“是呢,方才已听过了,只是……”她微顿,“我亦有些话要与曲小姐说,却不知小姐愿听否?”
曲殇微怔,然后亦淡淡一笑,“呵……说来也怪,虽是与将军第一次见面,可看着将军就欢喜,心里头就如老朋友见面似的。所以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闻言,风独影心头一动,看着面前淡若秋菊的女子,亦是满怀欣赏。“听曲小姐的口音,可是自闽州迁来?”
第一句便是单刀直入,曲殇有些意外,可看看风独影,又觉得如此直接才合她之禀性,微微点头,道:“是。”其实,方才见到的第一眼、交谈的第一句话便已知道,这位凤影将军非为箜篌而来,而是为“曲殇”而来,只是心中并无惊畏,倒好似等候久矣。
见她不曾否认,风独影凤目里亮光一闪,定定看着曲殇。是她,原来真是她!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却又在抬眸间尽敛于心底深处。“曲小姐才貌出众,却至今未嫁,是否心有所系,在候良人?”
这一问却可谓唐突,只是风独影面色平静,目光专注。曲殇微怔忡,然后摇头一笑,“不曾候过谁。”虽是答了,却是避开了前一问。
风独影并未追问,只是默默注目曲殇,见她神容雅淡,仿若已万事看平心静如水。默然片刻,又问:“曲小姐可愿见见帝都故人?”
这一问,终是打破了曲殇的平静,她眼波微动,神情怔然,许久未曾出声。
又默了片刻,风独影再道:“曲小姐可知,这么多年过去,帝都故人一直愧疚在怀,一直在等候姑娘。”
曲殇眼波一闪,半晌后她掩唇轻笑,笑得娇躯颤动,仿若花枝轻舞。“哈哈哈……哈哈哈……”
风独影只是静静看着,不惊不恼。
笑了许久,曲殇终是收声止笑,却已目光盈盈,秋眸之中水气氤氲。“将军可知当年之事?”
风独影摇头,“虽不知详情,但也能猜着大概。”
“哦。”曲殇移目望向亭外,浮萍飘游,随着秋风在湖面荡起一圈圈碧纹,就仿佛她此刻的心境。
“我们都知道当年是四哥负你,我们也都以为小姐已死去,这么些年,四哥一直未娶,他依是不能忘了小姐。”风独影轻声道,胸口却仿佛堵了什么般有些气闷。
“呵呵……是吗?”曲殇又是一声轻笑。
风独影目光望去看得她的侧面,看她勾起的唇角边挂挂浅浅的苦涩,心头便也有些沉重。
“当年,我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绮梦年华。”曲殇忽然启口,目光朦胧似梦,“遇上那样的他,怎是一见钟情可说,怎是一往情深可喻,只觉天地虽广丽,万物虽多姿,可与他相比皆若尘埃。”
风独影心头一跳,默默看着她。
“所以他盗得那关乎闽州存亡的舆图时,叫我不要声张我便犹豫;所以他制住我为人质时,我便乖乖从之;所以他挟我逃出闽州被一路追杀时,我还幻想着就这样两个人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再不要管什么闽州、什么天下,只我们两个生死相随。”曲殇朦胧的笑着,似是多情似是嘲弄,“因为那时候,在我心中,他是最重要的,为了他我可以不顾一切,可是……”她转首回望风独影,目光悲凉,笑容凄清,“在他心中,我却有若尘埃。”
风独影胸口一凉,看着她不能言语。
“所以啊,他可以放开我的手,任凭我跌下深谷。”曲殇猛然闭目,仿似那一日那一幕又重现眼前,而她不敢、不忍卒睹。
风独影呆呆看着她,看着那张脸上浮现的凄楚,想要说点什么,却无以成言。
“当然,在你们看来,身负重伤追兵即至之刻,他如此选择乃是明智之举,这样他才可保得性命,保得舆图……”曲殇睁目,眸中冰凉一片,“可是那于我来说,那便是穿胸之剑锥心之痛!”
风独影胸口涩成一团,眉头亦随之拧起。
曲殇看着她,静静的看了片刻,她忽然又轻轻笑起来,并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面上那悲楚神色便随着这一拍而去,“你莫要这样看着我,那已经过去了,放手的亦不是你,而且我没有死。”
风独影深深吸一口,“你若死了,便等于是四哥亲手杀的你,杀一个对他情深意重的女子。”她看着曲殇,凤目有着淡淡的哀伤,“难怪四哥当年夜不能寐,恶梦不断,所以才会愧疚多年亦不能忘。”
曲殇听得,神情微怔,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后来你是如何得救的?”风独影问她。
“自然是姐夫的人找到了重伤的我,将我救了回来。”曲殇苦涩一笑,“姐夫、姐姐见我如此,不忍责骂,尽管我悔恨不已,却已难挽闽州的败亡。那舆图不但详细的绘着闽州地形,还标明了姐夫囤兵囤粮之处,所以你们后来不过两月便攻下了闽州。姐夫寻了死去的将士换了衣裳扮作他,尔后带着十名忠士携着姐姐与我逃出了闽州,隐遁山野,直到五年前才迁来这偏远的沛城定居。”
风独影恍然点头,当年虽寻得韦氏夫妇尸首,但血污甚重,他们亦不曾仔细检查,只派人好生安葬了事。
“说起来,我们该算仇人。”曲殇目望风独影,却无怨恨之色,“可我知道,姐夫失去闽州,我才该负大半责任。”
风独影眉尖一动,看着她不语。
“当年因为我喜爱曲乐,才引得他入闽州;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方便了他探查闽州情况;因为我的不忍,才让他盗图顺利出城。这些年我怨恨过,我恨自己,我也恨他,我还恨你们,我待他情深意重,却抵不过你们八人的情义。有几年我活在怨悔之中不能自拔,姐姐、姐夫却始终对我百般包容、疼爱,我才能重新活了过来,我也才明白,生我的是父母,但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姐姐、姐夫,而于我最亲最重要的也是姐姐、姐夫。”曲殇侧首目望湖面,神色伤感亦惆怅,“若是如今的我,那样的惨痛往事必然不会发生,可是啊……那是年少痴狂的我。而人生,是不能回头的。”
风独影默默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曲殇,看着她眉宇间的惆怅慢慢淡去,目中的伤感亦化作了平静,心底不由得钦佩。
“其实……”曲殇忽又道,“这些若到了说书人口中,不过是一个愚昧的小姐爱上了敌人并被敌人利用、抛弃的滥俗故事。”她唇边弯起一道浅笑,隐约一点嘲弄,“所以为这样的故事而伤怀是很愚昧的。”
风独影默然的会儿,才道:“在旁人看来自然滥俗、愚昧,却只有当事之人才知其伤之重,其心之痛。”
曲殇回首,略带一点讶然,然后她轻轻叹气,“你若不是凤影将军,我们一定可以做朋友。”
风独影淡淡一笑,“何必执着于‘朋友’两字,人生际遇难测,浮萍相遇,可有片刻交心足矣。”
“呵呵……有道理。”曲殇望着风独影灿然一笑,笑若花开,风华若水。
而风独影看着她,想有这样美丽解语的女子陪着四哥,有这样聪慧阔达的女子做她的四嫂,夫复何求呢?所以,她轻声道:“曲小姐,和我去帝都吧。”
曲殇一怔,然后只是淡笑。
风独影起身,负手身后,遥望水面,“诚如你说‘人生不能回头’,可是人生是可以补救与偿还的。”
曲殇亦站起身来,与风独影并肩看着一池碧波,“我真的很欣赏将军,但和你去帝都却是不能了。”
风独影侧首,看着她,“小姐已放开了怨恨,何不成全了今生的情缘。”
曲殇摇头一笑,笑得云淡风清,“我是放开了所有的怨恨,但我亦放开了对他所有的情义。我本是不知,可今日看到你,我便知道我已心平气和,了无爱恨。”
风独影一呆,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欢喜。
“而且我虽放开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放开了我的手,不会忘记他负了我的情,不会忘记他夺了姐夫的闽州,所以我与他怎能再续前缘。”曲殇望着她,秋眸似水,静如明镜。
风独影闻言,轻轻叹息一声,“站在我的立场,站在身为妹妹的立场,我请你同往帝都,因为我希望他此生能快乐。”她微顿,然后淡淡一笑,“其实站在你的立场来想,我的要求却是过份了。”
曲殇一笑。
“只是我回到帝都后,会告诉四哥你未死。”风独影再道。
曲殇闻言不甚在意,道:“我此生不会与他再见。”
风独影挑眉。
曲殇慧黠的眨眨眼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一生都记着我,日后无论他喜欢哪个女子,但穷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
风独影一震,看着曲殇久久无语。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许久,她长长叹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曲殇淡淡一笑,接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注○4]
风独影颔首,有些遗憾,有些了然,“今日能聆听小姐的箜篌,甚为欣慰。望小姐保重,告辞。”她语罢转身,抬步离去。
“将军保重。”曲殇冲她的背影盈盈一礼。
[注○1]《诗经?叔于田》(大意:那个人去打猎,巷子里空无一人。难道真的没人?只是都比不上那个人,那么英俊又仁厚!那个人去狩猎,苍子里没有了喝酒的人。难道真的没人?只是都比不上那个人,那么英俊又和善。那个人去了原野,巷子里没有了骑马的人。难道真的没人?只是都比不上那个人,那么英俊又威武!)
[注○2]《诗经?隰有苌楚》(大意:一棵棵杨桃树,长在沼泽地旁。婀娜多姿的枝条迎风飘摇。茁壮润泽的小杨桃,羡慕你无知无识无烦恼。)
[注○3]相传为嵇康所作,载自明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汪芝编辑的《西麓堂琴统》。
[注○4]杜甫《赠卫八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