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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对父亲总是怀着十分的敬畏,他们高大,英俊,无所不会,无所不能。你一个淘气,他眉头一竖就教你害怕,但他高兴起来了,也会趴在地上让你骑大马。
哪怕桀骜如林晗,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也是一脸的骄傲,有事没事,就爱拍着胸脯向小伙伴们炫耀:“我爸爸可是国内鼎鼎有名的外交官!”
屁大点的孩子,晚上睡觉都爱尿床呢,谁都不知道什么叫外交官。夏苒是其中不懂就问的佼佼者,立刻举起一只嫩生生的小胳膊,问:“林哥哥,什么是外交官?”
林晗被这不长进的丫头气得脑仁疼,一手叉腰,一手去拔她耳朵,说:“讲过多少回啦,夏苒!外交官,就是代表咱们国家办理外交事务的官!你是不是还想问什么是外交事务啊?”
夏苒赶紧捂好充血滚烫的耳朵,尖声喊着:“林哥哥,疼啊,疼!”再含着两眼亮晶晶的泪,别别扭扭地盯着林晗,点点头,是想问呀。
林晗长吁短叹,将她软软的小肩膀一推,说:“回去玩你的过家家去,小傻妞一个,给你解释了你也听不懂,白浪费我时间。”
回家的时候,夏苒哭成一个小小的泪人,她妈妈问她为什么要哭,她说对门的林哥哥欺负我,骂我傻,就因为他爸爸是外交官!
她妈妈当即一横眉,想对面老林家不靠谱,小小年纪就开始搞特权,你欺负别人都行啊,干嘛来欺负我女儿。是可忍,我不可忍,一把拉过女儿到身边,给她揩眼泪,说:“苒苒别哭啊,外交官有什么了不起,你爸爸也是官呢!”
她爸爸听得心惊肉跳,过来搂住自家女人道:“老婆啊,这小孩子不能骗,曾子杀猪取信,我没老林有能耐,什么时候做过官了,我这呵呵呵呵……”
她妈妈当即瞪他一眼,说:“你怎么不是官了?”
人仍旧是懵的:“额,还请夫人示下?”
她妈妈笑起来,对跟前的夏苒说:“你爸爸啊,跟电视剧里的那孙猴子一样,是个弼马温。不过人孙猴子养一大群马,你爸爸呢就养一个。”
夏苒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爸爸还有这本事:“那妈妈,妈妈,爸爸会骑马吗?”
她妈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旁琢磨过味的男人:“骑啊,每晚都骑。”
有人呛到了:“咳咳咳……别把孩子教坏了!”
夏苒蹦起来:“爸爸好棒!”
那时候的家里,哪怕小打小闹都是无比幸福的,父母相敬如宾,夏苒可爱听话。爸爸守着他园子里唯一的那匹马,田园牧歌,悠然南山,所有的希望不过是能从始走到终,黑发到白头。
谁都没想到那个爱家的好妻子好母亲会出轨,而往日里心软的人一旦做出决定,便是任凭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们有过一段很是鸡飞狗跳的岁月,就在夏苒无望地觉得这种生活还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时,父母却很快地办理了离婚。
夏苒被判给了各方面条件都优过父亲的母亲,收拾东西离开家的那一天,父亲站在她的房间里,被向晚的夕阳在地上拉出很长的一道影子。
她踩在影子的顶端,拎着两个行李箱,回头再看这世界时,头一次觉得这狭小的空间是如此空旷,如此凄凉,他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是如此落魄沧桑。
夏苒没走,她留下来要照顾已经嗜酒如命的父亲。她一声不吭地铺床,扫地,理衣服,将房间一点点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他赶了她几回,举着笤帚赶到院子外面,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跟我这个没用的爸爸在一块。
他不给她钥匙,大热的天任由她关在家门外面,说去找你那个有钱有本事的漂亮妈妈。
他将饭碗打翻,指着板着一张脸的她说觉得委屈就早点滚,不用你给我做饭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他对杜家深恶痛疾,不许她跟杜希声多来往,说如果你还想认我这个爹,你就别那臭小子来往。
……
及至于她偷偷改了高考志愿,要追着杜希声前往隋兴,一直只动口不动手的他终于拿起戒尺追着她满院子跑。
他说女孩子要自尊要自爱,杜希声给过你承诺吗,杜希声的承诺能相信吗,他都不肯为了你反抗自己母亲,你现在亲自跑过去只会更让他觉得你一文不值。
你们要想在一起,让他出息了之后八抬大轿地来接你,你要是现在就敢不管不顾地追着他去,你这辈子都别再回来见我,我就当没有过你这女儿!
夏苒当时就哭了,这么一年下来,她什么都忍了,什么都吞了,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一切,可真当爸爸要她断绝和杜希声来往时,过去的种种委屈一起爆发。
戒尺砸下来的时候,她手抓着那竹板,硬是将之拦在空中。爸爸使劲往下压,她手用力往外抽,一把抽出来的时候,也带着他人踉跄一步。
他酒喝得太多,原本高大壮硕的身子亏空的很快,夏苒静静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扶着墙壁喘气,那一刻,像是在心里耸立了十几年的丰碑轰然倒塌。
虎口一阵火辣辣的疼,比不过心里的疼。夏苒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至少她在这一刻心如刀绞,面对父女绝对力量的转换,面对这个无所不能的大厦将倾,她一遍遍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已经变得如此羸弱不堪了?
如果没有杜希声,夏苒大概已经跪在父亲面前哭求原谅了。可没得到的爱情永远有着巨大的力量,她于是昂着头,毫无畏惧地对自己父亲吼:“不要因为你和我妈妈分开了,就觉得全天下的爱情都不可靠,也别想因为这个,就要把我和希声拆开。
“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为了顾及你们的面子而分开?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去找他,我们会在一起,我还要和他结婚。反正你不是不要我,一直都想把我赶去我妈那边的吗,我走,我再也不在这儿碍你眼了!”
***
夏苒站在病床边上,前尘往事像电影一样自脑子里放映,父亲脸上那一刻怒极又痛极的样子,直到现在都教她记忆犹新。
当年哭着说过的话,还字字句句都在耳边回荡,何其无畏,何其天真,以为自己正确,便随随便便将手里握着的一把刀捅进别人心里。
有了芥蒂往后,她和父亲的关系始终不好,他们很少见面,也很少交流。他父亲当然有怨她的理由,她也有畏惧他的地方。
小的时候,耳边总有人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了,等你踏上社会就会变了,等你……出来的前几年,她总是小心翼翼的走,不想落入这幸灾乐祸的预言。
可越往后过,她越来越害怕,怎么一幕幕的总像是应了他爸爸的话。杜希声不敢为她反抗自己母亲,杜希声的承诺不能信,杜希声出息了也没有八抬大轿地来娶她……
再往后,她和杜希声终于离了婚,她一想到她父亲用那种鄙夷的神色看着她,再淡淡说一句“你看,我没说错吧”,她就整个人都是一激灵。
压在心底多少年的话,有抱歉有抱怨,以前不敢说,后来没脸说,直到现在不能不说了,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夏苒发现自己居然冷静得连气息都没变。
房间里一时间静的只有仪器发出的电流声,他爸爸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半晌,方才慢慢悠悠地睁开眼皮,说:“我没想到我以前随随便便说的那些话,你记了这么久。”
夏苒低头拨着手指,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雪白的床面,直看得两眼发花,太阳**突突乱跳。她说:“是吗,可你说的每一条都应验了。我后来不止一次的想,要那时候自尊自爱一点,或者你把我腿打断了不许出门,兴许就没这么多后面的事儿了。”
一只插着针管的手忽地伸到面前,夏苒很是一怔,随即往他床边走近几步,去将这只满是老茧的手握过来,他哆嗦着也紧握住她。
夏父说:“你是我女儿,我是你爸爸,我不管怎么骂你都是希望你好,有哪个父亲会真心要咒自己女儿。你要是受苦我只会心疼你,怎么可能往你伤口撒盐,更不可能说出那些幸灾乐祸的话。我宁愿以前说过的那些浑话一个都别实现,你活得好好的来打我脸,也不想看着你一个人忍得这么辛苦。”
夏苒扁了扁嘴,鼻子涨得不行,又羞又愧,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刚一张嘴,她就没骨气地滚下泪来,她说:“爸爸,我和杜希声离婚了,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一直没告诉你。”
夏父说:“过不到一起就离,这都什么年代了,离了婚又不是判死刑,有什么不敢让别人知道的。我自己的女儿我最清楚,是杜家那小子配不上你,他不珍惜你,自然会有别的人要珍惜你,你又何必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
好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倏忽找到家的方向,奔跑而去的时候,等在门口的父母没有责怪她为什么蠢得连家都忘了要回,只是张开双手将她整个揽入怀里。
不过一瞬之间,夏苒觉得那个卡在胸口多年,一直出不来又放不下去的大石头,这时候终于松动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