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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昌义骑着马,带元孟冬两人向郑城最外沿走去,路上渐已瞧不见行人,到了最后,连民舍也没有了。
天上飘着的浮云又薄又轻,遮不住半缕阳光,清晨时分树叶上凝结的露水,此刻早已被热气蒸干,只隐约留下一个个圆圆的印子。
长路漫漫,极目望去,尽头已出现了几座白色屋顶,形如蒸包的大帐。胡图表现殷勤,不等客人开口询问,便介绍说这是储藏米粮与器械的所在。
“原本收粮所和典吏舍并非设在此处,是高大人就任后,才特地调的位置。”赵昌义笑道,“下官时常也来此处办公。”
元孟冬四周环顾,这片区域中驻扎着零星士卒,统共不过百人左右,倒是比她之前预计的要少。
到了办公区域,众人下马,立时便有小吏上来牵过马绳,再极有眼色的小心的退下。
胡图看看赵昌义夫妇,又觑了眼元孟冬,伸手按住肚子,哎呦了两声,佝偻着腰道:“人有三急,下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容我先告退,待会再来作陪,告辞,告辞。”
说完也不等众人答复,一溜烟的小跑而去,唯恐迟了一步就被人喊住。
赵昌义的笑容不变,纵然眼里闪着冷光,态度依旧温文尔雅:“贵使休怪胡大人要避开,下官今日带两位来,也是担了好大的干系。”
他看着元孟冬,笑道:“姑娘若是不想瞧账册了,我们就改道郡守府,高大人那儿已备好歌舞,专等两位入席。”
元孟冬牵着堂妹的手,她先不回答赵昌义,却凑到元纤阿的耳边小声问:“我身手不如朝歌,纤阿怕不怕。”
“阿姐何时见我退缩过?”元纤阿笑答。
她们的对话压的极小声,不远处的赵昌义一无所知,但那位赵夫人,却将本来低着臻首抬起,目光灼灼的看着两人。
赵夫人眼眸清莹灵动,神采飞扬,但配上那张同样算是娇媚的脸庞,却总让人心中生出些许违和。
元孟冬心中若有所觉,脸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笑道:“既然已到了门口,又怎好白费赵大人带路的功夫,还是让高郡守那边的宴会且等等罢。”
“甚好,两位姑娘如此体贴,下官真是感激不尽。”赵昌义嘴角噙着笑,一甩袖,率先入内。
赵夫人赶紧跟上去,路过元孟冬时,留下好奇的一瞥。
大堂的四周都开了一格格的小窗子,日光从窗口照进来,显得格外宽敞明朗,屋子中间安放了两排黄梨木椅子,地上则铺了一层羊毛织就,带着花鸟纹路的毯子。
赵昌义伸手摇响悬挂在屋顶上的铜铃,边摇边解释道:“这里地方大,人手未免不足,下官就请人设计了这个摇铃,只要连续响上合适的声数,执勤的小吏便知道该将什么东西送来。”敲完铃,他走到右边的椅子上坐了,对赵夫人招了招手,又朝元孟冬笑道,“两位使者旅途劳顿,不如暂且歇息片刻。”
元孟冬牵着元纤阿的手,两人一起入座,赵夫人垂首,温婉的挨着夫君坐下。
屋里很安静,谁都没有开口寒暄的打算,赵昌义瞧着对面的元孟冬,嘴角的笑纹渐渐加深,容貌儒雅的郡守长史悄悄按下藏在扶手下方的机括,下一刻,除他之外的三把椅子上顿时弹出数道雪色寒光,犹如野兽的利爪,向坐着的人死死扣去,而赵昌义的正下方,则旋开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舒服的靠在椅背上,黄梨木椅的重量使它可以自发的向洞口滑入,赵昌义只要什么都不做,便能顺顺利利的到达安全所在。
赵昌义的算盘打的极好,可计划却没能像他以为的那样顺利。
一柄带鞘的长刀兀然割裂空气,如雷电般瞬间刺穿官服,将他本已半数没入地下的身子挑起,抡圆甩了出来。
赵昌义以头朝下的姿势砸在地上,脸上顿时如同开了颜料铺般精彩,又是鼻血又是眼泪,幸好此处垫有毛毯,才不致破相的过于严重。
元孟冬落地收刀,方才情势千钧一发,她察觉椅子上有铁爪弹出扣向手足时,十分庆幸自己拉着妹妹的手未曾松开,元孟冬带着堂妹闪离危险之地,同时以刀做杆,将准备打洞钻出去的赵昌义及时叉了回来。
“我在此处,赵大人又打算跑到哪里去?”元孟冬笑问。
赵昌义抖搂着胳膊将自己撑起,他方才摔下来时姿势不对,不小心拗断了手臂,疼的直吸冷气,整齐的衣衫上也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透出里面的亵衣来。
“使者好身手。”赵昌义镇定心神,咬牙道。
堂中唯一被机关缚住的“赵夫人”努力动了动指尖,无奈问道:“居然是我中招了,夫君何时察觉妾身身份有误的?”
“虽然有所怀疑,但真正确定,还是方才。”赵昌义抹掉脸上的血迹,冷笑,“拙荆与下官配合不止一日,若是她,方才就与我一起走了,何至于被机关困住!”他看着何雀,连声问,“她如今在哪里,你将她如何了,你又是谁?”
“两位的家事,还请稍后再谈。”元孟冬笑道,“赵大人,事到如今,你若想活着离开,还是听话的好。”
赵昌义惨笑:“方才使者拦了我一下,现在只怕你我谁也不能活着离开了。”接着道,“我虽然能算郡守大人的心腹,但大人亦有疑我之意,今日不幸落入你手,何家何锦之便会接替下官的职责。他与我不同,决计不会顾及同僚的安危,出手便要人性命。”
“在下原本不想撕破脸皮,怎就忽然到了要动手的地步。”元孟冬叹了口气,“咱们就不能好好讲道理么。”
话音方落,元纤阿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昌义脸黑如锅底,“赵夫人”也抽着嘴角——你们俩蛮横到现在,居然是打算讲道理的么?
元孟冬轻笑道:“别不信啊,每次都是你们先挑衅,在下才不得不出手的。”
元纤阿颔首:“姐姐说的很是。”
她这次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赵昌义听了会,觉得不对,疑惑:“姑娘的声音有些耳熟,下官仿佛在哪里听过。”
“是么。”元纤阿不置可否的轻轻笑道。
元孟冬走到大堂外侧,一掌拍在门上,大门受到真气的撞击,虽然未开,整个屋子却顿时弥漫着撞钟似的嗡嗡声。
“这门连同周围的墙壁都是精铁铸造的,只能从外头打开。”赵昌义摇头。
“难怪这里没有伺候的人,虽然地方大,何至于连个小吏也寻不出,原来是死牢。”元纤阿柔声道。
赵昌义盯着元纤阿看,面前的女子长袖锦衣,气度高华,面纱下的脸庞若隐若现,举动皆流露出难言的风仪,他苦苦思索,终于灵光一现,失声道:“原来是你!”
于此同时,屋外也传来一个沉闷男声:“原来是长宁殿下。”
那声音本来也称得上醇厚,可惜其中蕴含的阴厉杀气太过明显,隔着铁墙在屋中重叠回响,生生显出了十二分鬼蜮。
赵昌义闻声长叹:“锦之兄果然已经到了。”
事到如今,元纤阿也不再隐瞒身份,干脆的将头笠摘下,丢到脚边。
室内本来光线充盈,在元纤阿露出真容的那刻,四周的颜色却忽然变黯了,所有的明亮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少女肤如堆雪,双颊竟如寒玉般瞧不见血色,目光流转间,带着清泠凉意。
元纤阿勾起唇角,柔声道:“原来你们倒还没忘了本宫。”
“谁敢不记得郡主殿下。”屋外男声道。
“赵夫人”失神的盯着元纤阿,不知何时竟已将气息屏住,仿佛怕惊扰了对方一般,此刻回过神来,才重重吐了口气,叹道:“殿下真好看。”
赵昌义站起来,道:“今天郡主既然亲至险地,那这位想必就是朝大人了?”
元孟冬眨眼,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口中的朝大人,莫非说的是在下?”
“事到如今,连你主子都认了,朝大人又何必依仗易容神术装疯卖傻。”何锦之隔墙讽刺道,“方才大人行动时处处不忘护着郡主殿下,果然忠心耿耿。”
“既然有危险,那我当然得护着她啊。”元孟冬无奈道,“你们现在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何锦之慢慢重复元孟冬最后那句话,声音中忽然带了诡谲的笑意,“长宁郡主归国途中,不幸受到流寇袭击,于半道殒命,中郎将朝歌见情势危机,背弃主上苟且偷生,至今不知所踪。朝大人,你说这个消息若是传到高邺,陛下会怎么想?等钜鹿城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元孟冬懒得再反驳自己不是“朝大人”了,轻笑道:“这位大人胆子倒是不小,你们对长宁郡主意图不轨,若现在请罪,或许还有生路,若是敢伤她分毫,就不怕半夜被人摘了脑袋去么?司徒公大人府上纵有高手,也不见得肯为了小卒子的死活奔波。”
“下官自然还是有些忧心的。”何锦之也不忙着动手,悠哉的和元孟冬一递一递的说闲话,态度颇为随和,似乎连刚开始声音里那等杀气也消失了,“朝城主武功绝顶,下官实在很怕他像当年清河王妃难产时那般,不顾祖先盟约,擅自离城跑到京都来替妹妹撑腰,所以这次朝大人只要不强行自寻死路,您的性命下官当然是不敢动的,还会好吃好喝,招待大人在郑城住上个二三十年,等大皇子继位后,再将您放出来。”
元孟冬听了何锦之的话,缓缓摇头:“何大人想的还是太过简单了,你扣不住我,也绝对扣不住朝歌,这样做,只是速死而已。”
何锦之大笑:“扣不扣的住,不试试怎么知道?”接着道,“赵兄,还有冒充舍妹的那位姑娘,对不住了。”
赵昌义冷笑,并未开口求饶,他与何锦之自幼一起长大,对彼此心性了解至深,事情到了这等境地,对方就算再不住口的道歉,该狠心时也决计不会手下留情,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赵夫人”扭了扭身子,勉强挣开了一点空间后,自裙中踢出一红一白两道刀光,那刀光飞入半空,彼此分开约有一臂的距离后,铮然落下,在空中划出两道光影,分别刺入那对锁住主人双臂的扶手中。
扶手上那精铁铸造,人指粗细的铁爪顿时像切豆腐似的一刀两断。
女子的手臂脱出桎梏后,立时握住刀柄,红白双刀在她纤长的柔荑中舞出道道流丽的光华,伴着数声几乎同时传来的“当啷”声,扣在女子小腹,双足上的铁爪全被利落的斩断。
她在扶手上一按,整个人飘然飞起,如柳絮般轻盈的吹过大半个屋子后,落在元孟冬身侧,嫣然娇笑道:“既然外头的何大人要对不住我,那我也只好来帮两位的忙了。”
“姑娘怎么称呼?”元孟冬问。
“越轻罗。”
元纤阿瞥来一眼:“杏花楼?”
越轻罗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甜甜笑道:“殿下博闻强识。”
元纤阿弯了弯唇角,目光流转,同样笑的甜美:“越姑娘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