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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草原千里辽阔,如一条厚厚的绿色绒毯与天相接,四处散落着圆形天穹式白羊毛毡房,仿如云朵飘落,远远数不尽的牛羊和膘肥体壮的驄马犹如五彩斑驳的珍珠洒满草原。
“你也真够窝囊的,竟被人追着满草原逃,没有本事还要学人家闹离家出走”一彪悍男子皱眉痛斥,只见他紫铜肌肤,高广额头,胸宽腰挺,上唇微留髭须,神情桀骜不驯。
被斥男孩眉目清秀,不过八、九岁模样,偷偷瞄了那男子一眼,随即便被他在头上狠狠敲了下。
“我不要你管!”男孩摸着痛处,一摔头死倔着嘴道。
“平日教你摔角,你为什么不好好学?整日里被人追着打,真是丢人现眼。”
“我哪里丢人了?”男孩有些恼羞成怒地嚷了起来。
“你少罗嗦,仔细看好了,摔角它有四个基本动作斜打,环肘,锁肘,钓攞,其七十二式均从此演化而出。”男子不再与男孩罗嗦,自顾摆开功架,操演起来。“对手高则取其下,矮则取其上,平则任意攻之,力大从其借,力小防其巧”
“拉布桑布,你低着头干吗?看清了吗?”男子做了个摆后腰动作,回头喝道。
男孩一摇头,没好气道:“没有。”
“你好,我再从头来一次,你看好了。”男子一咬牙,忍了下来。
又是人影跃动,虎虎生风。
男孩紧紧盯住。
男子收步再问:“这回看清了?其实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招。”
“没有。”男孩应得干脆。
男子开始烦躁,不耐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用点心思!”他一边怒气冲冲地斥责,一边还是认命地重新再来一遍,动作放慢,解说的越加详细。
“这么慢,该看清了吧?”
“没有。”男孩依旧干杵着。
“算了,还是你先来练一遍给我看看。”男子额头冒汗。
男孩双腿摆开马步膝盖弯曲,还没走上几招,男子的脸色已黑过天上乌云。他一步上前扣住男孩关肘稍向后一拉,男孩头向后,来了个朝天摔,劈头骂声而至:“你这也叫马步吗?就算你人矮力小,不求你稳如山,至少也该从容下沉,可你看看你这个鬼样子,一副贼头贼脑模样,你这到底是练摔角还是在做贼?算了,我再从头来一遍,你给我认真点看着。”男子虽骂骂咧咧,仍耐下性子教导着。
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
男孩依然如根木头般的耸在那,男子须发飞舞,开始抓狂,他本性情暴躁,教了半天,仅有的耐性早已被反反复复的演练消耗得点滴不剩,硬忍下性子再问男孩究竟是哪里不明白。男孩瞎缠歪扯,说得全然牛头不对马嘴,听得男子怒火顿起,抡拳便要揍他。
阳光照着男孩俊秀面容,倔强神情,宛如其母,男子一时愣住。他晓得自己脾气暴躁,极易恼怒,为此没少打过拉布桑布,而她阿妈就像是汪清泉,总能及时地扑灭他满腹怒火,他亦想起从前他们两人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何等逍遥自在,这一拳便无论如何打不下去了。他几乎是泄愤似的,重头到尾再操演一遍,身子闪提,快如星火,双足拧转,裤脚咧咧作响。
“看明白了吗?”
男孩眼皮一翻,索性沉默不语。
“好,你就去四处流浪乞讨吧,你不配是我们康巴汉子!”男子气得脸色发青,摔袖愤然离去。
男孩静静站着,直到那男子身影从眼际里远去,再看不见,方立身静气一板一眼地将方才动作重头至尾演练一遍,分毫不差。
收身停手,男孩抬首迎着阳光扬起抹笑容,有点稚嫩的傲气,也有点少年得意的自在飞扬。
“为什么要故意和阿爸做对?”骤地,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男孩心下凛然,回头一看,见是位女子,生的甚是好看,一身衣裳皓如白雪,肤色微褐,黝黑的眼珠仿佛浸在一汪碧水中的黑珍珠,清清亮亮。
“玛吉阿米!”他脱口道。
艾薇听得一愣,男孩缓过神来,哼了声,别过头去,再不理睬。
艾薇见他这副模样,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别扭,最恼别人小看了他,便有心撩拨道:“我知道你是生你阿爸的气了,心里明明有了委屈,可又不敢说出口”她停了下来。
果然,男孩将头转了过来,小脸胀得通红。
艾薇冲他嫣然一笑,男孩一阵目眩神迷,只闻得淡淡幽香从她身上飘来,不象是这世间任何花香,只让人觉得甜美难言。
突地忽啦一声,一只羚羊从树丛中蹦跳了出来。艾薇猛地被吓一跳,随即叫了起来,兴奋地拉住男孩“拉布桑布,是羚羊吧?你快看是羚羊!”那小小羚羊稚弱异常,咩咩地叫了两声。
拉布桑布奇怪的看看艾薇,抓抓头皮,想只羚羊又有什么好兴奋的,但见着她脸上的笑靥,终乖乖围了过来。
“小羚羊一定是饿啦,你快去给它找点什么吃的来。”艾薇推了推拉布桑布,似很熟般的吩咐道。
拉布桑布跑回帐蓬取出个盐碗,递给艾薇。她倒了些马奶在掌心,让羚羊舐着吃,羚羊吃了几口,咩咩地又唤了几声。
艾薇轻轻低喃:“它是和阿妈走散了,在唤阿妈吧。”
远远飘来沉郁苍凉的男声,反反复复六个音节,曲调却抑抑扬扬,苍苍茫茫。
“嗡嘛呢呗咪吽”
“他唱得可真好。”艾薇凝神倾听。
“哼。”拉布桑布不屑地一扭头。“难听死了。”
艾薇并未探询究竟,席地而坐,手抚着小羚羊随口哼唱了起来,一首又一首。时已近黄昏,夕阳渐斜,歌声清脆婉转,如草原最动人的金铃鸟声,拉布桑布虽大都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但仍听得着了迷,歌声如天水般清甜,如草原般安祥,如梦般迷幻。
拉布桑布忽听她开始反反复复唱着草原童谣,看着他的眼光中满是慈爱温柔之情,自阿妈走后他已好久没有得到这样的关爱眼神,胸口一热,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艾薇轻轻抚拍着他的背,也不出言劝慰,只是眼角蕴笑,侧首望着他,待他哭了一阵,才柔声道:“你好些了吗?”拉布桑布倒哭得越加伤心了起来。
他边泣边说,过了半响艾薇才明白原来他自小就没了阿妈,阿爸桑节多噶常酗酒解愁,带着他一路迁移。刚到这时几个男孩嘲笑他是野孩子,他和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是一朵草原上会走路的花—丹珠救下了他。丹珠年龄虽小,却是草原上出了名的金铃鸟,她奇怪这个外来人拉布桑布竟然不会唱歌,她说玉树人只要会说话就会歌唱,她邀请他参加他们一年中最热闹的花儿赛歌会。可阿爸说他们后日便要启程去拉萨朝圣,然后再去雪绒河他阿妈的家乡了。
“你说我倒底是不是他的亲儿子,总是看我不顺眼,整日唱的歌也那么难听,嗡嘛呢呗咪吽,唱来唱去就这句。”艾薇见他懊恼得恨不能剪了舌头好不用再烦恼般,噗哧一笑,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顺手将他头发揉成鸟窝般乱。“傻瓜。”
艾薇敛起笑意,正色道:“这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你这样故意和阿爸做对,会让他伤心的。拉布桑布这名的意思是‘好宝贝’吧?能给你起这样名字的阿爸一定是很爱你的。再过几日就是花儿赛歌会了,你相信我,我会让你阿爸带着你一块去参加的,你阿爸的声音那样动人,你也一定是好样的,丹珠一定会知道,拉布桑布不仅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小伙子也是最会唱歌的小伙子。”
“嗯。”拉布桑布莫名就是觉得他那不讲理的阿爸一定会听她的话,因为她有着双和阿妈一样水灵灵会说话的眼睛。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拉布桑布憨憨地笑了,不待艾薇回答,他神情执拗道:“你就是‘玛吉阿米’。”
艾薇一眨美眸,笑道:“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夕阳收拢了最后一缕光线,暮霭在草原上升腾,越聚越浓,隐没在群山上空,隐约已见三五星斗闪烁,远处传来晚归的牛、羊“哞哞,咩咩”叫唤。
艾薇恍然想起什么,一跃起身“糟糕,家里的大男孩要急死了,拉布桑布,我明日再来。”她挥挥手,撩起裙裾转身飞快跑去。
拉布桑布望着她消失的身影,默立半晌,很是恋恋不舍。
胤禛抬睫微斜还在通报事务的侍从,不得不努力压制着,面上神色如常地轻轻晃着手中酒盅,似认真听着,又仿心不在焉地望向帐帘。他心底微悸,如何夏日里仍涌起阵阵恶寒,旋即浅啜了一口青稞酒,慢慢身子微有暖意,原本毫无血色的唇泛起了光泽,可脸色却越发苍白。
侍从回禀完见半天没有响应,忍不住轻咳一声,胤禛缓过了神,挥手示意他退下。
艾薇掀帘入内,入眼便是背帘而立的人,挺拔欣长,灯光投在他身上,让他周身染上了层薄薄的光芒。
听得掀帘声,胤禛猛回转身来,一言不发,只压沉着两道剑眉,直勾勾地凝住她。艾薇有些慌乱的看看胤禛,她不想承认胆怯,却不争气地咽了咽唾沫,低下了头,嘀咕道:“出去逛逛遇见了个人有花儿赛歌会,一时心痒对练歌了”老天,自己到底在东拉西扯些什么呀,艾薇气恼地咬住唇。
胤禛听得胸口越加窒闷,她说出去一会透透气,一去就是半天,摸了黑才回来。她难道不知道草原人虽纯朴,可随时会有各种野兽出没,更何况他知道她总有点躲着他,这更叫他心焦。他早出去转过几圈寻她,闹腾到最后,居然是她一时兴起跟人练歌去了,他能不气吗?他的修养还没好到真能如佛入定!
胤禛喉结蠕了蠕,硬是压下,取了帕巾上前拭去她满额满颈的湿汗,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她柔软而红润的面颊,火焰才一点点消退,控制着语调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还跑得那么急,草原早晚温差大,这一身汗不擦干凉了又该得病了。”替她擦好后又取过自己的夹背心不由分说地帮她穿上。
“我不冷”她别别扭扭。
“穿着。”他不容拒绝。
背心上有着他的气息,好象他温暖的拥住她般,艾薇不自在地撇开脸去,小手指缠着衣带绕啊绕,把
个指尖勒得青紫。
“琬,”他低低唤她一声,声音饱含情意,便如细网般对着她密密罩来。
“嗯?”她应了声,他却停下不语。艾薇转过脸望着他,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一有烦心事从来不肯说出来,总是一个人闷头喝酒,好象总也喝不醉般;发起火来喜欢乱摔东西,暴跳如雷,好象天都要炸了似;生起闷气来却又能几天几夜不与人说话,冰冷如铁;做起事情从不要命,好象没了他什么事都办不成最糟糕的,在他心里也许永远是天下黎民比什么都重要。他有什么好?样样都是让她讨厌的坏习惯!可是啊可是,哪怕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静静地看着她,那深瞳似有异辉,像两潭黑漩涡,能将人往里卷进,她刻意筑起的墙便叫他轰然攻陷,让她失去反抗的力量。
艾薇咬了咬唇,黑眼珠乌溜溜转转忽就笑了,这一笑便叫胤禛所有想问的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臂拥住了她,那样温暖,那样宽阔的怀抱她无法拒绝,亦割舍不下。他落拓,清癯的脸投在她瞳孔深深处,情丝萦绕,心思百转千回,竟埋在他胸前抽泣起来。
“唉,好好的怎么又哭了?”胤禛深深叹息,抚着她的秀发,嗅着她的清香,在她耳畔低语“你扔下我,独自跑去和人家唱歌快活,该哭的是我才对吧?”语调故意可怜兮兮。
艾薇一愣,边泣边抡起粉拳锤打他胸。“都是你不好”“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所以你一定不能放过我,罚我留在你身边一辈子让你出气,这样坏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胤禛抵着她的额咬牙切齿道。
“无赖。”艾薇顾不上再抹眼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赖也要吃东西,我肚子饿了。”胤禛朗朗一笑,牵过她的手走去桌边坐下,唤人送入饭菜。
灯烛轻燃,静夜中火焰爆出几声响,金色的星火淬过幽幽灰蓝。
“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说康巴藏语了?”胤禛凑过身子看着在纸上涂写的艾薇道。
艾薇歪了下头,似想什么事般,也不理他。
“哎,你这句:太阳月亮星星是什么?标音标错了。”胤禛一挑眉道,双唇不为她察觉地轻轻吻过她秀发。
闻言,艾薇眉心轻摺“啊?第一句就不对了?那你帮我改一下。”她乖乖递过毛笔。
胤禛提笔刷刷写下:“ngaskhyodblo-lavbabgi!”
艾薇一见,脸颊飞红,他根本是在胡说八道,写的是“你落在我的心坎上了。”偏偏他神情还正经八百的要命。
胤禛紧盯着纸瞧,怱醒悟过来般,眉峰皱摺,急道:“宛琬,你不会是想留在这里做歌者吧?”
“是,这里太美,人太纯朴,我不走了。”她答得干脆。
胤禛额头青筋抽暴,心烦意乱,死瞪住她,脱口道:“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准留!”蓦地瞧见明亮的灯火下,她清容染嫣,似笑非笑,才知她使坏,他闷哼一声,长腿一伸,手臂一勾,将她揽进怀中,对着唇狠狠咬下。“呜,呜”她拍打着他,唇忽又被他温柔的含住,所有的话吞吐不出,心湖波澜四起。
久久胤禛停了下来,可目光仍直勾勾地锁住她,不曾转移。
艾薇清颜透红,俏眸一瞪,将纸笺扔了过来“都是你不好,人家辛辛苦苦写了半天,你在上面乱涂乱写什么呀?我不管,我先去睡了,你帮我重新誊抄一遍,要真有错的地方顺便也改了吧,噢,再帮我音标一下。”吩咐得理直气壮。
胤禛浓黑的剑眉微挑,拣过纸,捻起狼毫,饱蘸墨汁,笔走龙蛇的认真誊写起来,嘴角微微勾着,露有笑意,身子让她搞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罢了,罢了,谁叫他钟情于她,认命了,投降了。
帐外,原野中的风呼啸而过,声音更疾。
胤禛搁下笔,回首一瞧,呆愣好几秒,原来她的睡相还能如此“惊世骇俗”只见她如大字仰睡,一手抱着枕。不知她钻去了哪,衣上到处是泥污,脏兮兮的,偏还松散着,裸露出大半截皮肤,叫他浑身起热,胤禛吸气调整气息,他本还想让人打些热水叫她洗漱一下,这下见着她已睡得香甜,又舍不得喊醒,他扯出被她压在腿下的棉被,帮她盖上。
“唔”艾薇无意识地一挥手,敲到胤禛额头,力大无比,他痛呼,她大小姐浑然不知,搂住棉被翻身继续睡。
胤禛望着她酣睡的模样,心都融了,索性坐下细细瞧,目光一笔一划的描过她弯弯的眉线,秀挺的俏鼻,嫣红的软唇。他微微一笑,他不怕她动摇,往后他有的是时间同她磨耗,要论耐心和毅力胤禛可还从来没输过。
“好好睡吧。”胤禛轻轻低语,倾身在她秀额上印了一吻。
这一日草原风光无限好,从日初直至日落,四面八方的人儿骑着马儿,赶着牛车,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各处燃烧的篝火发出“咇剥”声响,琴声悠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在一堆堆篝火旁,有烤熏肉的,有做抓饭的,有弹琴奏乐,有喝着青稞酒,仰天长笑的,幕天席地,歌声四起,处处欢笑。
最大最亮的一堆篝火前,一身着蓝色藏袍的康巴男子放声高歌,一把横撇长刀系着英雄结挂于腰间,粗犷英武,倍显彪悍,歌声仿随风而去,荡气回肠,余音绕梁,周围的人们都震住了,待他唱完缓过神来,轰然一阵喧哗,众人拼命击着鼓,叫喧着他身旁的女子起身同唱。
那蓝色藏袍男子胡髭虽乱七八糟,却有着双漂亮而且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弯着腰,对那女子眨一眨眼,猛然拉起了她。艾薇抿唇一笑亦拉起了身旁男孩,她身着氆氇袍,乌发结成无数根细密的小辫披洒于肩,额前齐眉流海,佩挂着枚独角黄琥珀,中嵌着粒红珊瑚,夕晖斜铺将她周身镀上淡淡的金红颜色,衬得她容颜愈加清丽娇妍,美不胜收。
口哨声飞,掌声响起,三人相视一笑,歌声悠扬。
“阿瓦,哎,那啥子阿读咕噜有为,噢沉默了古,那土读怎么咕噜有为,噢沉默了古”
胤禛双眉起褶,黑眼瞳里两簇恼怒的火焰跳跃着。
歌声才停,人群如发了疯般的欢呼着,尖叫着,欢腾着,热闹得似要把整个草原都炸开了般。牛角二胡弦调忽欢快热烈起来,男女分别列对涌向中心空地,时而撒开翻腾,犹如雄鹰无拘无束,翱翔蓝天;时而快速腾挪,又如群马奔腾,豪放不羁。艾薇手提着裙裾,跟随着桑节多噶的节拍,前后舞动,发辫飞扬,全身上下都迸射着快乐的流光溢彩,仿佛她天生就是草原儿女般自如。
时不时有小伙子舞近艾薇身边,送上礼物,有草编的虫鸟,有牛角的风铃,有抽线木偶,不管是什么她都眼角弯弯,笑颜绽放得真心愉悦,黑眸晶亮得如同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好似那些东西是多么值钱的宝贝似。
无人注意到远处胤禛眉心早皱成深深川纹,若不是怕扫了她兴,他早冲去将她拖回,突地他双眼喷火,低低咒骂:“该死。”只见桑节多噶边舞边从身后如魔术般变出朵鲜艳的红花,身子前倾绕在她身边轻吟浅唱,艾薇望着他毫不吝色的笑容灿烂。
虽然胤禛隔得远,听不清那男人在唱什么,但他就是知道,那副呢喃的神情一定是唱着情歌,心如提到喉咙口般,紧缩紧缩再紧缩,不自觉,额际已冒出青筋。
月光照在她毫无遮掩的赤足上,蜜般的肌肤泛着柔光,似能掐出水来。
忍,再忍就不是男人了!胤禛怒不可遏,做出冲动行为,火速冲去,恰听见他对她说:“你比月亮还美。”迎面一拳挥上将桑节多噶击倒在地,大声宣布:“她是我的女人!”
桑节多噶猝不提防,待要起身与来犯者狠斗,见到艾薇目不转睛看着来者,浑身闪亮,心下顿明,眼中掠过丝遗憾,随即一跃而起,轻轻握拳击上胤禛肩头,仰天朗朗长笑。
“如此好的女子,请你必要好好待她。”
胤禛冷哼一声,二话不说,铁青着脸,拉住艾薇扭头便要离去。艾薇无奈地摇头,正欲启步,忽觉袍袖被人扯住,垂首望去,扯住她的小人儿,伸出只小手捧着雕花银盒,上面镶嵌有玛瑙、松石。
艾薇一怔,弯下身,正要与拉布桑布解释她不能拿他如此贵重物品,桑节多噶如明她心意般,亦蹲下身子。“这嘎乌里装的是尊佛像,戴着可护身,他阿妈出事时偏巧忘带了它。它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你不要推辞。”
“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拉布桑布伸手抱住艾薇,紧紧揪着她衣领,学着大人模样,说着豪言壮语祝福送别的话,倔强地抬抬头,浑不在意的样子,却忘了掩饰眼中的湿润和哽咽地声音。他一低眉碰上艾薇那双全都明了饱含难舍的秀致黑眸,瞬间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兵“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艾薇鼻子酸楚,笑中泛着热泪,紧紧抱住拉布桑布,吻过他额头、双颊,附在他耳边轻轻低语,只见拉布桑布泪花中绽出笑容,灿出一口白牙,两人依依惜别。
草原上的日月星辰皆明媚硕大,日间炽烈艳丽的缤纷色彩悄然褪去。繁星点点,青草茵茵,今夜月色极美,玉盘温润圆满,洒落溶溶月光,可惜绿斜坡上两人却都无心观赏。
艾薇看看扭头坐在一旁拼命拔着青草,仿佛泻愤似的胤禛,浑身酒气浓浓。她一咬唇,嘴边跟着逸出声叹息:“胤禛,你生气拉?你不要小心眼,我和桑节多噶”
不待她说完下半句,胤禛火爆截断。“是,我心眼小,我生气了。”
艾薇小小檀口微张,怔怔望住他。
“桑节多噶,桑节多噶,你叫得还真亲热,只才几日工夫就同他又唱又跳的,混得很熟啊!”他峻颜逼近,眼睛直直瞪住她。
“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桑节多噶是他的名字,我不叫他这个,能叫他什么?”
胤禛自知理亏,却不承认,另起一头道:“还让他叫你玛吉阿米,你是叫这个名字吗?又抱又亲的。”
“你”她看着胤禛已无话可说,长相斯文清雅得如个秀士,哼,不过是表象,实是性子暴躁,半响,一拳捶向他“你就是小心眼,你为什么不相信人家呢?”她清亮的双眸睨着他,神情无辜。
“那我从前叫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相信我便好,你为何总是不听?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许是心里压抑得太久,许是醉意晕昏,胤禛不觉竟脱口而出,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戒急戒躁,但当看见她望着别家小孩子闪亮的眸光,如刺扎心。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如炬的双目深处,隐忍着一股怒焰狂涛,紧握的拳头猛然击地“咚”的一声,土泥飞溅。
“你发什么疯?”艾薇叫着,突又梗住话语,因为他又继续在那破坏无辜的草坡。
她胸口一痛,捉下他的手,大喊出声:“因为你选了牛,选了牛!”
胤禛听傻了,被动的由她握住手,胸口上下起伏着,不动亦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她,陷入久远久远的回忆中。
草地中的砂粒擦破了手背上的皮,指关节处淤红血丝,艾薇小心翼翼地吹去他手背粘上的灰土。
胤禛的手让她软软的柔荑捧着,完全感觉不出痛下意识的,他缩紧手掌。
“不要动!”她凶了他一句,垂首用牙猛力撕下棉条缠裹上他手。他如缓过神般,咬咬牙,声音从牙缝中艰涩迸出。“就因为我选了牛你就不相信我了?你那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我以后再也不回答了。”
她那双眼睛如有深意般地凝视着他,胤禛忽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紧,浑身一震,脑海里的记忆鲜明乍现,瞳孔骤然紧缩,一把抓住她袖口,嘶哑的问出:“那牛代表的是天下对不对?在你心中,早就认定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认定了我必是放不下一切?必是会舍了你的对不对?”
艾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双眸漆黑,盛满了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千言万语。学习爱一个人有多么不容易,尤其她爱的这个男人,她得不到完整的他,亦无法在他心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在她心里,他比一切都重要,但在他心里,黎民天下,道德仁义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的心,如果装了最爱重的东西,那其他的一切就都会轻如尘埃了。这一切她明明都知道,可她有多笨,受了那样多的伤害,偏偏还是放不下,艾薇微微仰首,似有掖体欲滑,黑夜将她颈脖衬得分外幽雅。人的一辈子啊,一辈子,有多长,有多难
月色映在她眼底一片寂寥。
胤禛死死盯住她,突地惨笑一声,他许她一世圆满,可伤她最深的却正是他自己。她早将他内心看得清清楚楚,他却还在那自以为是着,他亲手撕出的裂纹,任天下能工巧匠都再不能将它织补填平。他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脸色苍白得厉害,终一把掩了面,那泪水却渗过指缝,蜿蜒而下。
艾薇轻抚着胤禛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眼前的男子虽然已过不惑,但哭泣起来,依旧是个孩子。
许久,胤禛缓缓抬起头,艾薇想抚去他的悲哀,手却颤抖着无法伸出,掌心间传来一阵温暖,才发现胤禛已紧紧抓住了她的双手。“宛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们一直都那么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她,然而她就像一根钉敲进了我的心里,血肉纠缠,让人内外都鲜血淋漓。我知道,那是老天爷在报复我,报复我的自以为是,所以要我亲手去让自己最爱的人受到那样的创痛!琬,对不起对不起”他声音复哽咽起来,这世上谁会对他心痛神伤?谁会为他费心思量?谁会于他永远宽容体恤?谁会因他牺牲无怨无悔?能得到一个琴瑟和谐的红颜知己,不在意权势荣辱,不在乎年华老去,牵手相握,相扶终老,方才能算得上是此生无憾吧?他可再负尽天下人,却独独不能再负她。“天下算什么?它怎能比得上一个知你懂你疼你惜你怜你爱你的人?琬,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惟一的幸运,在香雪海上的那几日是我生平最快活的时光,没有了一切的纷扰,天地间象只剩下我们两个。琬,这话我只再说一次,你一定一定要记在心底,这一世,你都逃不了了,没有了你我还有何幸福可言?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天地为证。”
“胤禛”她轻唤一声,再不能言语,泪水涌满眼眶,扑簌而下,她却浑然不觉,他伸出手轻轻抹去,又轻轻将她拥进了怀里。
艾薇深吸一口这夜色,这天地源头的夜,淌过三百年的岁月,漫长过几世人生。她知道心中那道恒久、刻骨的伤痕,任岁月如何流逝,总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泛起,刺心的痛。可那些曾经的苦痛将她心镜磨得澄明透亮,每当她孤苦绝望时,虚幻中,总有个声音,辗转低沉,细细碎碎地唤着她的名字,原谅别人亦放开自己,为活着的人而活着,是一种宽容,是一种豁达,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四周静谧,不知名的虫儿唧唧轻叫,月色娟娟,洒在绒草上一闪一烁,好似自有生命。
“和我说说她吧。”声音沉静低哑,他不想再逃避。
“我第一次抱她时,想自己给她喂奶,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忻圆努力了半天也没吃上一口,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她的脸蛋让小手给抓破了,起了小道道,鼻子上也一点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她四岁,就能背出三字经,比我厉害多了,大概象你。我常常会让她将一军,有次我对她说:‘忻圆你看,融四岁,能让梨,而你呢?’她满不在乎地说:‘拿去吧,你们统统拿去吃掉好了,反正我又不要吃梨。’我气不过就又说:‘香九龄,能温席,就是说这个小孩子孝敬父母,晚上天冷时,会先替额娘把床榻睡暖和了,算了,你现在还小,等到九岁时再替额娘温席吧。’她听了不吭声。到了晚上,忻圆忽然说:‘额娘,我睡觉去了。’一个人就跑进房间脱了衣服,爬上床睡觉。我正纳罕今天她怎么会那么乖?等我终于收拾停当上床睡觉,才过一会,她便屏不住问:‘额娘,你觉得榻上暖和吗?舒服吗?’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跑来温席了。那可是七月的大暑天,胤禛,你说她怎么能那样贴心可人?”
胤禛听得着了迷,她眼中闪着光芒,有痛楚,有悲伤,有欣然,更多慈爱,她柔声说着,远远琴声幽幽,欢声笑语依稀可闻。
夜风掠过,吹得艾薇细辫上垂荡的珠翠相互撞击,在这仲夏之夜平添柔媚风情,胤禛瞧着心口一窒,彷佛着了魔,控制不住自己,头已经俯了下去,轻吐一句:“阿却拉嘎!”慢慢地、缓缓地吻上那怜人又动人的两片红唇。
两人紧紧拥抱住对方,在虫鸣星烁中,在彼此温柔目光的濡浸之下
风过山坡,卷起花香,艾薇嘴唇犹在微微颤抖,蜜颊酡红,眸光烟霏漫漫,真的能这样幸福吗?明眸眨动,含在眼眶中的珠泪就流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琬?”胤禛有些慌乱的吻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滴。
“我也不知道”艾薇的额抵着他的肩胛,鼻尖尽是他的气息,哽咽道:“只是,忍不住就想哭”耳畔响着他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下,与自己节拍吻合,仿佛所有的困扰一下都离得很远很远,远得这刻无力再去想起。
“傻瓜。”胤禛轻轻吻上她的脸颊,夜风引得身上微凉,彼此相拥的体温反而更清晰,世间再凉,至少还有彼此的手是暖的,执手相握,不再言语,身心每一分,每一寸,都要记住此时的触感,将它铭刻入骨。
备注1:玛吉阿米,藏语“玛吉”为圣洁、纯真之意;“阿米”是阿妈的介词形式,在藏族人的审美理念中,母亲是美丽的化身。
备注2:康巴方言阿却拉嘎!(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