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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烟波人长安
00×年,我上高二。高二好啊,基本上掌握了学校各项规章制度的漏洞,以及班主任出现在教室后门的时间,又离高三还早,不需要考虑高考的压力,所以整整一年,我都过得自由自在。
那段时间,迟到、装病、抄作业、自习课看小说……各种事情我都干过。
当然像我这样想的人并不多。
比如我的同桌,就是一个刻苦认真的好学生。从早到晚,她永远在做卷子,数学、物理、化学、英语……也不知道哪儿搞来的那么多试卷,每张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她也从来不正经吃饭,午饭吃一包饼干,晚饭吃一个苹果。每天也不说话,吭哧吭哧瞎忙。早晨第一个来,晚自习结束最后一个走,甚至都不见她上厕所。我一度怀疑,她其实是一个貔貅。
问题是,她的成绩并不好,每次考试都在二十名左右徘徊。发挥失常的时候,还考不过我。
……所以你都学了些什么啊!
她叫苏雪。很普通的名字。长相也很普通,圆脸,扎一个马尾,戴一副眼镜,因为基本上不出门,脸倒是很白。她没有朋友,独来独往。班里人都觉得她是怪胎,同班一年多,还有人记不住她的名字。
同桌三个月,我也只和她说过一句话——苏雪,你卷子往旁边挪挪,我放不下胳膊了。
很多人都猜她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包括坐我前排的七喜。
你可小心啊,七喜经常和我说,哪天她一郁闷,没准儿就拿刀把你砍了。
……靠,大家前后桌一场,不要诅咒别人好吗?!
不过我和七喜是很好的朋友,原因也简单:我们都喜欢在自习课看小说。说具体一点儿,就是七喜负责买,我负责看。
不是我不愿意买,是我没钱。
学校操场边上有一家小书店,书店老板和校领导是关系户,所以校外的书店只能卖教辅材料,他那儿就可以卖“闲书”,没人管。盗版的哈利·波特、盗版的古龙、盗版的科幻小说,还有杂志。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就去小书店晃悠,七喜背一个空书包,出来的时候,书包是满的。
后来校领导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不敢对书店下手,就不定期蹲守在书店门口,看见有学生从里头出来,就要求检查书包。
这是侵犯隐私权!七喜义愤填膺。
但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进书店前踩好点,迅速冲进去,再迅速出来。
直到有一天,我们俩刚走出书店,就看到两个教务处的老师正在检查一个学生的书包。
我拎着七喜的背包,里头是一整套《陆小凤传奇》。
我和七喜同时停住,正想偷偷摸摸退回店里,一个老师已经看见了我们。
你们两个!老师一边喊一边走过来,书包里装的什么?
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
我和七喜对视一眼。
下一秒,我把书包猛地往七喜怀里一扔,然后掉头就跑。
有人在我背后喊了些什么,夹杂着七喜骂娘的声音,我假装没听见,一口气跑回教学楼,连上三层,跑进教室,坐下。
半个小时后,晚自习开始前一分钟,七喜黑着脸走了回来。
一千字检讨,两份。第一节晚自习一结束,七喜就把我拽出教室,说,你写还是我写?
我写我写。我猛点头。
成。七喜准备回教室。
过两秒钟他又转回来。不行,不解气。他说。
……你说吧,怎么解气怎么来。我挺起胸脯。
七喜眼珠子一转,忽然露出一个坏笑。我一下就知道我上当了。你说的啊,他兴高采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只能点头。
那你去追她。透过敞开的教室后门,七喜指指里头坐着的一个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差点儿沉到胃里。
七喜指的是苏雪。
……你杀了我吧!我喊。
哎你这人,人家怎么了?七喜教育我,虽然是闷了点儿,笨了点儿,也不是很好看,但是……
但是……他张张嘴,又闭上。
说不下去了吧?我问。
但是……靠,我不管!这厮摆出一副无赖相,说,你要是不追,我就去教务处告状,说那些书其实都是你买的,我这儿还有十几本赃物呢。
……要不是我个儿矮,我早把你从楼上推下去了!
我看看教室里的苏雪。她正在埋头做题,运笔飞快,看得人眼花缭乱。整个人几乎半埋在试卷里。
好吧,我不想把七喜推下楼了。
我想自己跳下去。
我跟着得意扬扬的七喜走回教室。走到座位上,我故意大声清嗓子、开抽屉、挪椅子,搞出很大的动静。苏雪稳坐如佛,根本不理我。
没有办法,我趁班主任还没来监督自习,迅速写了个纸条扔给她。
纸条上就一句话:你平时怎么不说话啊?
苏雪打开纸条,扫一眼,把纸条揉成一团,继续做卷子。
……过分了啊!
我只好又写一张:你平时怎么不说话啊?
苏雪第二次揉了纸条。
我咬牙切齿地写了第三张。这次苏雪很长时间没反应,半节课过去,她忽然捅捅我的胳膊,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张纸:不想和不好好学习的人说话。
好像你学习很好一样!
虽然无端惨遭羞辱,但起码还是有成效的,于是我又写:我看你好像每天只吃饼干和苹果,这样会营养不良吧?
苏雪又是半节课没理我。下课铃响,她才把纸条递回来。
和你有关系?她写。
当然有关系了!我回复,我是个善良的人,看到有人过这样的日子,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想了想,又加一张纸条。
以后我每天给你带饭。我写。
这次苏雪倒是很快回了:不用。
……这点儿挫折就能打倒我吗?那必须不能。
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打了两份饭带回来,笑嘻嘻地放在苏雪桌子上。
苏雪看了一眼。你干吗?她低声问。
不是说了给你带饭吗?我露出热情洋溢的笑脸。
说了不用。苏雪面无表情,把饭推回到我桌子上,又从抽屉里掏出一包饼干。
那天中午,我一个人吃了两人份。
第二天中午,我还是打了两份饭。
苏雪还是没吃。
第三天中午,我继续拎着饭回教室,也不说话,默默放在苏雪桌子上,然后开始吃我那份。
过五分钟,苏雪轻轻叹了口气。她慢慢伸手拿起袋子,解开,小口吃了起来。
我很得意,又给她写纸条:好吃吧?
苏雪专心致志地吃着饭,没有什么反应。我觉得有点儿无聊,就拿出一本小说来看。
看了十分钟,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苏雪吃完了饭,把饭盒原样放好,装进袋子,拎出去扔掉,然后去洗手,回来坐下。我刚把视线移回书上,她就递给我一张纸条:为什么一定要给我带饭?
我扔了书,飞快地写:不是说了吗?我是个善良的人。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带?
——最近才善良起来的。
——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帮忙?
——没有事就不能和同桌联络感情了吗?
苏雪很长时间没动静。
谢谢。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之后,我每天都会给她带一份饭。我们两个各自坐在座位上把饭吃完,基本上不说话。吃完饭,我趴在桌子上睡觉,苏雪做她的卷子,一张又一张。
有时候我们也用纸条聊天。我在纸上写: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卷子啊?
苏雪一定得做完整整一面,才会回答我:又不花你的钱。
我撇撇嘴,趴在桌上端详她。苏雪心无旁骛,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又写了个纸条,故意逗她:你摘下眼镜来,一定很好看。
“咝啦”一声,苏雪把试卷划烂了长长一条。
她红着脸,忙不迭地把纸条放进抽屉。
十分钟后,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奇怪?
是他们看不到你的优点。我写。
——但你之前也没和我说过话。
——我害羞。
——你去死。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到我呢?
我忽然间无言以对。
对啊,我为什么要关心她?话说回来,我这算是关心吗?如果七喜没有指定让我追她,而是选了别的女生,到现在我们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吧。
我很想和她说,这其实和你没有关系啊!我只是不想被七喜告发而已。
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随手写:因为……喜欢你呗。
“咝啦”,苏雪又划破了一张卷子。
这次她整整一下午都没说话,要么全神贯注地听课,要么全神贯注地做卷子。我很忐忑,感觉犯了什么天大的罪一样。一直熬到下午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响,苏雪忽然起身,同时在我桌子上放了一张新纸条。
——为什么喜欢我呢?
……所以说,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啊!
我心里满是愧疚,只好写:就是喜欢,没有为什么。
苏雪看着这句话,慢慢地,嘴角弯了一下。
她笑了。我是第一次看她笑。
可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了两个星期。一开始七喜看到我们中午一起吃饭,还会露出一脸奸笑,暗地里冲我竖大拇指。后来他显得有些不安,每次看到我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某天晚自习,班主任刚走,他突然回头从我桌子上抢了一个本子,趁苏雪没注意,在本子上写: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
没有!我写。
我看你可不对劲啊。七喜又写。
……娘的,你觉得是因为谁啊?!
我不想被告状。我也写。
七喜继续写:啊,我已经原谅你了,不会告你状的。趁早收手吧。
……我也想收手啊!但是这种事,该怎么对苏雪说?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我错了,都是七喜那个混蛋威胁我?说本来就是个玩笑,笑笑也就过去了?
那时候,她才真的会拿起刀砍我吧?
所以最后我也没敢说。
这样又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我不小心早晨睡过了头,冲到教室又发现作业还没写完,只好借七喜的作业,趁早自习的时候抄。七喜帮我把风。抄到一半,七喜忽然大声咳嗽。我赶紧把作业往桌洞里收,一着急,把一个本子从桌上碰了下去。本子整个散开了。
苏雪看了一眼,顺势低头帮我捡。她弯腰的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昨天七喜和我聊天用的本子啊!
我赶紧抢在苏雪前头把本子拿过来,迅速把本子收进抽屉里。
苏雪莫名其妙地看看我。
没事儿,你忙你的。我一边说一边偷偷擦汗。
苏雪没说话,转头低声背着单词。
……她应该没看到吧?
似乎是没看到,因为她没再提起过这件事。那之后我们还是继续着这种虚伪的沟通。苏雪偶尔也会问我到底为什么喜欢她。我一律昧着良心说没有理由。但每说一次,都觉得,我真是一个混蛋。
最后还是高考拯救了我。
学校为了保证高考的升学率,把高三全年级按成绩分班,差别对待。苏雪再次发挥失常,掉进了第三梯队,我、七喜和她都分到不同的班级,顺理成章地,就断了联系。
我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差不多可以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七喜来找我,神神秘秘地给我一个小信封,说是苏雪托他带给我的。
我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我知道真相是什么,但还是谢谢你。
我深吸一口气,把这张纸撕得粉碎,然后站起来。
你干吗?七喜挡在我面前。
我欠人一个解释。我说。
解释个屁!七喜把我按回椅子上,你有病吧?快高考了,别干扰别人了行吗?
所以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他贱兮兮地问。
我把他赶了出去。
“我知道真相是什么”。
所以她真的知道吗?
无论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不重要了吧。
之后我也去过苏雪那个班的教室,只是路过。前门开着,隔着好几排座位,我又看到她。她还是认真地做着卷子,仿佛什么都注意不到,眼镜后面,仍然是张没有表情的脸。
后来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