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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了什么是暴雨骤来。
暴雨突然来了,既大且猛。君君和我在公墓里,没有任何遮蔽,很快便全身湿了,并且湿透了。我们没有奔跑,因为奔跑没用,全身湿透是必然的命运。君君和我紧握着手,慢慢走着,在暴雨中相视而笑。一个动人的画面出现了,君君的背心湿透了,连同雨水,直贴在她胸前,她的一对小奶全部给贴出来了,xx头也明显的贴出来,美丽无比、诱人无比,又被暴雨欺凌着,可怜无比。我一再不经意的看着、扫描着、关怀着,直到君君发现我看她,她才羞涩的停了下来,背对着我,把背袋解下,转了一百八十度,背到胸前来。我试着拿手帕为她擦擦脸上的雨水,可是,没有用了,手帕全湿了,我只好拧干它,再为她简单擦了一下。
偷窥小奶的幸福被发现了,但我还可以看到她一身湿淋淋的美,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细白瘦弱的手臂和手、她的脚,无一不伴同着雨水裸露着,令我欣喜、令我百看不厌、令我意乱情迷、令我忘却坟上的震撼。真的,我要快速忘却那种震撼
在暴雨中,总算走出了公墓,走到了岔路口,我们转向回程的阳金公路,在站牌下等公车,可是等了许久,没有公车出现。
雷声愈来愈近了。君君紧贴住我。"我有点怕。"
"怕什么呢,我就是避雷针。"我紧搂住她。当富兰克林(fanklin)发明避雷针以后,英国和美国的一些教会人土,在英国皇帝的支持下,提出抗议。理由是避雷针的发明,无异公然对上帝的意旨挑战,因为它阻止了上帝对坏人天打雷劈。上帝今天可能要天打雷劈我,可是,我就是避雷针,上帝也白上帝了。"
"雷雨这么大,你还开上帝玩笑。雷打下来,你这避雷针如不灵,我们就被雷打死在一起。""喜欢跟我死在一起吗?"我扬着眉毛一问。
"打死在一起,也不错呀!"
这时一辆敞篷的小货车路过上山,司机看到我们的狼狈相,忽然停车,摇下窗,大喊:"上山吗?我去文化大学,可以带你们一程。不过你们得坐后面,要继续淋雨。"我们听了,喜出望外。"淋雨不算什么!"我说。"只要能坐车上山就好。请到华岗路口把我们放下来,谢谢。"说着我扶君君攀栏而上,我也跟着上了车。车行很快,速度使我们承受了更多的雨,君君和我,一边笑一边仰天迎雨,君君还伸出两臂做求雨的舞姿,我大笑说:"雨这么大,你还求雨,我们不被淹死才怪。"君君说:"淹死在一起,也不错呀!"
车到华岗路口,停了下来,我先跳下车,又扶君君跳下车。我走到驾驶座窗外,向司机道谢,司机摇下窗,定神看了我,喊道:"你不是那个万劫先生吗?我好佩服你、佩服你。"我伸出了手握他,谢了他。
在大雨中,我拉着君君,向山居走去。"现在可以买到雨伞了,可是太迟了。"我说。
"我喜欢和你一起淋雨,雨伞多讨厌。"
"今天可真淋个够!一辈子淋的雨水,也没今天一天多。"
"也许这就是人生,变化莫测的人生。也不知道那一天,发生的事超出你一辈子的总和,比如说今天。"
"今天吗?今天还没过去呢,"我对君君笑,君君也笑向我。雨还下着,今天真没有过去呢。
开了大门,一冲进玄关,君君赶忙解开背带,把湿淋淋的背包放下来,放在地下,我再次看到她胸前全湿的背心,一对小奶从湿的衣服透出来,小xx头向上翘着,美丽无比、诱人无比。显然的,君君似乎忘记了这一画面给我看到了,她蹲下来,从背包里一样一样掏出来,衣服、书本、文具、用品,每一样东西都湿淋淋的,只有一样,被塑胶套包住的,就是在书店买的那两张cd,她说要送我做礼物的cd。
"真幸运,这是今天唯一没湿的东西。可见好心有好报,雨神总算留了一点音乐给我,也是给你。"
她把cd递给我,我伸手接,她又收回来。"嗅,礼物不能送得这样狼狈,等一下正式送给你。怎么办,换的衣服都湿了
"这那里是问题。"我赶忙说。"你就穿我的衣服吧,我有干衬衫给你,上身不是问题,问题是裤子。这样吧,内裤小,可以用吹风机吹干,你就暂时这样打扮吧。"
"可是,没有外面的裤子怎么行。"
"你只要一念之转就行了。你假设你在游泳池里,那能穿外面的裤子?现在不要管那么多了,快跟我到浴室来。"我拉着她的手,快步进了浴室。"我拿浴袍来,你赶紧脱下湿衣服。免得着凉,快洗一个温水淋浴。"
"你呢,你怎么办?我怕你也着了凉。"
"我没关系,你先洗,我在外面会换下湿衣服,等你洗完再洗不迟。"
说着,我带上了浴室的门。忽然,我又开了门缝讲了一句:"记得我们从小餐厅出来时,在路口讲的笑话吗?你在浴室里,可不要变成小母牛!"
换上干衣服,我走到玄关,快速把她从背包掏出来的湿衣服丢进洗衣机里,一来为了洗去雨水,一来为了可以脱水,脱水以后的内裤容易烘干。然后隔着浴室门,我告诉了她,因为洗衣机要花半小时,所以她可以慢慢洗,等内裤脱水了再拿出来吹干。
我的洗衣机是美式的,容量很大,我把我的湿衣服也不自觉的跟她的放在一起洗了。放洗衣粉的时候,我联想起:想不到这可爱小女生的衣服,竟跟男人的混在一起洗了。
君君洗澡的时候,我仁立在窗前,望着远方的公墓。那对我已别具不同感觉的公墓。雨下起来了,愈下愈大,公墓变成朦胧一片、茫茫一片。只晓得在西边那里,却不见它在何方。我从书架上拿出"桑塔耶那诗集"(poems0fgeorgesantayana),翻到"给w.p."(tow.p.)诗的第二首:
withyouapartofmehathpassedaway;
forinthepeopledforestofmymind
atreemadeleaflessbythiswintrywind
shallneverdonagainitsgreenarray.
chapelandfireside,countryroadandbay,
havesomethingoftheirfriendinessresigned;
another,ifiwould,icouldnotfind,
andiamgrownmucholderinaday.
butyetitreasureinmyme摸ry
yourgiftofcharity,andyoungheart’sease,
andthedearhonourofyouraarnity;
fortheseoncemine,mylifeisrichwiththese.
andlscarceknowwhichpartmaygreaterbe,——
whatlkeepofyou,oryoufromme.
这诗写得苍茫深邃,读来感人心弦,我坐在书桌旁,拿起笔来,信手翻译着:
冬风扫叶时节,一树萧条如洗,
绿装已卸,却在我心里。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消亡
随着你。
教堂、炉边、郊路、和港湾,
情味都今非昔比。
虽有余情,也难追寻,
一日之间,我不知老了几许?
你天性的善良、慈爱和轻快,
曾属于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部分多,
是你带走的我,
还是我留下的你。
诗译好了,我正试读的时候,君君已穿着浴袍,站在我的身边。她身体向前倾,两手扶住书桌,好奇的看我写什么。我把座椅向后转,搂住她的小屁股,要她坐我腿上,她顺着坐了。
"我在试着翻译桑塔耶那这首诗。"说着,我把书和译稿都拿给她看。用功的君君仔细在读在看、又读又看。我侧看她认真的样子,右手楼着她,左手放在她光滑的大腿上。
她读完看完了。"真是凄凉的好诗。"她眼望窗外,茫然的说。
"译文还可以吗?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她侧过头来,看我一笑。"谁改得了你的中文啊?"
"听听你对这诗的感想。"我说。
"我想,桑塔耶那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别有隐恸,因为他竞在一日之间,不知老了几许,可见他隐恸之深。但他能在隐恸之中,平静的述说他生命的一部分,已随他心上的人一起消亡,只是不知在存亡之间,存者与亡者相互得失的比重而已。这种西方情人的情怀,对照起东方情人以两人合为一块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比喻,显然悲伦得多。合而成泥以后,两人全部还在一起,但是生命的一部分随人消亡、互相消亡以后,只是一部分在生离死别,但那仅存的、那残余的部分,却要承接全部的生离死别,压力恐怕太重了。两相比较起来,生者其实比死者更痫苦,如果是我,我宁愿是死者,让生者永远怀念我,为我写出这么凄凉美丽的诗句。"
我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你太自私了。"
"一个人,愿意先离开世界以博情人的怀念和情诗,自私还不可被原谅吗?"
"会被原谅的,会被原谅。"
"会被原谅就让人穿上衣服吧,你知道,在我和浴袍之间,什么都没有,好难为情。"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的手还放在她大腿上,动也不敢动。手是不自觉放上的,她也不自觉让我放上的,一动可能会提醒了什么。
"我虽然喜欢这种状态的你!但我承认,穿点衣服是合理的要求。来,"我轻轻的摸了她大腿一下。"我带你去卧室拿我的衬衫。你的衣服全湿透了,一时也干不了了,上身就穿我的衬衫吧,衬衫还不少,你可以一件一件都为我穿过,我好喜欢你为我穿衬衫。"
"可是,下身呢?"
"下身只好用吹风机吹干内裤了。洗衣机大概洗好了,我来为你吹。"
"不要了,全部我自己来。我会到卧室柜里找到衬衫,再到洗衣机拿出来吹干。该你去洗了,你还没洗呢。"
"好的,就这么办,我去洗了。"
等我洗了出来,君君还穿着浴袍,进了浴室,用起吹风机来了。不久,她出来了。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怎么办?吹了半天,只勉强吹干一条内裤,其他衣服还是湿的,我怎么回去呢?"
"回那里去?"
"我还不知道,不是外婆那里,就是同学那里
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既然衣服还没干,那里都去不成,何妨就在我这里,在阳明山上,过你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君君没有拒绝,她惊奇的望着我。
我拉她坐到沙发上。"怎么样?就在这裹住一夜吧,在这里看到天明、看到二十岁的到来。你在卧室睡床,我在客厅睡沙发,不会发生你不希望发生的任何事。你当然相信我。"
君君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把头靠在我胸前,我搂住她。"来,我带你换上我的衬衫。"
同一座阳明山、同一个房子,三十年后,同一个装束出现在我眼前。君君上身穿上我的衬衫,两袖稍稍卷起,下身除了内裤,全部赤裸着,使我自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小葇。小葇的音容笑貌,对我说来,又记忆犹新、又恍然如昨,像女鬼故事一样,只要呼唤她就应召前来的戏言,也言犹在耳。如今,小葇戏言成真,并且比真更真,因为来的不是分身、不是复制、不是幽魂、不是幻影,而是活生生的血色鲜红的她,我真的意乱情迷了,兴奋得意乱情迷了。君君显然"是我留下的你",我为我留下,你也为我留下、她也为我留下,差异的是,同是留下,我们来自过去,她却朝向未来。青春只在她身上,一切就是青春,青春就是一切。
君君跟我在家,在雨声中,吃了烛光下的晚餐。晚餐并不丰富,只比我平常一个人吃的稍微丰富一点而已。我说:"今天吃得太寒酸了,明天你二十岁生日,衣服也干了,再吃得考究一点吧。"君君说:"吃不重要,快乐重要。如果快乐,衣服永远是湿的也好。"我说:"如果真的如此,我会永远看到这种上身穿我衬衫、下身光着迷人大腿的模样,我会写信给世界服装史(fashion一fromancientegypttothepresentday)的专家康替尼(milacontini),要求改写最后一章。"说着,我把这本书从架上拿下来,递给君君。君君说:"你不考究穿,却研究别人怎么穿。"我说:"这就是我的哲学,在我看来,人除非御寒,裸体就是最好的,而跟情人展示肉体的地方,就是天堂。"这话一出,引出了一场"辩论"。
"照你这么说,"君君指着她的大腿;"露出一半肉体的地方,就是半个天堂?"
"是半个天堂。现在这里就是半个天堂。"
"那浴室永远是一个天堂了。"
"要跟情人在一起才算。"
"我曾信过基督教,我愿以女牧师口气,跟你谈谈天堂。按照基督教传教士说法,信了它,就上了天堂,不需要裸体。"
"你认为,传教士到非洲传教,他如果被土人吃了,他是不是可以上天堂?"
"他为信仰而死,很伟大,当然上天堂。"君君坚决的说。
"吃他的土人呢?下地狱?"
"下地狱。"
"可是传教士的肉,在土人的肚子里,土人下地狱,传教土不也给带进地狱去了?"
"上天堂是灵魂上天堂,不是肉体。"
"肉体不去?"
"肉体不去。"
"肉体去那儿?"
"肉体那儿都不去。肉体没有了。"
"灵魂原来装在肉体上?死了就分家了,肉体死,可是灵魂不死,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
"希腊文中肉体和坟墓只有差一个字母,就完全相同。所以苏格拉底(socrates)指出这两个字分别很小。这么说来,如果灵魂一直装在肉体上,灵魂也就一直埋在肉体这个坟墓里,你说灵魂可以升天入地,肉体不去,能这么说吗?"
"事实是如此啊!"
"事实如果是灵魂上下天地,那么在天堂享福的,或在地狱受罪的,都是灵魂了,不是肉体?"
"不是肉体。"
"肉体脱身了?"
"脱身了。"
"那就难怪一个人的肉体总是跟灵魂不合作了。合作有什么用,上天堂无分,也不会到地狱受罚,何不在有生之年,撇开他妈的灵魂这个寄生虫,大大的花天酒地一下,没指望也没拘束的痛快一辈子?干脆灵肉大分家?"
"可是人不能没有灵魂啊!"
"为什么不能没有?对肉体好的,是肉体的活动;对灵魂好的,是灵魂的活动,互不相干。灵魂对肉体,只不过是个不花钱的房客,将来上天堂还自己去,又这样不够朋友,不但如此,他还在肉体里大模大样,不许肉体这样,不许肉体那样,动辄使肉体感到灵魂不安。这样的老相好,还来什么灵肉一致?愈早拆彩愈好!"
"话虽这么说,但是你拆得掉吗?肉体里没了灵魂,就好像笼子里没有了鸟。灵魂和肉体的关系,是一个事实结合的关系,不是一个诡辩就拆彩的问题。灵肉问题涉及的方面大多了。我们也不能因为一部分的争辩就下结论、就吵着拆彩。比如你提到灵肉一致,其实心和人、灵魂和肉体,很少会一致,人也不希望它一致。有时候人希望少年老成,有时候却希望人老心不老,并不完全有一致的必要。所以,灵肉问题,是一个尚待探讨的问题,绝不能轻言拆夥"
"我说拆夥,无非是用一种推论来考你,想从推论上求真去幻。只是假设拆彩的情况,并没真拆。现在,我们再回到前面的推论,如果肉体不上天堂,只是灵魂去,则天堂上享福,抽象的灵魂究竟以什么方式消受呢?比如说,天堂总有玉露琼浆吧?没有肉体,怎么喝呢?天堂总有云裳仙子吧?没有肉体,怎么摸呢?好了,就算不来食色这一套,就算清净一点,同上帝下棋吧?没有肉体,怎么移动棋子呢?"
"这这倒真是难题。"君君开始困惑了。
"看这样,只好把陪小黑人下地狱的肉体送上来才行。"
"那也太晚了,早在小黑人肚里消化掉了。哈哈。"
"哈哈,那怎么办?"
"哦,我想想怎么办。其实,也不怎么办。灵魂既然是虚无缘渺的、抽象的,你所说的在天堂喝什么模什么乃至下棋等等的表现方式,自然也就不是具体的享受。"
"0k,我就是要你这句话!既然灵魂上天堂,幸福并未实享;下地狱,惩罚也没实受,则所谓天堂地狱;全是在空中楼阁里、全是虚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好像也是。"
"没什么好像也是了,根本就是。既然根本就是虚的,那么死后灵魂升天也好、入地也罢,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定有,只是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因为没有,你没法元中生有。我再问你,既然全是虚的,又何必等死后呢?一个人生前,他的灵魂就可以上天下地的乱跑,他就可以以抽象的方式喝到玉露琼浆、摸到云裳仙子的屁股,效果一样,又何必等死后呢?"
"但是,天堂不在上面,地狱不在下面,天堂地狱都在一个地方都在你的心里。你心里觉得你在天堂,你就在天堂,即使在地狱,也在天堂。相反的也一样。这叫境由心造,天堂地狱,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说对了,境由心造,现在,你的肉体、我的灵魂,一起心造出半个天堂,就在这里。"我手向地下一指。
君君笑起来。"我有这么大的魔力吗?那我真该到浴室去,让天堂扩散。"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假的,真的是牛仔裤干的时候,你的半个天堂也变成空中楼阁。"
"看来除了烧掉你的牛仔裤,别无上天之路了。"
"烧了牛仔裤,你也上不了天堂,你犯了纵火罪和毁损罪,你要上警察局。"
"在警察局跟你一起,警察局就是一个天堂,不是半个。"
"警察局为什么不是半个?"
"因为你也烧了我的裤子。"
"你胡说!"君君假装气起来,我趁机把她抱在怀里。"还是在这里,让我烧光我所有衬衫吧,把天堂放在警察局,会吓得天使们裸奔,不是吗?"
君君点点头。"我不要你看天使裸奔。"她用手指环弄我的钮扣。"一定要看,我裸奔给你看。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你要戴起眼罩看。"
我气死了。
"你从窗外望到墙外,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墙外没有如你所说的比警察更亲爱的那种人了,你应该不会有压力了。"君君说。
"对,墙外没有人了,没有牛头马面了,但是,如果有压力,压力变成了阎王爷了。我三十岁时候,一位老先生对我说:人过了六十,谁比谁先走就不知道了。现在我过了六十了,面对衰老以至死亡,就必须认真一点了,而阎王爷象征的,正是衰老以至死亡
"你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我带你去健身房,延年益寿。"
"我才不去那种鬼地方,我最讨厌健身房,它使我有两种感觉:第一它像进了警备总部的行刑房,各种怪模怪样的所谓健身器材,其实每个都像刑具,并且也无异是刑具。第二,它又像是动物园,你看跑步机上那种原地转轮式跑步,和动物园中圆转轮里的松鼠有何不同?我是人,我不要做松鼠,尤其还花钱做松鼠。"
"总之,你不喜欢团体活动,你只是一个人。"
"五十年来,在这岛上,在东方之滨,我努力使自己不受一时一地的7亏染,保持自我,做特立独行的大丈夫、男子汉。做一个永不自满的人,我觉得我做得不够好;但是,一位曾被判过死刑的老者的一番话,又常常在我耳边响起:"现在是团体对团体、组织对组织的时代,你只是一个人,在这岛上,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好?任何英雄豪杰,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在这里,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多、更兴风作浪?"我不到十四岁就到台湾,如今五十年了。五十年间,与国民党一路纠缠,一天也没离开过。五十年下来,我最强烈的感觉,有两个:一个是与子偕老;一个是与子偕小。前者指的是时间,是敌人与我的关系;后者指的是空间,是世界与我的关系。国民党不是最能开路的政党,但却是最能拦路的政党,它能拦得你无所作为,和它一起老去。与子偕老之下,你发现你的一生,正如艾略特(t.s.eliot)所说的,开始便是结束。你和你的敌人一起老了。另一方面,五十年来,你受的罪,世无其匹;你坐的牢,古今罕见,你的苦心焦思、你的辛勤努力,都不比任何同类的人少,可是,因为台湾大小,你的一切,都埋没了,或不成比例的浪费了,你与台湾,都小得不被人重视,与子偕小之下,你发现你的一生,正是世界的化外之民,世界没把你看在眼里,你被小人国吃掉了。虽然在小人国,但我还是那个漂流上岸的巨人,我本身并没有小化,向中国、向世界展现我个人独有的特色。历史上虽然五湖四海、人才辈出,但是以个人独有的特色,为一世或百世"新局面的,倒也不多。这种人物可使局面改观,风云变色,的确不能以可有可无小看他。我常常觉得,印度没有释迦,就不成其为印度;犹太没有耶酥,就不成其为犹太;法国没有伏尔泰(voltaire),就若有所失;黑人没有阿里(muhammadali),就万古如长夜。有了他们,时代才别开生面,才脸上有光。我觉得我一路使别人有光,虽然我自己在黑暗里,像埋在黑色大理石板下的人儿,外面光明,可是没有出路。"
君君听了,若有所悟。"等一下,"她站起来。"我拿一件东西。"
东西拿来了,是两张cd。"本来包得好好的礼物,"君君说。"却被大雨给淋湿了包装纸,不过里面好好的。这是今天中午我在书店买的,偶然看到,太巧了。你喜欢dannyboy,这两张cd都有这首歌,并且都是女孩子唱的。这首歌谁唱谁就是墓中人语,既然由女孩子唱,就表示死的是女孩子。做为死者,向生者唱歌,向她生前的情人诉说情爱。这两张cd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她双手递给我,我双手迎接了。
"君君你真好,真是有心人,你看到我早上在翻译dannyboy,中午就代我搜集到两张,你真好。我忍不住要立刻听,陪我一起听好吗?"
"当然好。这两张cd,一张是小女孩乔尔琪(charlottechurch)唱的,一张是大女生希拉蕾恩(shielaryan)唱的,分别是1998、1999的新作,应该对dannyboy有不同的新诠释,我们来听听就知道了。"
听了两位女孩子的演唱,我才发现,她们唱的是全本的dannyboy,最后还多了四行。君君拿出这多出四行的英文:
andishallhear,thoughsoftyoutreada波veme;
andallmygravewillwammer,sweeterbe,
foryouwillbendandtellmethatyouloveme;
andishallslerpinpeaceuntilyoucometome!
对我说:"这第四段,你先立刻翻出来好吗?看看你用中文怎么表达。然后我告诉你我的感想。"
我接过来,提笔就翻译了,当然只能意译:
即令你足音轻轻,在我上面,
整个我孤坎感应,甜蜜温暖,
你俯身向前,诉说情爱,
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
君君接过去,朗诵了一遍又一遍。"翻得真好。尤其你把中文死于安乐原来反面意义改做正面解读,更显得别有会心。"说着,君君走到窗前,远望只有零星灯光的窗外。"我所以要请你翻这段,因为它把dannyboy原诗中的坟中主角给换了,换成情人,并且是女孩子。这四行全本的dannyboy更描写出坟中躺的女孩对她情人的一片深情。看到这首诗,又上坟回来,我忽发奇想,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到我母亲。母亲生前,尤其在她更年轻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罗曼史呢?不可能同我父亲,因为婚姻生活早把所有的罗曼史消磨光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别有其人。谁是那段罗曼史的男主角呢?他还在这个岛上吗?他知道他老去的情人已经长眠在这里吗?这些、这些,该有多少想像空间啊,我真的很好奇。"说着,她侧过头来,看着我。
当然君君不知道,天下就有这种巧遇的事!她好奇的答案,唯一能有资格答覆的人,不在远方,就在她眼前。可是,我能透露吗?我是不会透露答案的,我也不该透露,让秘密永远长捐心底。因为透露了,会使君君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转念一想,从另一角度看,也许君君一旦知道了真相,她会有点高兴,高兴她所胡思乱想的,果然成真;也许君君会欣慰,死去的母亲不再那么孤单,真如歌声所说的,有情人来看她,轻轻走到她的坟上;也许君君会认为,母亲与情人的未了情缘,在生前被扼杀、被中绝以后,那残余的部分,竟由女儿无意间给连续起来、给后继起来、给补足起来,也未尝不是佳话;也许君君会冥想,冥想这不是女儿与情人的不期而遇,而是冥冥之中——母亲的有意安排,要她代还宿约;也许君君会体会,体会母亲生前一定照料她的情人,但她走了,情人失掉了照料,如有女儿代为照料,也使她安心;也许君君会明白,明白母亲会认为与其情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如跟自己的女儿在一起,毕竟母女连心、血肉相连,情人能在女儿身旁,无异离母亲不远;也许君君会设想,设想母亲希望女儿和她自己一样幸运,碰到这样不世出的男人也许这个,也许那个,我也胡思乱想想糊涂了。虽然胡思乱想了这么多,但我的理智提醒我绝不可以说破,膜肋还是最好的。事件真相虽是朦胧的,可是,女孩子的歌声却愈唱愈清楚,尤其是大女生希拉.蕾恩那一张。这时候,君君听着歌声,重新把我的译文又念了一遍又一遍。
即令你足音轻轻,在我上面,
整个我孤坟感应,甜蜜温暖,
你俯身向前,拆说情爱
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君君以柔美动人的女孩子声音,朗诵着它,我听着、听着,想到今天下午我走上黑色大理石板那"场景,纵然我理智而洒脱,也未尝不有苍茫之感。"永别了,小葇。永别了。要我再来看你吗?会不会再来看你,小葇啊,你和我同样不晓。"可是现在,我似乎晓得了。
在君君送过礼物后,似乎轮到我送礼了。
"君君,谢谢你送我这两张cd,这么动人的礼物,我也该回送你一件,如果从我家里找一件送你,好像不够诚意、不够新鲜,所以,今天在书店里,我也买了一件。我买的是一块南美洲发现的菊石,这种化石也叫鹦鹉螺化石,它有两亿年的历史,是地质学上三叠纪、中生代的残骸,送给你,做为礼尚往还的交换礼物吧。"说着,我把塑胶套包好的"菊石",双手交给了君君。
君君打开了,仔细端详着这美妙的化石。"它好漂亮、好可爱。我都不知道在书店时你买了它。"
"我是在你看书时偷偷买的。"
"真谢谢你。我好喜欢。可是,总觉得光光的一件礼物,还缺少什么?"
"缺少什么?"
"缺少一首歌颂它、赞美它的诗。如果你肯为我写,我多高兴,在我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收到这么长寿的礼物和你的诗,我该多高兴。怎么样,答应我吗?"
我笑着点点头。"不过,你要多给我一点时间。下午那次淋浴太简单了,你这位流浪者,再去洗个盆浴吧,等你出浴以后,大概可以写好了。"
"好的,我去洗澡,你用你送我的钢笔写。"
"好的,就用它写。现在我到浴室为你准备一下。"
君君推出两手,止住我。"我自己都会准备,你就准备写吧,我去拿钢笔。"
两亿年在你手里,时间已化螺纹。"三叠纪"生命遗蜕,告诉你不是埃尘。从螺纹旋入过去,向过去试做追寻,那追寻来自遥远,遥远里可有我们?两亿年在你手里,时间已化螺纹。"中生代"、初期残骸告诉你万古长存。从螺纹旋入过去,向过去试测无垠,那无垠来自遥远,遥远里会有我们?两亿年在你手里,时间已化螺纹。南美洲渡海菊石,告诉你所存者神。从螺纹旋入过去,向过去试问余痕,那余痕来自遥远。
穿着浴袍的君君,斜坐在我书桌上,念着这首标题"两亿年在你手里"的诗,我坐在书桌旁的旋转皮椅里,又看着她、又享受着她离我这么近的漂亮大腿。显然的,君君已经逐渐习惯我的"泳装理论",一直在我面前赤裸着大腿,一如置身游泳池边,所以事事无碍,裸相之中,也有自然与庄严。有自然,可以纯真纯洁的进入我眼底;有庄严,可以逼我享受只能视觉的、不能触觉的。这是情趣、是雅韵、是唯美,也是"折磨"。所谓"折磨",谁是主动者呢?是我眼睛?还是她大腿?古中国晋朝的谢安,就提出"眼往属万形"还是"万形来入眼"的疑问。佛书"五灯会元"里,也提出"竹来眼里"还是"眼到竹边"的疑问。古希腊的斯多噶派认为是"眼观至物";但伊壁鸿鲁派却认为是"物入眼来"。现在,是我的眼睛看到她的大腿呢?还是她的大腿呈给我看呢?这已是一个有趣的课题。毛病出在我不能触觉化,所以就胡思乱想,哲学化起来了。中国古书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菊石"正是过者的"化",而大腿正是存者的"神",我们不可能两亿年后,像"菊石"这样幸运,留下褪色的美丽,给两亿年后的后代——如果还有的话——欣赏,我们只好在尚没褪色以前,把握今朝与今夕,自己欣赏自己
这样丰富的、充满震撼起伏的一天,已近尾声,看看壁上的古典挂钟,已是子夜时分。我问君君是不是该休息了,她说她今天从台中来,起得好早,也该休息了。我替她铺好床后,从卧室抱了另一组枕头和薄被。放到客厅沙发上,再转回卧室。我安排她上了床,并为她打开床头灯。坐在床边,问她:
"要看看书再睡吗?要点音乐吗?要灯光吗?"
"太晚了,都不要了。"
"卧室门要关吗?不关也好,我在外面,有什么情况可以叫我。门不关,相信我吗?"
"可以不关,"君君说。"我当然相信你。"
"那么,"我站起来。"你要好好休息了,今天你也该累了。我去客厅了。我来替你关灯好吗?"
君君点点头,用一种渴望的表情看着我。
我关上灯,转身走开的时候,君君叫住我。
我开了灯。"君君,什么事?"
君君默然不语。
我拍拍她的小脸,关了灯,转身走到客厅。
"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如今历史仿佛在重来着,前尘往事,都一一在重来着。但重来的,不是志异小说中的幽魂,也不是"景不徒"哲学中的投影,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比幽魂和投影更真实的、更具体的、更温暖的精灵,到我眼前、到我房间、到我怀里,冥冥之中、无言之中,诱我进入古希腊的乱伦世界。
也许,我根本错怪了小葇,想想古诗人元遗山,想想他那看到一片荒坟的诗句:"焉知原上冢,不有当年吾。"这无异是说,在荒坟之中,可能有一个死者就是诗人自己。也许,根本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已随情人消亡,正相反的,在死去的情人眼中,消亡的我,是全部。黑色大理石板下的,不是孤单的小葇自己,还有一个死掉的我,深情的、永远的,相依在她身旁。
躺在沙发上,我正在这样天南地北的冥想时候,君君已站在我面前。
"我睡不着。"她幽怨的说。"也许,你要进来陪我。有了你,我不要再那么孤单。"
我坐起来、站起来,望着她,一言不发,抱她在怀里。抱着她,慢慢地向卧室移动。她不要等到明天二十岁了,她把十九岁的最后一天给了我。
2001年4月13日,在中国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