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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瑟希亚一定毫不在意地怜悯笑笑,然后转头就把它彻底遗忘了:那些嘴上是个圣人行为却是小人的家伙,还少吗?
可说这话的,是米娅。瑟希亚看着眼前眼神疲惫的少女,感到了失措和慌乱——
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所唯一对不起的,捧在手心里的小米娅。是……叔父无数次惋惜过,可惜是个女儿身的劳伦茨家的米娅。是即便被架上烈火活活烧死,在侥幸活命后,仍无法对使她遭受痛苦的子民产生怨恨的米娅……是都变成这种处境了,还在劝谏他的米娅!
在这一瞬,瑟希亚甚至是恨着她的。
可到最后,他也只能再度靠近她,颤抖着手抚摸她银白的长发。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他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是她所允许他作出的最亲密的举动,“我早该料到,路德维希那个畜生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会补偿你的。我会让你能再度站在阳光下的。你可以留下来,招赘,找一个能够好好照顾你的,各方面条件也相当的人结婚……”
“——那是不可能的。”阿米莉亚冷静地道,“看看我的眼睛和头发,有哪个贵族会娶一个像这样的怪物?就算我不介意,他们恐怕也会先把我当成玩物耍弄,然后再送上魔女之楔观赏吧。我恐怕只能离开,去做个真正的魔女了……你要好好管理这片领地。”她抬起眼,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你虽然不能娶妻,但还是可以拥有孩子的。找个温柔的情人,好好对她,把这份家业传下去吧。不要被我所累。”
年轻的主教表情一瞬狰狞。
“不,不,不。我绝对不能接受这个,你不能这么对我!”他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手臂一挥,厚重的长披风乌云般滚动,“你知道吗?你敢离开,我就杀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婴儿,在土地里撒上荆棘的种子,毁去教会里所有藏书,”他一字一句地逼近阿米莉亚,“我会让这片土地,彻底变成一片废土。”
“你做不到。”白发红眸的少女断然道,“你想成为教皇。”
“见鬼的教皇!”瑟希亚怒声道,“你为什么总要提这个?这根本没有关系!”
阿米莉亚看着他不说话。
瑟希亚终于再也不能忍受了。这容貌俊雅清艳的青年红着眼尾攥住了阿米莉娅的手腕把她推倒在地,泄愤般吻了上去。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顽固又不知温情的女人!对他说些好听话,哄哄他,为他留下来,就这么难吗?相信他能够保护她不受一丝一毫伤害,投身于他的羽翼之下,乖乖地做个仰视他的女人,就这么难吗?就算只是欺骗也好啊。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阿米莉亚依然沉默。她不曾回应,也没有抵抗,只是任他像头不知方向的小牛犊般啃着她,仰头看着头顶那些烂熟于心的色块。
绘着点点星辰和神祇征战的拱顶幽暗而高远,阳光从窗外投下阴影和灰尘,光明神的神像安静地站在白色和金色的神龛里看着他们,他身在尘埃,姿态曼妙,光洁美好,满怀笑意。
“米娅,求求你,留下来。”男人苦苦哀求。他知道,真正的魔女……和那些被诬陷的可怜女人不一样,要强迫那些可怜的女人非常简单,只要严刑拷打时力气稍大些,或是提及她们的家人孩子,就能让她们含泪屈服,可是魔女……
历数那些为人所知的魔女,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些孤家寡人的存在。
拥有着力量的她们,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所束缚,也不会允许自己再度成为笼中之鸟。命运使她们不再一味承受,力量给了她们破釜沉舟的选择。
男人啊,你能用手,去抓住一缕毫无羁绊的风吗?
瑟希亚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所幸那铁石心肠的可恶女人终于一声叹息,给了他暗示着应许的轻得一触即离的回吻。于是瑟希亚回应了她,眼里却露出了孩子一样的迷茫和彷徨。
……
“这次不好,真的不好。我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大人发这么大的火。”圣骑士中那个叫安东尼的擦擦汗,和同伴们一起坐在马厩前刷着他们的马,“你们都看见了,大人看阿德雷德走得太急留下的床铺的眼神。虽然这次是拿了布兰特的家人下手,但他的杀气完全是冲着阿德雷德去的。毕竟他不能轻易处置圣骑士。我真怕他忍不住对那小子下追杀令。”
“得了,别这口气,你不能怪大人。”他的同伴布切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撸起袖子站了起来,“你知道吗?东尼,在这件事上我不觉得大人有错。要不是怕爱娜也遇到类似的事情,我早就钻进树林去当个游侠了。”
“哦!你的梦想!好吧,那确实挺吸引人的,”安东尼发出个鼻音怪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同伴的胸膛,“趁早免了这想法吧,你这块头,连兔子洞都钻不过去,就算伸个手也要被卡住吧!大概就算有足够精明的猎犬,你也是没法和它们一样在树林里快速穿行的。然后你就得饿着肚子和棕熊打架,然后再次因为骁勇善战被某位大人收归麾下啦!你说你这绕了一圈的,何苦?还要饿肚子!”
“啊?”布切被噎了一下,“嘿!你这混小子,胡说八道,看我不给你一下子……”他正笑得欢,在看到回廊尽头那个白色的修长身影时顿时跳了起来,笑容尽敛地拍了安东尼一下,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骑士礼。
衣袍飘逸的白色身影远远地回了个礼,然后继续往前走远了。
也一起行了礼的安东尼眯起眼看了好一会儿,手里换了块布。
主教大人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有了笑容,神色也轻松了许多。但莫名的,他就是感到了不安,比之前更深更浓烈的不安。就好似原本已经落在了地上的尘土突然再次浮了起来,迷住了眼,然后很快就会遮去天日,卷成巨大的旋风般——
“阿德雷德为什么没有履行约定?”他问布切,“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他可是个孤儿,前途也有大人给他铺路啊。”
“谁知道?”布切不太乐意继续这个话题,“别想太多,真想明白了,未必是好事。干你该干的就行了。”
——这个问题,也是瑟希亚所不能想通的。
阿德雷德没有亲人,他的恋人——一个乡间的纯朴少女,也早就死在了路德维希的手中。那么一个心无牵挂身在教会的圣骑士,有什么理由背弃自己——一位红衣主教许给他的利益,在明显是敌对领土的人在捣乱的时候,不曾出面阻止这一切,而是不闻不问地任事态发展,做着助纣为虐的事?
然而他没法询问这一切。因为那个人已经在自己赶到之前离开了领地,不知道去往了何方。
金发碧眸的青年满心烦忧地走进了书房。他摩挲着书桌上放着的印章,忧色淡去些许,嘴角翘起了个极浅的笑。他喜欢这种沉甸甸的质感,摸起来很实在,也很让人安心。权力,唯有权力能让他保住自己所想要的一切。样貌俊美的青年这样想着,抬手翻动着桌面上的信件和羊皮纸:探子来报,领土以北的路德维希和领土以西的西斯克勒夫,最近正虎视眈眈地筹备着军队。路德维希前些日子共吞并了三个没落的小家族的土地。并收编了他们所有的人马和武器。以西的希斯克勒夫不太对劲,他们的领主并不是一个尚武的人,而且领土也很富足,根本没必要在冬天大张旗鼓地进行扩张,但最近却像被逼到了末路一样开始发起战争……
这些字句让瑟希亚的心重新变得沉重了起来。战争,又是战争。青壮年都进了军队里的话,田里的劳作要怎么办?接下来这几年整个诺曼底都会元气大伤是可预料的。他用修长的食指逐字逐句地点着那些潦草的情报,在一处墨水颜色显然不同的附注处顿了下来。
这是米娅标注的,通天塔?很熟悉。在哪里看到过呢?
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大人!”一个有点地位的男佣人满头是汗地出现在了门口,在得到允许后,他匆匆跑了进来,“之前在这里工作的汉、汉娜是那天跟着克里斯顿神父来闹的人,她和她的家人都不见了!他们房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也都被带走了,看样子似乎是连夜往北方逃了,我们的人没追得上……”
“不用管她了。最近的天气太差,为了追这么个人折损了人手也不值得……到时候直接向我们的邻居要人就好。”瑟希亚先是皱起了眉,然后他沉吟片刻,右手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最近多派点人巡逻一下领地,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流窜。希斯克勒夫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派人再进一步查探一下。之前的收支账本?”
“在管家手里。”佣人松了口,欠了欠身,腿肚子还在哆嗦,“需要我现在把歌德夫人请过来吗?”
“让她过来。”瑟希亚点点头,然后轻抚了下袖子上的皱褶,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这些天他积下了不少教务,数位地位重要的神职人员还没被接见,再加上接手这个辖区后必须得把一些让人把并不那么愉快的刺儿头铲除干净,他暂时是要忙得也许连睡觉都没时间了。
然后还有枢机主教那里……在书桌前坐下拿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的年轻主教沉吟起来。要怎么交代才好呢?关于他还没抓到那个鹰派监视者的小尾巴,就把人给赶了出去这件事。虽然克里斯顿大概并不会死,路德维希肯定会派人把他保下来,而在北地也有他们的人,但毕竟,是自己亲手把最轻松的路给断了……
瑟希亚的目光落到了书桌上被垒得整整齐齐的书本上。他拿过了上面最老旧的那本,翻到了插着书签的那一页,看到被用墨水画起来的那一段,讲的,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一位贤王用智慧统治国家的故事。王者不求长生也不求财富,只向而他的神祈求了智慧,以更好地统治国家;而那位王的名字,正是传说中最初的王那位与恶魔为伍的儿子所罗门——
米娅可真是的!又在看这种东西了。
年轻主教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浮起了会心的笑。他极小心地把这脆弱得稍一用力也许就会碎掉的古籍按原样放了回去,心下暗定,以后将只有他和米娅能进入这个房间——虽说每个学识足够渊博的神官都对原教和光明神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但喜欢把类似细节宣扬出去以打压乃至毁灭敌对家族的人可从不会少。比如说,路德维希的那个疯子——
穿着纯白神官袍的青年眼里属于海的色泽瞬间汹涌起来。
严格说来,他、米娅和路德维希家的那个疯子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路德维希才会在多次求婚失败之后如此疯狂地想要他和米娅的命。然而只要他在一日,劳伦茨家就绝不会接受一个路德维希成为它的主人!
还有克里斯顿。瑟希亚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克里斯顿护着鸟笼里翠绿的小鸟时那张隐忍而愤怒的脸,还有路德维希领地隔壁前段时间新寡的埃利诺男爵夫人。
那女人前段时间才差点被剥夺掉自己婚姻的合法性,独子也险些被扣上没继承权的私生子身份——可前些时间到处都在疯传的旖旎流言却一下子就止住了,而那正是近半个月前,他的米娅上一次拒绝路德维希求婚后没多久!
“可惜想到得太晚了。”金发碧眼的青年扫了眼快被改完的公文,笑着揉了揉太阳穴,“我没想到,那卑鄙的东西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那两人是同乡,据说暗地里联系非常频繁的密友。和因为是败落贵族家幺子而在少时一文不名的克里斯顿不同,出身平民的埃利诺男爵夫人年轻时风头可盛得很,她养的鸟儿能唱出宫廷里所盛行的最复杂的歌曲,本人则非常能说会道。她总能在夫人们的聚会上恰如其分地把气氛带向高|潮,一边推销鸟兽一边讲些烂俗却永远不会过时的动人故事,却永远,对出生地本应最负盛名的传说闭口不提——
“青鸟?”
阿米莉亚在母亲房间的鸟架子上看见了一只羽毛青翠的小鸟,她不会错认它脚上的绿宝石扣,“这不是克里斯顿养的那只吗,怎么会飞到这里来?”
睁着绿豆眼的小鸟歪头看着她,细楞楞的小红腿在银架子上活泼地跳了两下,嘴里却不能吐出半个音符,看起来格外可怜。阿米莉亚笑了,心生爱怜,把早上歌德夫人端过来的面包撕碎了一个小角,托到掌心去喂它,还孩子气地吹它头上的翎毛,吹得小家伙跳个不止。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小东西!”歌德夫人来收盘子的时候吓了一跳,“长得比我之前见过的那些都好看。”
“自己飞进来的。”阿米莉亚把那小东西托在掌心里,感受着掌心被轻啄的酥|痒,笑得十分快乐,“我可暂时不敢让阿比斯进来了,一口把它吞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阿比斯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你跟他说他要是不听,说‘坐下’,他就会立刻老老实实坐下了。”歌德夫人表情促狭,眼里满是对自己孩子的疼爱和骄傲,“更何况他可飞不起来,你尽可以放心。”
阿米莉亚大笑出声。她怜爱地捧着掌心的小小青鸟,思绪倏然飘远。掌心的这只青翠色的小东西,曾在整个诺曼底的土地上都风靡一时,几乎每个贵夫人都会养上一只,以声音动听为优,几乎从未听过有不会出声的。无法出声,而它与这缺陷成强烈对比的快乐与单纯让她动容。
不管克里斯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小家伙确实被照顾得很好。
而不管自己从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从今以后,在大部分人眼里,她都只会是个邪恶的魔女了。
“阿米莉亚小姐,今晚就让阿比斯继续守着你吧,”收拾好了房间的歌德夫人抓着门把手,语气有些犹疑,“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在睡觉的时候有人和你共处一室,但现在这状况,这样比较安全……”
“不了,谢谢。”阿米莉亚一惊回神,安抚地冲女管家笑笑,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让他守着瑟希亚那边吧,这两天反而是他比较危险。我已经听说了他这些天到底遭到了多少次暗杀……”更何况,她和一个魔鬼约了今晚见,阿比斯在是会坏事的。
——既然成了魔女,就该干些魔女才会干的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