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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接受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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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

    马太福音6∶28

    那时弦蹑着手脚走进一片窗檐下的阴地,蹲下来看着被阳光照得雪亮的路和石头。 近前的路面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蒸汽似的的白光,窗檐的阴影边缘在白花花的地面常常一跳一跳地发青。知了间断地变换声势,叫声忽远忽近忽前忽后,弄不清它们究竟停在池塘边的树上还是在屋子后面。也许庄里每棵树上都有知了,不是为了捉它们而有意去听,不会知道哪只在叫。

    大路一侧的池塘边上,项灵和晓波他们正在一边游泳一边摸河蚌。树叶遮掩着他们忽隐忽现的脑袋,看不出其他人是谁。南岸的房屋和树遮挡了本该落在水上的阳光,使得水色暗绿,显出它们只有夏天才有的冰凉爽滑。

    不看见项灵他们,很难从平静而幽暗的水面看出有人在游动。他们的动作轻得难以察觉,似乎因为某种原由有意压低了拨水和喊叫的声音。

    身体与草席摩擦的声音时时从窗里传出。声音又软又慢,在意料不到的瞬间会擦出一两次较长的声响。有时还能听出身体移动时汗水对草席的粘吸。弦在阴地里平缓了急促的喘息,他摘下帽子,用手指叉散了粘在额上的头发。脚边一块平阔的酱红色碎钵底片下面,一只蛐蛐叫叫停停,似乎害怕叫声遮住了正在逼近的危险,但又忍不住不叫。庄里另一些声音,比如鸡叫,西桥涵洞里的水流,由于年年月月都没变过,它们已经成了庄子的一部分,它们已经不复存在。

    18次列车从梅湖口站启动时就已晚了三十二分钟。直到列车钻进漆黑而幽长的梅湖口隧道,汗流浃背的旅客才算暂时平下心来。对于这些旅客,没有比赤日之下漫长且莫名的等待更来得揪心了。列车开进隧道之后没有开灯。虽然奔波在外的不安心绪不能彻底在心里消失,但是人们都怀着也许不去思想那些险恶它们就不会来临的念头,尽量使自己安详地听着隧道里回响着的行车声响。隧道里长久阴凉的空气和窗口偶尔飞进车厢的水丝使他们有理由让自己平静。他们无力做得更多,有的只是耐心的等待而已。

    列车开出隧道时光线是一点一点亮起来的。重又见到明艳的阳光,让人觉得似乎万物蓬勃的春天一下字来到了漫长得令人生厌的冬季,让人们突然惊喜无措。车厢过道只站着少许几个人。他们用臀部抵着座椅的侧部;有时也曲着身躯,长久地盯着火车飞驶之下迅速变幻的景致。近旁并行的钢轨上面光滑如鉴,映着蓝蓝的天色,低头看去,像两束蓝油油的电光向后飞速流逝。

    时值盛夏。铁路两旁的树木和藤蔓又绿又旺。那些高峭的护道林,在列车路过它们的一瞬间,看起来一棵接着一棵,一片接着一片,显得杂乱无序。事实上,只要细加窥视,就会发现它们的种植位置其实很有规律。

    这样炎热得叫人伤心的时节,也许只有商贾和热爱奔波的人才在户外奔走不息。一个背靠着座侧的男子打完一个哈欠,准备伸手扶住座背,窗外一列火车突然呼啸而过,惊得他立即缩回手,精神反倒也为之一振。坐在那边靠窗的是一个圆脸上满是络腮胡子的汉子,他没向靠自己的窗外观看,而背靠车厢,向这边的窗外努力探望。

    有一条铁路铺在河那边。从这里可以看见那条堤腰上的藤萝、杂草和白色的星星点点的花。

    “你说,要”

    隔着纱窗,屋里响起一句话音。由于声音瓮声瓮气,像脸面被什么捂着,又像还没醒来的样子,所以竟听不出是男是女。

    声音传出时,弦正在拨弄着瓦片,虽然声音很低也很模糊,他还是被它吓了一跳。他轻轻放下瓦片,细着耳朵聆听屋里的动静。

    可是屋里此后很久只是一片安静。只有一阵持续不断、非常轻微而柔软的声音。就像一柱细沙缓缓倒向更为宽广的沙地。

    弦一动不动地听着。他没敢转动已经发麻的足踝,更不敢站起来隔着蓝窗纱向里观望。

    窗檐这片阴地周围,有一股很浓的湿泥土迅速蒸发之后的呛鼻气味,也许有人不久前在窗下洒过冷水。墙根附近聚集着密匝的碎砖断瓦,以往的很多日子,从檐上漏下的雨水在这些瓦片的表面留下了一排灰白色的迹痕。一些黑蚁扛着白色的食物在瓦片之间穿梭,它们看起来,总是那么急急匆匆,好像非常明白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一切。只有草是最可爱的。一枝一枝,火柴棒那么高,在瓦片覆盖不到的泥地上稀稀地竖着。即使阳光没有照着它们,它们还是绿得透明;许多时候许多地方,有人总会看见它们。池塘里偶尔传来几声短促而悦耳的拨水声,就像一眼小泉攒出的水珠跌落水面所致。项灵他们可能游到了那棵向塘心倾倒的大柳树后面,枝叶纷披,并不晃动,一点都看不出他们事实上还在水里。

    弦远远地就看见了从大路上走过来的女人。弦不认识她。她的一身与庄人迥异的装扮使弦觉得她像连环画或电影里的特务。比起来,大路上的阳光显得更为白亮,路边作物的颜色也特别艳丽,眼前的景像倒显得晦暗而模糊。

    屋里的谈话已经持续一阵子了。但声音总是很慢很低,又含混不清,不过终于听出来始终是一男一女的声音,他们仿佛面对面地嘀咕着,只能偶尔听清一两个字。女人的声音要清楚些,但她的嗓子似乎特别粗哑,而且漫不经心,好像一边说话,手上还一边摆弄着什么;虽然男声要细得多,但又因为他的语调总是有气无力,听起来不是还没有完全睡醒就是大病刚刚痊愈。他们的谈话,声音低,语速慢,每句接话之前都要静默很久,这种倍受等待和专注煎熬的聆听弄得弦满头大汗,他轻轻转过头,看见覆盖他的阴影已经被阳光蚕食得愈来愈小,沸水般的阳光正一点一滴地向他逼近。他还没来得及擦去从鬓间流下的汗水,女人突然提高的声音就撞进了他的耳朵:

    “你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跟你正儿八经地说,你总是乱扯。”

    “怎么是乱扯呢,”男人的声音也清晰起来“我们都是再正经不过的人了。”

    “乖乖,你瞧瞧你是多么正经呵”男人在女人说话的同时笑起来,弦觉得他的笑声倒很好听;男人一边笑还一边说:“当然啦”

    接着,屋里又静了下来。

    那个从大路上走过来的女人,扛着一把很小的阳伞,鼻梁上还嵌着一副镜片又扁又小的墨镜。她穿着白底红蓝大花的上衣,下面一条黑色短裙使她的步履很难跨得很大,随着她愈走愈近,弦听见她凉鞋高跟着地时“滴嚓、滴嚓”的声音,当她走近大路三岔口,弦低下头不再看她,一动不动地蹲着。月鸣家的狗在院里清脆地尖叫了两声,池塘对岸立即传来两声回音。

    “你们看!”池塘里传来一声惊叫。弦被这叫声惊地立即抬头张望,只见小脑袋因为刚从水里露出而湿漉漉的田华双手捧着一只脸盆大小、正吐出一串水柱的河蚌,他继续高高地捧着它,又接二连三地惊叫道:“你们看,你们看!”

    “不要叫!”不远处传来项灵压低嗓门责怪的吼声:“田华,叫你不要叫,你听不见是不是?你当心我的皮榔头”他一边说一边举起一只拳头。

    然而当这个女人沿着环绕池塘的小路走到面前时,弦紧张得索性轻轻在瓦砾上坐下来,竭力做出正在神情专注地寻找那只不停鸣啭的蛐蛐。汗水从他额前流过他的眼角再挂到鼻尖上,看起来他似乎正在宁静地流着泪水。当她一步一步从弦面前踱过去的时候,弦发现了蛐蛐的后半身和两根一动不动的尾须,它已停住叫声,好像正在他刚刚掀开的瓦片下面紧张地等待着。

    弦没有碰它,把瓦片按老位置轻轻合上。

    现在,列车驶进建在两道丘岗之间的低壑上的铁道。列车飞驰而过的狂飙使两边岗上的茅草在车窗附近不停地扭着身子飘舞。

    越过丘岗上的茅草,可以看见多云的天空下一株接着一株被丘岗遮住树干的杉树顶部。

    在巨大的“倾哐倾哐”的车轮与钢轨的撞击声中,车厢里更多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在旁边的铁道上来回默默走动的,是那些身着工装的护道工。

    这条小路,绕着池岸蜿蜒而去,穿过月鸣和天新家,就连上了大路。大路是庄子通向五松岗的三条路之一。大路两旁都是田。大片的水稻在烈日下静静地立着。几个扎得很马虎的稻草人已经枯碎,他们手上的薄膜片软软地垂着,悄无声息。

    过了三岔口,向五松岗盘绕而上的大路两边是杂木丛生的坟场。杂树一定比坟墓还多,有些坟墓都老得、失散得分不清谁是谁;那些东斜西倒的墓碑都只剩下一小截露在地上,即便露出字迹,也都已混浊不清;墓碑与坟墓也离散了,没有人还能知道它们是在纪念着人还是这一棵棵树。而这些树,却生得昏天黑地,把整个坟场笼得幽密而阴暗,即使没有风吹过,很远也就能听见林间从不间隙的隐约而钻心的瑟瑟声响。偶尔,一只不知被什么惊吓了的大鸟会从林中一跃而飞。

    通过五松岗的铁路就在坟场背后。十二条在阳光下播散着蓝得耀眼的光芒的钢轨裸露在霉黑的枕木、路基与垃圾之中。没有列车开过,但钢轨不可抗拒的延伸及其表面不断跳跃着的蓝光会使每个久居远方的人同时想着生,和死。

    那个女人就是从这条大路上走过来的。她走进庄子时,瑞宁正挑着一担馒头、方糕一面打着尖锐、婉转而悠长的号子走近三岔口。在空荡荡的路上,他刻意用力踩着白花花的路面,他似乎为自己如此卖力的号子不能撞出一丝回音而气恼。

    “你个讨债鬼,十里八外都听得见你鬼叫。”忽然从稻田里直起身子的粉琴慢幽幽地半笑半骂了一句。瑞宁吓了一跳。他转过头见粉琴正在阳光中眯着眼看着自己,就立即褪去脸上受惊的神色,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中饭吃过了?”粉琴左手拎着一把稗草,右手遮在眉前,笑嘻嘻地对瑞宁说。

    “还不吃过。”瑞宁歇下担子,眼睛仍然看着路的前面。“这么个大热天,你在田里充什么军。”

    “挑这么一担东西,有什么事啦?”粉琴说。

    “杨庄二舅家明天上梁。”

    “要死了,”粉琴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收敛“今天十五啦?德松今天是七周年了。明天是东头秋霞家弦的生日。”她看见瑞宁转过头来盯着她,停了一会,又说“你看这死人稗草比秧还要多。你家烂泥罱好啦?”

    “没得。”瑞宁说“瑞荣老头子在罱呢。”

    “好得多。”粉琴说。她弯下腰,继续说“挑一担东西只吼一眨功夫,要是罱一天烂泥,全庄一天不得安宁。”

    瑞宁嘴张了张,没说话。他伸长了脖子使劲向绿荫荫的庄里看了很久,他说“死人小鬼恐怕又到河里游水去了。”

    大路前面连着整个庄子那块突然阴了下来,并且那片阴影直往面前移动,很快就把这一片也覆盖了。待到路上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吹来了两阵微风,瑞宁听见两边的稻田里一阵又一阵沙啦沙啦的响声。

    由于很久以来屏着呼吸的倾听弦担心自己的耳朵比原先大了许多。他伸手摸摸耳垂,在知了和蛐蛐静静的鸣叫声中,他更情愿屋里的谈话声响亮、清楚一些。总是在他决定利用屋里长久的静默轻身离开墙角的时刻,他们的谈话声又突然高起来。刚才,他听见一声叹息,仍旧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但他这一次忽然觉得这声音可能是有意叹给他听的。这叹息声过了这么久了,才听到男人开始说话:

    “你说,我是不是一定要走?”

    静默。但是弦愿意竖着耳朵等下去,既然此刻无法转身走掉。他甚至不再顾及腮帮上流下来的汗水,他就这样歪着脑袋竖着耳朵等候着,他相信他总能等到下面的声音。

    “我随你。”女人的声音还是这么淡漠、缓慢、粗哑,就好像事情并不与她有关“你自己作主。”

    很久之后,又一声叹息传出。弦听见这是男人的声音。接着,男人说:“你刚才说是‘爱好者’?可能是最好也是最后的译法了。”

    停了一会,仍是男人的声音:“总不可能是‘扇子’。”

    过了更久之后,男人又说:“至少有四十年了。”

    女人始终没有答话。

    列车驶上桥-98时,车轮与钢轨的撞击声顿时变得空旷、沉闷而剧烈。过了桥-98不到一刻钟,列车将停靠在黑岩堍站。

    成片的护道林似乎是以一湾湾小河作为点缀与破坏而使其成为完整协调的风景。盛夏的河里长着密密匝匝的芦苇。因为没有风,绿色的河水倒映着水上的芦苇和天空,颜色又很阴暗,整个河面显得宁静而清凉。岸边常常泊着几叶微型的水泥渔船。水泥船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靠近河水的岸上,常常有着一片片倚河而居的人家种植的竹林;竹林之后,以杉树为主的护道林又开始出现了。

    那个圆脸上满是络腮胡子的汉子,一路没有打过盹。就是划着火柴点旱烟的时刻,他都以深情而严肃的眼神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致,似乎对任何一个细节都颇感兴趣。他不时地从车窗边挂钩上的皮褡裢里掏出一只怀表,满怀焦虑地研究着表上的指针。褡裢上还挂着一顶硕大的竹笠,笠沿上有依稀可辨的以枯焦的红漆书写的两个大字:大儿

    路基的最边上,经常搁置着几段废弃或备用的钢轨。那些钢轨上的枕木,由于久未经动用和风雨的侵蚀,表面生着一簇簇霉黑的苔藓。

    一片接着一片的林子,虽不及仔细看个明白,但却能窥见林子里是一片近乎褐色的墨绿。偶尔,会有几个孩子呆呆地立在铁道旁久久凝视飞驰的列车;他们的身影在窗口也是转瞬即逝。可以看出来,林子间隙的土地已被菜农殖成菜园,列车的驶过丝毫没有使得在田间劳作的农妇抬头看上一眼,想来她们对列车早已是熟不为异了;或者,在她们看来,再不会有什么比她们的劳作更为这样了

    屋里低低的抽泣已经有了很久。细细听了好一刻,才听出是男人在哭。在抽噎的间隙,他反复说着一句话,但听不清说什么。同时,屋里现在有节奏缓慢的滴水声,那种轻微而柔软、犹如沙漏向沙的声音也在持续,在他们的陪衬下,男人的哭声透着一股冬雨般的湿冷气息,但此外的宁静又像是这哭声早已成为一个习惯,不会受到任何其他声音的阻止。最后,男人吸了一下鼻涕,慢慢地说:

    “我到底要不要走?”

    弦听出来,他刚才一边哭一边反复说的,就是这句。

    一阵短促的身体与席子摩擦之后又是很久的静默。水滴和沙流的声音顿时响了一层。稍后,传出女人的声音:

    “你这人呢”

    她一副欲说还休的口吻。听起来疲惫之极。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提高到正常的声音说:

    “老乔不是早跟你约好了傍晚的火车吗?”

    “不走了!”男人用力说了一句。

    “我随你。”转瞬之间她的声音又回到原先的冷漠。但不一会,她又低声问道:

    “那边炉子买了吗?”

    很久之后,男人才呆滞而冷漠地答道:“没有。”

    “还在关口食堂吃吗?”

    “我吃不惯那里的口味。很久以来我几乎每顿都在附近的摊上打发。不过我还是吃不惯。我只吃得惯我自己做的饭菜。”男人未加停顿地说了一大段。

    “如果你实在无力添置炊具,”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声音变得很轻松“又实在想吃自己做的饭菜,那我送一只煤炉和铁锅给你,好不好?quot;”

    接下来却是很长时间的沉默。男人未置可否,女人也没追问。在听了很久还没等到下面的声音之后,弦抬头看见池塘边的柳树细枝飘摇不定,一只知了断断续续的叫声从那里传出。烈日已渐渐西坠,阳光从对面照过来,柳树嫩绿的枝叶在逆光之中却像玻璃制品一般透明。水面上现在一片明亮,偶或几道微弱的涟漪使池水一如柔软厚实的冰絮轻轻荡漾。项灵他们已经游到池塘最西端,除了几声倏忽传来的拨水声和极少的说话声,弦只看见他们不时地朝大路那头

    “你把它带上。”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再说吧。我上次走后庄上人有没有说什么?”

    “有什么说呢,无非还是那些老话。”

    停了一会,女人继续说:“他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你到底是哪儿人。”

    “这重要吗?”

    “不知道。”

    “你觉得重要吗?”

    “不知道。”女人的声音突然之间显得漫不经心“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粉琴把左手上的稗草打了一个死结扔到田埂上。她看见瑞宁捋了捋竹箩绳头,有准备走的样子,连忙又说:

    “德松吧,一个外乡人,来到咱们庄上,一辈子还真不容易,又没儿女,停了尸身边都没得一个人哭,听说德松刚来庄上的一年多是住在秋霞家原来的猪圈里的?”

    粉琴看见瑞宁身后的五松岗上云烟氤氲。成片的矮松林笼罩在缕缕青烟之中。岗顶上的树木起起伏伏,但听不见它们彼此被风拉扯与摩擦的声音。现在整个东岗一片阴暗,但愈发显得苍翠铁青,一副风雨欲来之势,但岗顶上分明一轮亮丽澄明的太阳,天空依旧是那样透明的碧蓝,粉琴看看五松岗,又看看天,全身忽然莫名地凉了一下,浑身的汗毛就竖了起来。

    “不,”瑞宁重新放下扁担,说“你那时还没过来呢,你怎么知道的?”

    粉琴背过右手捶了两下腰,说“德松吧,一混七周年了。”

    一列货车从五松岗西麓的铁路上呼啸而过。火车遮住了原来照在铁轨上的阳光,从飞驰的车厢之间的空隙里连续闪出的阳光,一亮一亮的,绚丽迷乱,使粉琴一直凝视它们的眼睛有些晕眩。她慌忙转过头揉着眼睛,说:

    “要死了,头都昏了。”

    瑞宁收回朝庄里张望的视线,莫名其妙地咂了一声,他说:

    “你呢,这么个大热天,你看哪个在田里?”

    粉琴弯下身去拉脚边一棵稗草。她拉了一把没拉动,她叫了一声“咦”又使了更大的力去拉。瑞宁站在路上,看见粉琴弯下身去,宽大的布褂胸口垂下来,他看见她两只肥大的乳房随着她拉稗草的摇摆而晃动。他说:

    “死人小鬼肯定又到河里游水去了。这小鬼你没得办法想他。你手上现在还有几两力呀,好像一棵稗草比十棵秧还要难拉嘛?”

    粉琴嗨嗨嗨地笑起来,一笑就更没力了,她索性弯下腰去捂着肚子笑着。

    “我倒要看看这是一棵什么仙稗草!”瑞宁一边说一边走下田去。他一把将稗草拉出,但因为用力过猛,却甩了粉琴和自己满身满脸的泥。

    “要死了”粉琴一边擦脸一边叫。

    瑞宁擦着自己脖子上的泥水,他看着粉琴随着甩泥而晃动的胸脯。他反复擦着脖子上已经擦净的泥渍,他说

    “粉琴,”

    “嗯?”粉琴应了一声。她还低着眼睛看裤腿上的泥水,那里有一块很大的淤泥,上面还粘着几段枯稻草。

    “死人小鬼恐怕又到河里游水去了。”

    粉琴抬起头,看着瑞宁,瑞宁连忙岔开眼神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泥渍。粉琴说“项灵会不会游呢?”

    “会倒是会。”瑞宁说。他重又转过头遥望绿荫荫的庄子,神情恍惚不安。

    “会游你老烦他做什么呢。”粉琴说“又是男孩子。我家锁英她老子还要教她游水呢。男孩子你烦什么呢。”

    瑞宁把稗草打了个死结扔到田埂上,走上路面,跺着草鞋上的泥浆。他抬头看见半明半暗的庄子像座岛屿正在来回漂移。庄子显得静谧而厚实,似乎庄里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大事。瑞宁遥望他生长大半生的庄子,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他用手剥着脸颊上已经干硬的泥水,说“死人小鬼,你没得办法想他”

    列车在一处护道林很密的路段临时停车,只有极少乘坐火车或极少奔走在外的人在急切地探询缘由。

    汉子再一次掏出了怀表

    “唉。”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讨厌我的缠绵优柔。我讨厌我总是牵牵挂挂扔不掉那些必须扔掉的。不过你要时刻准备原谅我,说不准我这一次走了就会把你扔掉”

    “你要想把我扔掉,就别在乎我的原谅与否。再说你走你的,你走了我还是我,不少什么。你该扔就扔,我”

    “好,比我还硬”突然“啪”的一声尖响中止了男人的说话。

    待听到一阵轻微的“吱吱吱”搔抓皮肤的声音,弦才知道那一声吓他一跳的尖响原来是拍打蚊子所致。接着屋里连续几阵剧烈不止的翻身声,然后,男人的脸像捂在什么里面似的,瓮声瓮气地说“让我看看”

    “别来不及了,老看有什么看啊,你不也有吗?”

    “耶,我的怎么能跟你的比呢?”

    接下来的声音混浊不清,窸窸窣窣,伴随着几声轻微短促的“嗯”琐碎得很。过了好一阵,又一声“啪嗒”接着,一种单调的,类似轻轻敲打或撞击的声音有节奏地传出。现在太阳已经落到月鸣家屋顶的上端,原先的阴影已被阳光冲刷得一干二净,弦坐在淡淡的阳光下突然泪眼满眶,他被这淡淡沉闷而持续不断的声音刺得肺腑疼痛,他捂着双耳,张大嘴巴,充满他口腔里的阳光红得发亮,他差一点儿尖叫起来。

    路上有个年轻人一直在呕吐。虽然从一开始他身边陪着他的老汉就把他换到窗口,但他还是常常来不及把头伸出窗外,就把秽物吐在了车厢里。人们由此而生的厌恶可以想见。但是他们又不得不因为年轻人吐出的秽物的奇怪而隐去他们的厌恶:他吐出的不是粘乎乎的食物,而是一口又一口暗红色的水。他们只能向老汉换一种方式来表示他们的厌恶:

    “他这是”

    “他有病。”老汉温和地回答他们,脸上并无歉意,似乎这样的境况已旷日持久。然后他又向探询的人们补上一句:

    “他是我儿子,我送他去看病。”

    够了。如此不幸的事情还有必要问得更详细吗?礼节是更重要的。最关键的是不要因为自己的好奇和关心而残忍地使这父子俩增添忧伤。于是那些双手抱在胸口对父子俩深表同情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作出明白一切的神情点头答道:“哦——”

    于是他们别过头去,有的甚至放弃座位让出空间,以示对年轻人再次呕吐的宽容。

    几个放弃座位的人,一瞬间由于某种缘故就成了朋友。他们对同一事件所采取的共同姿态给他们彼此聊天遣除旅途寂寞创造了契机。

    不过总得有人首先开口。首先开口需要技巧。既要无损自尊又要引起别人谈话的兴致,没有技巧不行。一个男人低头捋着头发,声音的高度恰倒好处:

    “这死人车,开开停停,真叫人心烦呐。”

    另一个男人转过头来接住他的目光,把自己的热情也控制得恰倒好处:“车一旦晚点,就会一晚再晚,因为要不时地把路轨让给那些正点的车。除非特快。”

    “对对对。”第一个声音紧紧地粘了上来。

    彼此的愿望达成,第一道大门已经打开,更深更广的交流,就可以放心进行。

    那个握着怀表的汉子却始终盯着窗外。似乎他的心事远胜一大口一大口呕吐红水的年轻人。宽广的稻田尽头,开始频繁出现被绿树紧拥的村庄。临近黄昏的村庄,升起一柱柱青灰色的炊烟。有时村庄就靠近铁道,列车从农户的后门口穿过,一个母亲正抱着孩子从黑洞洞的门里出来,或者一个老人正提着水桶在小路上蹒跚。而间或坐落在稻田里的,是一座座突兀而孤独的坟茔。

    弦在持久的默声饮泣之后出现了耳鸣,尖锐的嚣叫使他暂时躲避了屋里持续不断的撞击声。他透过水雾迷朦的眼睛看见项灵他们突然迅速地从池塘爬上岸,套上短裤又迅速跑散;几个挎着装满藤草的竹篮的中年妇女逆着夕阳从庄北大道上走来,她们被沉重的藤草压弯了腰;但这一切都没有声音,耳边只有尖锐的永不遏止的嚣叫

    下午唯一一班停靠在庄子边缘的18次列车因为晚点,在十八点零三分方才抵达五松岗站。九节车厢共下来三个人,有七人上了车。

    下车的三人直接走出站台,向岗上的小径走去。

    “在七月,火车车厢里比外头还要热。”其中一个将背心搭在赤裸的肩膀上的男人背着风点燃一支烟,扯高着嗓门说。

    “不见得。”旁边戴着草帽的矮汉却反驳他说“面对前方靠窗的位置,风大得很。在白天,你要拣没有阳光的一侧坐。”他们的声音吓得路边林子里一群群鸟雀“扑扑扑”地飞了一程又一程。

    从列车进入站台渐渐慢行开始,第二节车厢的前端,那个圆脸上满是络腮胡子的汉子就伸出脑袋,睁大两只牛眼似的眼睛朝窗外四下搜寻。

    车停之后,他更是伸出几乎整个上身,在列车的前后不停巡视,当他看见那七个人上了车后站台别无其他旅客,他又把急切的眼神紧盯站台进口处。有几次他又转过头看看他的背后一侧,试图从那没有站台、满是矮灌木丛的小路上发现什么。

    一列载满煤炭的货车在客车停站的时刻从另一条铁道上飞驰而过。汉子在“哐当哐当”振聋发聩的巨大声响中“啪”地扯断了挂在脖子上的竹笠绳扣。货车飞驰而过掀起的狂飙使他的长发浓须狂舞不止;在远处看,似乎他整个人都被刮得摇摇晃晃。

    在货车驶出站台不到一分钟,停靠五分钟的客车缓缓启动了。车启动的那一刻,汉子显露出因焦急而恼怒的神色,他甚至盲目地张大了他的嘴巴。

    列车向正在西坠的夕阳悄然滑去。五松岗下一片辽阔低平的平原和村庄,在夕阳下黯淡而沉重,厚实的晚霞使夕阳的光芒既亮丽又晦暗,看起来显得虚幻飘摇又似乎触手可及。

    汉子在列车驶出站台开始加速的时候终于缩回了他的上身,并把窗子按到了原先的位置。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