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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恪在青衣卫中值事, 一连三日,皆是无所事事……
孙勋既没给他安排下属,又不给他分配差事,也不知这千户的脑袋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徐恪索性不去多想。
整个北安平司中,除了孙千户之外,便属他徐百户的官阶最大,毕竟他是首席百户,加之又有御赐的宝剑,是以这一众属下,平日里见了徐恪都是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恭敬讨好,但也无人敢主动靠近,陪他说话。人人都害怕一个不小心,便如那张千、李万、孔小兵与杨艾的下场一般,被徐恪整得腿软手抖,屎溺直流。徐恪便整日里呆在自己的公事房中,看书、临帖、饮茶、写诗……这三日,倒也过得清闲自在、不亦说乎。
到了第四日清晨,徐恪甫至青衣卫,便领到了都督沈环的手令,命他即刻动身,赶往江北道扬州府,全力护卫钦差魏王一行,往江南、江北诸道筹措赈灾所需之钱粮。
徐恪不敢怠慢,忙拿着手令去尚马营亲自挑了一匹黄骠大马,略略备了些路上所需之物后便即出发。他手下的丁春秋与各位佐领闻听主官要奉命南下,便都想着一路随行,皆被徐恪一一婉拒……
徐恪回府向胡、舒二人辞行,胡依依便令舒恨天随往。孰料出门才行过两个路口,那书仙忽然一拍自己的额头,大喊了一声“哎呀”后,硬说自己这十日内必有灾厄,务须躲将起来“避灾”,不容分说便只顾自己一溜烟地就已消失无踪……
徐恪摇摇头,只得自己孤身一人缓辔而行。他忽然想起,此去不知几日能回,该当去看一看慕容嫣才是,便调转马头,径自骑到了天宝阁门口。
门房通报之后,便将他引入前厅,过来相见的正是天宝阁少阁主慕容泯。
徐恪对慕容家雪中送炭、慷慨捐银之举一再称谢,那少阁主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几句,只说他们天宝阁乃“分所当为耳”……
徐恪问起老阁主,慕容泯道他父亲数日前因事已去往冀州府。那慕容少主也不待徐恪相问,便说起了他的三妹慕容嫣,说她身体“略有微恙”,已同他二弟一道,前往南方寻名医诊治……
徐恪欲待细问慕容嫣的病情,慕容泯只是说她“自小身子就弱,如今偶感寒疾,有他二弟照应,料必能无恙”云云。在这位慕容家的大少爷面前,他徐恪就算想硬充一回“姑爷”,人家也未必肯认,是以徐恪也不便多问,只好顺带着问起了慕容吉……
说道慕容吉之时,那位大少爷神色间似微有所动,但转瞬即逝,若非特别留心,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慕容泯只是淡然回道,四弟尚在阁中养病,多承徐兄挂念……
二人寒暄了一通,徐恪见慕容泯言语之间虽温文尔雅,但与自己似已无话可说,于是便只好起身告辞……
慕容泯又是坚持将徐恪送到大门口,一路上对徐恪蒙天子器重,连升六级,成青衣百户,并得御赐昆吾之事,也一再称贺……
看着徐恪走到门楼外,骑上他的高头大马,已然绝尘而去,不知是何原因,那慕容泯的脸上,先前一派温和谦恭的神色已倏然不见,代之而来的,却是双眼眯紧,眉头一蹙,满脸的凌寒狠厉之色……
……
徐恪前往魏王府询问,那王府总管马华成告知他,魏王已于两日前动身,随行的便是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马华成让徐恪只管往南而行,钦差行辕仪仗甚众,路上自能相遇……
就这样,徐恪背着剑、骑着马,一个随从未带,顾自出了长安城明德门,便一路往南而行……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九,酉时,淮扬道,许昌府。
徐恪骑着快马一连行了四日,马华成说的钦差仪仗却一直未遇。徐恪心中着急,不由得加紧赶路,兼程而进,这一日,便已到了淮扬道许昌府的地界……
那许昌府地处中原腹地,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那里良田千顷、膏腴万亩,原本是个富庶繁华的地方,如今猝逢天灾,却已然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
徐恪这一路行来,只见十里之内,已无鸡鸣,百丈之间,不见炊烟,阡陌之中,田亩尽皆干裂,原本广袤的千里沃野上,此时到处都是干涸的田土,纵横交错的裂纹之间,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枯草……北风吹来,那些茫茫衰草随风颤动着,仿佛在向这个无情的老天,大声哭求;又好似在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祗,低头祈祷,但无论你祈祷也好,哭求也罢,却毫无所用……
苍天在上,神灵逍遥,生灵苦乐、凡人生死,有谁会来在意?
徐恪一路赶得急,之前虽于申时已到了周口镇,但见天光还亮,便未曾住店。如今他顾自扬鞭策马,这一路疾行,不知不觉间,便已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之中,四围均已渺无人烟……
时辰已是酉正时分,天色已暗,徐恪四处寻找,想找一处住宿的所在,但寻了半天,不要说是投宿,竟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找到……
山路崎岖,马儿夜黑无法赶路,徐恪只得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路缓缓前行。
堪堪已到戌初时分,借着依稀的一点夜晚的余光,徐恪总算望见了远处一座山丘,小山之北有一处庄院。
本已无法可想,只待在山中露宿一宿的徐恪,见之不禁大喜,遂催动脚力,往那庄院走了过去……
走了两刻,徐恪终于走到了那座庄子的近前,只见垣墙高筑,四面都是高大的围墙,在黑魆魆的夜色中,这一座巨大的庄园,就如一头猛兽一般,正静静地匍匐在那里……
徐恪走到南墙的大门口,敲动门环,出来了一位身材瘦削、年约六旬的白发老者。徐恪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此时终于见到了生人,还是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者,不由得心中喜悦,忙上前拱手为礼,说道:
“老人家,在下因有急事贪图赶路,错过了宿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在贵庄借宿一晚?”
老者打量了徐恪一番,却道:“咳!不瞒这位公子,鄙庄今日不巧,正在办一桩白事,庄中多有不便,还请公子往别处投宿去吧……”
老者说罢便欲关门回进,这徐恪哪里肯依?他心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到何处再去寻个投宿之所?便急忙赶上前拦住老者,笑道:
“老人家,出门在外之人,万望行个方便!在下只叨扰一宿,明晨自会离去。至于这白事么,贵庄这么大,在下只求一卧榻之处即可。若有打扰之处,这一点薄银略表区区心意……”言罢,便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块碎银……
“好吧!公子定要留宿鄙庄,老朽依了你就是,但这银子务请收回……”老者见徐恪执意要入内投宿,只得勉强答应。他将徐恪的银子推回,便领了徐恪一人一马进了庄子。
老者关上大门,将马匹放在前院,便带着徐恪一直往里面走去。徐恪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庄中重重叠叠,尽是些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房屋。这庄子虽没有天宝阁恢宏的气势,但也是一处占地甚广的宅院。
这偌大一个庄园,不知拢共多少房间,也不知住着多少家眷,此时却是静悄悄地阒无人声……
那白发老者领着徐恪一路穿回廊、步庭院、过走道,将他带至内里的一间偏房之中。老者特意嘱咐徐恪,因家有丧事,切勿到处走动,一会自有小厮送上饭菜,老者让他今晚歇息之后,天明即请自行离去……
老者嘱咐完毕,关上房门,便顾自走了。徐恪打量房间,顿觉甚奇,他见房中只有一张矮榻放在角落,此外空无一物,连一张桌椅也无。“哪里有这样的房子?”徐恪只觉这间偏房的布置,毫无道理,与其说是一间客房,倒不如说是一间牢房更为适宜……
这时忽闻“支呀”一声,房门打开,走进了一位小厮模样的少年,手上端了一盘饭菜、一碗清汤,放在地上就走。徐恪追上前去,拉住少年的手,问他这里是何处,不想那少年指着自己的嘴巴,“啊呜”数声,竟是一个哑巴。徐恪无奈,只得放脱手,任他自去……
徐恪心中虽觉此地怪异,但经历了这三个多月的历练之后,颇有些“艺高人胆大”的自负。他心道许是这里正办着丧事,如今已然是中夜时分,庄子又这么大,里面自然安静。至于这偏房中的陈设么,也许人家刚刚有急用,将这些桌椅之物尽皆搬走也未可知……
这时,徐恪但闻腹中已如雷鸣鼓响,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便饿得慌!”这徐恪自午时吃了些粗粮至今,肚中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多想,拿起饭碗,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将盘中的饭菜乃至清汤都吃喝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徐恪摸着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只觉出门在外,饥渴难耐之时,几片青菜、一碗清汤便胜似玉液珍馐了。
徐恪吃饱之后,徒然一阵困意袭来,便即在矮榻上和衣卧倒……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徐恪在榻上翻来覆去,兀自不能安眠,但又无法立时醒来,这种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的滋味委实令他难受。他在梦中,只听得“哎吆……”“诶吆……”的呻吟之声,不断钻入脑海,他有心不听却也不能,只觉那些呻吟之声,一阵一阵,如丝如缕,隐隐约约地飘来,令他辗转发侧、万般难受……
那一声声、一丝丝的呻吟,响一阵、停一阵,不断地在徐恪的耳边回响,犹如一个被遗弃的孤魂,在荒郊中低声抽噎,更似一个无家可归的野鬼,在山野外哀哀哭泣……
徐恪宁住心神,奋力一挣,终于醒转了过来。他霍然坐起,终于从这梦魇中解脱了出来,此时,徐恪一摸前额,只觉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这时,正值子夜时分,也是天地中阴气最盛,元阳最弱之时。徐恪房中一片黢黑,原先窗外点着的几盏“气死风”灯,不知何时,也已被人吹灭,整个庄园已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既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声响。徐恪只觉得,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已清晰可闻……
忽然间,“哎……吆……”一阵尖细的、颤抖着的呻吟之声,却不知从哪个角落中,幽幽地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