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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澹台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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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鲤掂了下手中黄兔的重量,觉得颇为满意,就用草绳将它挂到马背上,自己牵着缰绳悠然穿过这片树林。

    她腰悬长剑,系着大红色的罗裙,裙摆分成六幅,垂到小腿,走动时露出一双缀着美玉明珠的短靴。

    山花灼灼,却全都及不上这少女的明丽耀眼。

    太阳从山峰慢慢移到山腰,晚雾渐起,天色溟濛。

    刚刚翻过两座峰头的澹台鲤捏着手中的地图,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那座曾经被前辈标记为旅店的建筑。

    野草灌木中,依稀还能看出院落旧址的痕迹,旅店大厅的结构还保存着,只是早已没有了屋顶墙壁,剩下屋脊的骨架光秃秃孤零零的搭着,上面的木料因潮湿而腐朽,背阴处生着好几丛不知名的灰白色蘑菇。

    澹台鲤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对着坐骑诚恳道:“我看,咱们今晚就不住店了吧?”

    大马低低嘶鸣,从鼻孔中喷出来两股热气。

    澹台鲤拍拍坐骑的马脸,松开缰绳,任它到周围自行觅食,自己则卷起袖子,寻了处清澈山泉,灌满随身水囊,再将黄兔剥皮开膛收拾干净,抹上蜂蜜和盐巴烤炙。

    烤肉的香气顺着晚风向远处扩散,隐藏在山中的野兽却仿佛被什么震慑住似得,并未被食物的气味勾引出洞,自始至终恭顺安静的蛰伏着。

    玉兔东升。

    澹台鲤饱饱吃了一顿,然后纵上大树的高桠,拿出一只红色的酒葫芦,又摘下腰侧长剑,横于身前。

    月光之下,长剑上微微泛起白霜似的冷光,仿佛被淡淡的雾气包裹住,古朴的剑鞘上,用大篆刻着“空青”二字。

    澹台鲤抽出长剑,空青剑非铁非铜,色泽明如秋水,扣之如扣玉石,花叶坠其上,一毫之重,便被自然分成两片。

    少女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又浇了些在剑身上,做碰杯之状,口中笑道:“空青兄,荒野无人,只好委屈你和我共饮了。”

    空青剑轻鸣一声,似乎在回应主人的话语。

    澹台鲤的手指在剑鞘的字上划过——“空青”,现在是自己佩剑的名字,等以后继承师尊之位,冠以“姬”姓后,也会代替“澹台鲤”,成为她的名字。

    第十九代的姬氏山主。

    坐镇昆墟,剑护山河。

    清冷的圆月就挂在山巅上,连里面的阴影都瞧的清楚,近的伸手可及,澹台鲤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似乎与树林山石全然融为了一体。

    ……

    红卉园中,女伎们的舞裙水袖在主家的吩咐下转动摇曳了起来,乐师们也换了新的曲子,丝竹之音再次于水天之间回响。

    高绶闭着眼睛,仿佛已经随着音乐睡着,香素素替他揉着肩膀,而赵何两家的家主坐在下首,低头默默看着自己杯中的残酒。

    宴会中的时间竟也会流淌的这般缓慢,叫人煞是难熬。

    半个时辰前毒龙曾带着坏消息回归——君子城似乎已不愿意再忍耐邻居的无礼和黑锅,派高手前来为自己讨个公道。

    “她们的武功很高?”

    “一个很高,但另一个似乎不会武功。”毒龙回答。

    “不会武功?”高绶喃喃,“这听起来倒很像某位熟人。唉,如今的世道,小姑娘们动不动便要发脾气,胆子也大的吓人。”

    香素素目光微动,附耳道:“夫君,还请谨慎为上。”

    高绶点头:“美人说的有理,那就调蜃卫们过来罢。”

    比起西郊大营的寻常官兵,蜃卫才是来源于司徒公,高绶隐在暗处,真正的力量,这些力量平时都被他藏起来,负责那些不能被外人所知的事务,只有当真到了危急时分,才会被调入城中。

    毒龙接过铜符和指令,抱拳而去。

    ……

    流水般的瓜果茶点被送上宴席,接着又几乎原封不动的被撤下。

    “现在还没消息?”高绶忽然睁开眼睛,开口问道。

    亭台之外,连续弹了两个时辰曲子的乐师双手不合时宜的轻颤,登时拉出一道长长的破音,刺得人耳膜发疼。

    高绶皱眉,抬头瞥了不耐的一眼。

    侍从无声拥上,在乐师的嘴里塞上麻核,又把他的四肢和石块绑在一起,作势要向水中扔去。

    女伎的队伍中,一名少女甩开同伴的胳膊,不管不顾的奔出来,撕心裂肺的叫道:“阿兄!”

    乐师呜呜两声,眼中禁不住流向两行泪来,他说不了话,只能靠躯干拼命的挣动,示意妹妹不要冒险。

    少女摇头,再向前冲时却被侍从抓住,死死按在地上。

    “扑通!”

    乐师被毫不留情的扔进池塘里,水花随之炸开,溅的极高,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波浪层层向外推开,水中的气泡像连串的珍珠一样咕噜噜的冒出水面,碧波之下,乐师的衣襟浮荡,就像白色的水草曳在春波之中,他的面孔剧烈的扭曲,像是揉皱的画。

    恐惧加速了气体的消耗,仅过了片刻功夫,池塘里的男子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少女全身瘫软,呆在原地,泪痕渐渐干涸。

    “连我自己府中的下人也想作乱么?”高绶按着太阳穴,苦恼叹息,“昌义那边如何了,锦之居然也还没有消息?”

    赵家主的手本来打算去拿酒,闻言不禁抖了下,指尖还没碰到杯沿就缩了回来,满面堆笑:“小儿虽然年轻不知事,但好在还有何郎,他心思素来细密,定会马到成功。”

    赵家主亦是诺诺连声:“大人暂且宽心。自郡守到郑城后,虽也有些波折,但最终有何事曾不顺遂过?”

    两人一面连番劝慰,一面暗暗怀念起同僚胡图来,以前有那老货顶着时,溜须之事焉用得着他们来做?胡功曹天生一双拍马妙手,能将人哄的云散霾收,重现欢颜。

    “顺遂?”高绶嘲讽的笑了下,懒懒道,“若是当真顺遂,蜃卫现在应该已经站在本官的面前了。”搭着香素素的手臂走到亭台外头,笑道,“何兄,赵兄,如今情势怕有不对,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谈罢。”

    碧波池上,织梭形状的小舟飞快的划过来,甲板上穿着紧身水靠的船娘长篙点水,在高绶身前倏然停下。

    “跟本官过来。”高绶平和道。

    伫立在亭子周围的侍从眼神沉默冰冷,给人极重的压迫感,赵何两家家主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出苦涩之意,他们沉默起身,稍正衣冠后,再也拖延不得时间,只好无可奈何的双双跟着上了贼船。

    高绶负手立在船头,肥重的身躯几乎抵得上后面两个人的重量总和,宽大的官府贴身紧绷,勾勒出他肥肥的肚腩。

    小舟破浪而行,两侧带起粼粼波光,他们飞快的穿过柳荫,于一片初春小荷中趟过。

    拱桥弯弯如月,恰似少女的腰身。

    小舟当头扎进了桥洞。

    在眼前光线一阵短暂的明暗交替后,赵何两家家主发现,他们竟来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所在。

    高绶来郑城后,滥征民役,横加税赋,兴土木建碧波池与红卉园,其中楼台水榭错落有致,杂以林木花草,密室机关,就算心腹如赵何两家,若无机遇,今日也决计到不了这里。

    和风细细,不闻鸟声。船下水波澄澈,清的能瞧见船身在池底的倒影,无藻,无薸,无菱,无荷,池底鱼虾虫鳖无踪,近岸则蒲苇绝迹,怪石堆砌,寂静无人,只有游廊环绕。

    高绶闭了闭眼,再次叹了口气,姿态颇有些萧索:“本官恁般年纪,跟着恩师,大风大浪都经过不知几番,如今居然会被两个小丫头吓成如此模样,这要叫同僚们知道了,只怕半年内都不乏笑谈。”

    香素素忙笑道:“若非夫君行事周密稳重,防患于未然,司徒公又何至于以爱子相托?妾身记得曾听人说过,当年与夫君同年及第的人物里,虽不乏材优干济之辈,却往往失之于放浪疏狂……也只有夫君才走到今日的地步。”

    “素素的见识谈吐,倒有些像世家女子。”高绶笑道,“本官忘了,美人虽是江湖出身,却也是木长老的掌上明珠,自然不同俗流。”

    香素素弯唇妩媚一笑。

    高绶拍了拍爱妾的玉手,扭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游廊平静道:“落闸,放水。”

    操纵机关的人藏在暗处,乖乖依言行事,高绶话音方落,他们来处的桥洞下,便有铁壁缓缓升起,隔断了两处的水流。

    外间花园里的戴胜,张着一头黑斑棕底的羽冠,不知死活的朝高绶的方向飞来,它距拱桥还有三尺之时,离地四丈之高的一根缀满绿叶的刺槐枝桠上,便忽然喷出一道淡青的薄烟。

    细小的烟粒落在飞鸟的翅膀,身躯,尾羽上,发出灼烧的兹兹轻响,戴胜哀鸣一声,自空中坠落下来,掉入水池中,就像之前的乐师那样,不知最终将会沉到哪里。

    “赵兄,何兄,你们两位如今可安心了?红卉园毕竟花了本官三载心血,今日就算是昆墟姬氏,钜鹿朝家来此,恐怕也没那么容易闯进来。”高绶道,他看着面前两人瑟缩而勉强的笑脸,忽然又感到有些无趣。他向来谨慎,在旁人觉得危险未必当真会来时,便已早早缩起了脑袋,藏进安全的所在,静静等着雷霆暴雨过去。

    天色分明,微云如丝如缕,他却惊觉山雨已至,正压城欲摧。

    高绶此刻随身带着赵何两人,除了保护外,一是防止他们落在敌人手中,泄露郑城机密,其二,也有压为人质,叫两家不敢叛变的意思在。

    小池的水位渐渐下降,露出底部白色,黑色,青色的鹅卵石来,鹅卵石下面,藏着花纹如河石般的暗门。

    天际訇然响起一道炸雷。

    高绶豁然回首,他们原先所在的亭台之处,上方正冒出滚滚浓烟,翻腾着,扭曲着,如咆吼的黑龙,探爪怒冲天际。

    “怎么可能!”高绶脱口而出,又惊又怒,“竖子尔敢,君子城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