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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新宅门前的池塘边类似栈桥的洗衣台上坐着一个人,夕阳西下,池塘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明暗光线衬映出她俏丽的半身剪影,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李煦就认出来那人是沐雅馨。临水感怀准备做首诗?她没那份才情。思索天地循环人伦道德,她没那份深刻。坐在那洗衣服?她没那么勤快。准备跳水自杀?这水未免也太浅了点。
李煦实在琢磨不出这时节她坐在那干什么。
紧步走过去,走到她的身后,李煦在岸上站定,掩着嘴咳嗽了一声。
不必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沐雅馨结束了沉思,她脚边的确放着一盆衣服,不过那是如花放在那的,她坐在水边坐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沐雅馨用手绢擦拭了一下泪眼,起身来低着头往回走,坐的时间有点久,腿有点麻,走的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池塘去,李煦向她伸出了手,人却仍旧怔在岸边,沐雅馨有些失望,对这个男人,她现在满心失望,失望的她与李煦擦身而过,对对方饱含歉意的一声呼喊,丝毫不予理会。李煦扯了她一把,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就被她蛮狠地甩开了。
这一甩之力,更增添了小女子的怨气,她回身恶狠狠地瞪了李煦一眼,一副绝不妥协的姿态。李煦笑了笑,这小女子仍旧满腹怨气,可是自己却来不及哄她了,得赶紧换身衣裳去赴宴啊,或者把她带上?真是一个疯狂的念头,孟家虽处边地,却是地道的上流人家,规矩并不比长安、洛阳的人家少多少。
因此这个念头旋生即灭,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
孟府的宴会很正式,很隆重,礼数周到,不过过程却平缓简单,而且很快就结束了,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一场戏,认真可就输了,各自都有一堆要忙的事,谁也没有全身心投入这场无聊的宴会中。
孟良礼数周到地把李煦送到府门口,在内外人等的注目下,互相拱手道别。
天已经黑了下来,沃野城是个以农牧为主的边境小城,商业仅局限在十字街口一带,这时候也就几家酒肆和熟食店还开着门,顾客稀少,街上行人来去匆忙。
因为是一个自治的边境小城,沃野城里并不实行宵禁,坊市的化分也很笼统,并无长安城那种严格的坊市界限,甚至坊的本身也只是一个名称,既无坊墙,也非规规整整的四方格子。这种更接近于后世城市的规划格局,在极大方便市民的同时,给治安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沃野城没有驻军,也没有边地常见的团结军,只有一支由庄客组成的城防队,人数一百五十人,轮流上番,防守城门,巡视街面。至于城中各要害部门,如孟府、仓库、马厩,则有各自私兵看守,并不属于城防队负责。
一支十人的城防队迎面走来,队首孟宪认识李煦,热情地打着招呼,李煦也向他招呼了一声,彼此擦肩而过,并未多作停留。
时间还早是去刘克明那谈上个一夜,还是回去面对那张充满怨念的脸,李煦在十字街口犹豫了一会,还是往家的方向走去。刘克明那让他酝酿一晚也好,知道自己在沃野城,这老儿一定萌生出几百种利用自己的想法,可自己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一段时间内只能专心干一样事,分身无术啊。
让他多在心里琢磨一下,明天才能谈出深刻结果来,此刻过去则多半时间都会耗在扯淡上了。扯淡自有扯淡的妙处,不过现在自己不想找人闲扯。家里还有个满腹幽怨的女人等着自己去安抚呢,要扯淡也该跟她去扯不是。
一路上李煦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哄她的计策,平日智计百出的脑袋,现在就像装了一股糨糊,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这可怎么办呢,李煦猛拍脑袋,终于灵光一现,有了一条妙计,叫见机行事,实际还是什么也没想到。
已经做好了挨臭的准备,也想好了低三下四赔礼道歉的词语,甚至还做了个脸部按摩,以便陪笑脸时能显得生动活泼,但李煦还是沐雅馨闹的不知所措。
什么哄人的策略,这个人根本就不必哄,她已经离家出走了。
杨宅大门人进进出出,崔莺莺坐镇指挥各路人马出外寻找沐雅馨的下落,林虎男抱着阿柔哄,阿柔却张着大嘴哭的惊天动地,晚上没母亲哄,她是决计不肯睡的,她的虎姨的魅力只局限于白天某个特定时段。
安抚了不知所措的崔莺莺后,李煦颇有大将风度地往椅子上一坐,先打发李十三去找秦忠,请他给城防队打个招呼,留心一下城里的动静。
这才仔细询问了沐雅馨出走前后的情状,何时出走的,有什么看见了。李煦的镇定给了众人莫大的安慰和信心,一家子人这才静下心来仔细回忆。
渐渐的就有了一个大致轮廓,天擦黑时,大约在李煦换好衣裳出门去孟府后,沐雅馨忽然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穿了一身紧身衣裤,说要骑马。从韶州到沃野城后,李煦就给家人定了一项任务,除阿柔外,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学会骑马,在这塞北之地不会骑马就等于是瘸了一条腿,不说跨马窝弓沙场征战的话,最起码强敌压境时你能来得及跑吧,两条腿的人如何能跑的过四条腿的马?
因此沐雅馨的这个举动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如果一定说有人注意到了什么,那就是心细如发的宋郎中宋庄。宋庄到沃野后不久就在李煦的资助下在十字街口开了一间医馆,开始了他的塞北行医生涯,因为医术精湛,医德又好,在赢得整个沃野城叫好的同时,也被同行砸了几次馆,不得已他只得把医馆迁到城西的青山纺织工场的大门对面。
这天他从医馆回来,路过宅子西侧的空地时,见到沐雅馨笑哈哈地骑在马上由似玉牵着走,林虎男则和如花在一旁逗着阿柔玩,沐夫人玩的兴高采烈,大呼小叫,不过目光老辣的宋医师还是一眼看出了问题,在他看来,沐雅馨的这份兴致完全是装出来的,她脸上笑的越灿烂,则心里藏着的心事就越重,就越苦。
李煦掌掴沐雅馨的事,宋庄也略有耳闻,年轻夫妻打打闹闹总是免不了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宋医师也就没往心里去。
问题出来了,沐雅馨最后出现时是在宅西的空地上骑马,林虎男和如花似玉都在,后来呢,林虎男回房安排晚饭去了,如花、似玉抱着阿柔去见崔莺莺了。
她们抱着阿柔走时,沐雅馨还在宅西骑马,她已经能独自骑行了。
刚学会骑马的时候,人的兴致往往会非常大,有没有可能她骑到别处去玩呢?去散散心,或者纯粹是为了躲避李煦?李煦肯定地说:“她一定是使性子避开我了。”
那么她骑马能去哪会去哪呢,李煦想到了城西小西河草场,小西河蜿蜒流过沃野城西北,向南注入黄河,河两岸的那片草地方圆约五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李煦不久前曾专门带她去那学骑马,学了一下午什么也没学会,倒是在河湾里捉了两条鱼。
她一定是去了那!
李煦叫上张龙赵虎上马飞奔而去。
他怎能不心急如焚?城西三里外就是回风戌,那里驻扎有天德军的七十名军士,士卒多半是杂胡,可都不是什么善茬,没事经常到草原上游荡,冒充马匪掳掠妇女,一个小小的回风戌驻军不过七十人,据说戌堡里的浣衣女却有三十人之多。
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因为跟丈夫置气,黑灯瞎火的跑到小西河畔草场骑马玩,这不等于是羊送虎口吗?
李煦不敢再想下去了。
看守城西门的城防队卫卒也明白无误地告诉李煦,天刚擦黑时,的确有一个穿短衣的美貌女子骑马出了城,相貌跟李煦描述的一般无二。因为误了出城的时辰,卫卒不肯开门放行,她冲着卫卒发了一通脾气,用语尖刻,表情着实吓人。
发完脾气后,她又向卫卒们道歉,说她是回风戌赵戌主的妾侍,背着家主到城中来买胭脂,不慎耽误了时间。她哀求卫卒放她出城,说赵戌主家教森严,夜不归宿逮到往死里打。
守卫虽然心生怀疑,但也没做干涉。回风戌和沃野城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开罪那边。
卫卒得知李煦就是青山纺织工场的大掌柜后二话不说立即放行,并好心地提醒李煦说野外出城可要小心,那边白天是兵,晚上跟贼没什么两样。
那边当然指的就是回风戌,边地戌堡因为孤悬在外,士卒常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个李煦早在还做奴隶那会儿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他还是感谢了卫卒的提醒。
三个人分开来如一张大网,瞬间将小西河草场巡视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到。这晚月色很好,即便沐雅馨躲着不肯见人,一人一马想在平阔的草原上藏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负气出了城,不在熟悉的小西河草场,她能去哪呢?
李煦打马向回风戌驶去。
离着戌堡还有五十步远,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畔飞了过去,此箭意为警告。这么好的月色,这么近的距离,如果连这么大的目标都射不中,这弓箭手就该回家抱孩子去了。
“下马!来者何人!”戌卒大喝。李煦骑术一般,守卫应该能看的出来,否则这么晚了,又靠的这么近,刚才那支箭可就不光是警告了。
“青山纺织工场大掌柜李煦,有要事求见赵戌主。”
“候着。”
片刻之后,戌堡的吊桥放了下来,一个三十出头,矮墩墩的军校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豹头狮子眼,高鼻深眼眶,却是个胡人。边军中效命的胡人很多,尤其清苦危险的一线,胡人就更多了,这点李煦丝毫不觉得奇怪。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位赵戌主倒像跟自己认识了八辈子似的,远远的就满脸堆笑,拱手问候道:“大掌柜此来可是为了寻找沐夫人?”
“呃,正是。”李煦头有些发懵,她果然还就在这。
“亏得你来了,要不然今晚非得出大事不可。”
赵戌主还真没把李煦当外人,伸手就来扯他的胳膊,李煦却警觉地盯了他一眼。
赵戌主尴尬地咧嘴一笑,把手在裙甲上蹭了蹭,虎吼道:“大掌柜,里面请。”
李煦令赵虎留下看马,只带张龙进入戌堡。戌堡的门又宽又高,三匹马并排行进也不是问题,李煦之所以把赵虎留在堡外为的是若出意外还有个回去报信的。
沐雅馨就在回风戌,赵戌主虽然承认的爽快,但还人也会很爽快吗?李煦有些怀疑。
赵虎骑在马上警惕地盯着高耸的戌堡上那一个个黑黢黢的箭孔,他心里直犯寒意,此刻也不知道有多少支弩箭对着自己呢。
回风戌是个大戌堡,有主副两座戌堡,主堡高十二丈,是一栋四层高的石砌城堡,副堡高六丈,为夯土城堡。两座戌堡间是一个由土墙围起的大院子,里面隔成三个区域,分别为兵站、辎重、校场,有大小四十多间房,兵站里修建有三排马厩,修理兵器马具的铁匠铺,兵器库。辎重院里除了粮食堆放牧草的堆料房,还设有浣衣房、伙房、兵棚,还有一个内设的酒肆。校场用于操练士卒和举行大典。
主副戌堡和院墙外环护着一丈深,六丈宽的壕沟。
穿过主戌堡,从后门进入大院,一眼就看到了在明晃晃的酒肆里拉着一个戌卒大笑歌舞的沐雅馨。这女人赤着脚,发髻散乱,似喝醉了,也玩疯了。
见李煦脸色有些难看,赵戌主忙解释道:“靴子是她自己脱的,发髻是她自己拉散的。我们弟兄可一直待之以礼呀。沐夫人气质不俗,一看就非是寻常人家女子,骑的马虽然是匹劣马,可在南方售价不低,我老赵不是那种莽撞的人,怎敢不以礼相待?”
张龙道:“既然如此,赵戌主为何不送还夫人呢,至少应该派人知会一声吧。”
赵戌主道:“冤枉啊,二位。夜晚天黑,她一个人骑马在小西河草场上闲逛,问她姓甚名谁,家在哪里,在此何干,她统统不答,问多了,她就冲人发笑,又问我们有没有酒喝。我兄弟看她可怜,这才把她带回来,她一口气喝了一壶酒,喝醉了,就又唱又跳,说自己姓沐,其他的还是一句不肯说。试问二位,她什么都不说,天又这么晚了,你叫我往哪送呢?只好等着失主上门认领了。不过即使二位不寻来,明日我也会派人送她去孟府,马背上什么也没带,她身上衣衫又单薄,多半就是城里人家的,只要孟府肯帮忙贴一纸告示问谁家走失人口,必然能找到失主的。”
张龙听着戌主说的入情入理,也无话可说。
李煦道:“未请教戌主高姓大名,此恩在下定当后报。”
赵戌主道:“好说,在下赵笏,突厥人。大掌柜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大掌柜,青山纺织工场里有位帐房赵柯乃是我的兄弟。”
李煦道:“失敬,失敬,竟不知道赵先生是赵戌主的兄弟,失于礼敬。”
赵戌主道:“罢了,这不干大掌柜的事,人是我托秦管家送去的,倒是兄弟我失于礼敬,该主动向大掌柜知会的。”
有了这层关系,李煦接回沐雅馨就简便多了,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的沐雅馨一路高呼怪叫不肯回城,李煦索性载她到那块草地上,任她奔走呼号。沐雅馨折腾到后半夜,精疲力竭,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
马背上带有毡布,李煦铺了两块在地上,决心陪她坐到天亮。一身硬气的沐夫人狠心地把李煦的毡布丢去一边,拒绝跟他并排坐。李煦就招呼龙虎兄弟坐,二人谁也不愿参合。互相提议去猎狐,不等李煦答应,就上马走了。
李煦离着沐雅馨十丈外铺上毡布,盘膝而坐,进入冥思境界。
沐雅馨也很配合地嘤嘤哭泣起来,这样只要耳边声音不绝,李煦就不必睁眼看她有没有走。哭声持续了一夜,各种哭法都尝试过后,哭声终于息止,天明时分,沐雅馨把毡布拿到李煦背后铺下,坐下来,靠着他的背,终于幽怨地说了句:“你的心肠变硬了。”
同样说这句话的还有刘克明。
把沐雅馨送回家后,李煦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新衣,先去了青山纺织工场,处理了几件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交代了一声,离开了工场去客栈找刘克明。
刘克明已经摆好茶具等着他了,茶具很精美,茶很香,刘克明泡茶的工夫也一流,很难得他竟然自己就泡的一手好茶。
面对李煦疑问的目光,刘克明解释道:“我在出宫前在内侍省泡了二十年茶,什么没见过,沃野地方太小,只能因陋就简张罗这些了,日后有机会我再请你泡茶。”
李煦道:“机会时时都有,没有的只是心境罢了。”
刘克明赞道:“有点意思了。”
李煦道:“没意思也得有意思,岁月悠悠,春秋苦度,不自己找点乐子,还不得闷死。”
刘克明哼道:“听你这意思,还想有番作为呀,到底是年轻人呀,不安份。”
“安份?”李煦道,“我想安份别人愿意给我安份吗?树欲静而风不停。”
刘克明道:“得了,牢骚话就不要再说了,不想安安份份做个富家翁,那你想怎么做呢?
李煦只向刘克明说了一句话,刘克明就说了沐雅馨昨晚刚说过的那句话:
“你的心肠变硬了。”
说完这句话后,刘克明便道:“这件事太大,我这个副使做不得住,耐心候着吧,成与不成都会给你个回话的。”
李煦道:“另外还有件事,你昨晚从门市房拿了我两块毯子没给钱吧。”
刘克明双手一拍屁股,跳着脚说:“天地良心,我不给钱你们那位管事能放我走吗?”
李煦道:“那就是我搞错了,拿人好处一定要付钱,这是为人处世的原则,您说呢,刘副使?”李煦借此向刘克明表明自己若得资助知恩必报的心迹,他希望刘克明能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
望着李煦的背影,刘克明嘴角抖出一丝冷笑,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再自言自语道:“你要折腾,我成全你。希望你别忘了,我们能扶得起来你,也就能随时毁了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