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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听黄鹂问了这样的问题,略微沉吟了一下,轻声道:“这问题,不能从谁说的更有道理这方便来评价,而应该从角度来评价。”
“刘八明出身寒微,虽考中秀才,但一直以来依然在为生计挣扎。他家中有地,本身又在读书,国家的新税制减轻了他家中的负担,新良种的推广让他家中的地收成提高了不少,几样加到一起,他的日子自然好过许多;而这些年官学越来越多,即便是咱们这样的穷乡僻壤,读书的难度也比原先降低了……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觉得日子越来越好。”
“你的父亲家里也有地,但庄稼的收成再多也就那些,不会翻出花来。真正容易变化的是镇上的几个铺面的情况。开铺面的主要开销是雇工的钱,这几年人们日子过得好了,雇工也就贵了;同样还是因为日子过得好了,百姓很少流离失所,你父亲想要像过去一样贱价买人也难了……铺面还是那几个铺面,生意还是那点生意,成本高了许多,不光是店铺,你家里的开支也因为雇工越来越贵,买不到人而显得紧张起来。”
“所以说穿了,是因为国家在变,你家却不变,跟不上趟了,所以才觉得比过去艰难。”
黄鹂听得似懂非懂,大概的意思是明白的,却还是觉得脑子有点乱:“你是说,是我爹说的不对?”
老妇人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对,只是国家变法的方向对他的生计没什么帮助,对他没帮助,却对别人有帮助,时间长了,你家自然也就显得差了。”
黄鹂歪歪头:“您是说,这么下去,我家会越来越艰难?”
老妇人摇摇头:“却也未必,毕竟雇工的钱涨价也是有限的,人们过得好了,你家铺子的生意也能好一些,两相相抵,也不至于就一定比过去差了。”
黄鹂皱眉道:“可这样几乎就是听天由命了……也难怪那位刘叔叔不肯把女儿许给我二哥了,他家越过越好,我家却越过越差,但凡疼女儿一点的,哪里肯应下这门婚事?”她说到这里,发觉自己说漏了自家的家事,便与老妇人解释道:“啊,我说的是我二哥的事儿,我爹曾跟一个朋友为儿女指腹为婚,说好让我二哥娶他家女儿,前儿我爹去提亲,那位叔叔反悔了。”
老妇人笑笑:“婚姻之事,聋婚哑嫁本就已经够靠运气,指腹为婚简直就是听天由命了,悔了也好,各自去找更好的。”
黄鹂笑笑:“我也这么觉得。唉唉,哥哥们确实要争气点了,要是考中个秀才,哪里还怕找不到媳妇?”她说着小声道:“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就可以给爹爹分忧,也去考个举人秀才什么的多好。”
老妇人道:“你本来就可以去考啊!国家几十年前就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她的话说了半截,却猛地收住,放缓了声音道:“你好好督促你哥哥读书吧!”
可是黄鹂已经听到了她的话,哪里肯放下,当即惊讶地问道:“您说女孩子可以参加科举?我怎么不知道?从来都没人跟我说过啊,爹娘都说让哥哥们好好读书,日后考中举人,家里就荣耀了,从来就没有说过我也可以参加!我看过去的书,考科举的也都是男人啊,我从来没听说过女人也可以去考,陈奶奶,陈奶奶,您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妇人闭上眼睛,好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句:“在开封,女孩子几十年前就可以参加科举了,如今开封各衙门,女子官吏已经占了四成,现在全国各地,都允许女孩子参加科举。只是咱们柳树镇太偏僻,没几个人舍得让女孩子读书考学,身边也没什么好榜样,你才不知道。”
黄鹂已经兴奋的有些发抖了:“您是说,我也可以去考学,我也可以去当官?”她想起来县里的吴主簿来家里做客的时候,父亲那恭恭敬敬的态度:吴主簿是二十年前的举人,并没有再往上考,而是在县衙里做了个书吏,混了这些年最后也升到了八品的主簿,全县城除了县令就数他了……只要考中举人就能做书吏,说不得也能像吴主簿这般荣耀,天哪,想一想就觉得心跳的好快!
老妇人话一出口,却有些后悔了,这会儿听黄鹂的声音极度亢奋,虽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却还是轻声道:“你可以去考,但是,我不认为那是你该走的路。科举一途,本就是千军万马去过那独木桥,即便是男孩子,身上担负着全家人的期待,一家子勒紧了腰带供出来的男孩子,又有几个能考中秀才?举人就更不用说了!咱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女孩子能认几个字就不错了,真要读到秀才、举人,你知道要花多少钱,要投入多少心血?有哪个人家,能这样供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女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了!”
黄鹂原本十分兴奋,听到此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她家已经算是柳树镇上的富户了,可是她能得到的教育,也无非是蹭蹭两位兄长的课,老师甚至懒得多看她的作业一眼,这种情况下,想要去考秀才,简直痴心妄想!她想到此处,心中也觉得恹恹的好没意思,轻声道:“我只是想帮帮爹娘的忙,整天看着爹爹那般头疼,却不知道能帮他做点什么,难受的很。”
老妇人点点头:“你有这心思是很好的,你可以去你去你家的铺子里看看,学学算账之类的东西,不管是在家还是日后嫁人,懂得算账管家,总比只会做饭绣花强。”
黄鹂歪歪头:“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唉,我还是更想考秀才!咱们柳树镇从来没有过女秀才呢吧,我要是考上了,多荣耀啊……”
老妇人垂了头,轻轻笑了笑:“倒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放在咱们柳树镇,却未必有多荣耀。”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黄鹂并没有听清楚,兀自觉得兴高采烈:“谢谢您啊陈奶奶,我一下子就觉得有好多事儿可以做了,嗯,先学算账好了,然后好好读书,日后磨磨我爹,兴许他就也能让我跟着大哥二哥一起去考秀才呢?考上秀才可以免一个人头税呢!”她说着,高高兴兴地跟老妇人告别,一溜烟地跑远了,留下老妇人在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科举什么的,不过是这小姑娘的一时兴起罢了。
黄鹂直到跑到家里,心跳还是非常的快,她站在自己的院门前,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把那种兴奋感给压了下去,这才稳稳当当地走回屋里。
月季正在缝衣服,见她进来,忍不住唠叨道:“天都快黑了才回来,当心被老爷骂呢!”
黄鹂嗯了一说,又道:“其实爹也只是担心我被拐子拐了,只要天黑前回来就没事儿。”
月季皱皱眉:“镇上都是熟人,这几年拐子什么的也少了许多,可还是小心点的好,毕竟年纪一年比一年大,遇到个泼皮癞子什么的也烦人得很。”
黄鹂嘻嘻一笑:“柳树镇上,哪个泼皮敢找我的麻烦?”她说的是大实话,黄老爷在镇上也有点地位,等闲的泼皮哪里敢找他女儿的麻烦?
月季也明白这一点,听到这里也觉得自己是瞎操心,忍不住笑了。
黄鹂想起来陈奶奶说的话,便试着问月季:“月季姐姐,我问你点事儿行不!”
月季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呗!”
黄鹂道“我今天出门去,听人说起来科举,我怎么听说女孩子也可以参加科举?”
月季正好绣完了一朵花,一边拿剪子剪线,一边笑道:“我当你要问什么的,闹半天是这个啊!老黄历了,几十年前就允许女人参加科举了,听说大地方许多女人都考中举人秀才什么的,然后去官府做事了。”
黄鹂奇道:“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呢?”
月季笑笑:“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别说咱们柳树镇,咱们整个县,三十年来考中的秀才一个手都能数过来。咱们镇上唯一考中的还是三十年前呢……嗨,考中了又能怎么样?一口气考到举人呢!放到县里都是独一份,到最后还不是落到在街上讨饭的地步!”
黄鹂顿时愣住,她脑中的许多疑问在这一刻似乎被穿成了一条线,她试探着问月季:“您说考中举人还讨饭的的女人,她姓什么?”
月季见她表情认真,略一思忖,便猜出了个大概:“你是不是在街上看到陈举人了?就是在集市口坐着乞讨的那个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乞丐的老妇人,我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嗨,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到老爷太太那里念叨,当心被骂呢!”
黄鹂只觉得自己的头轰的一下,简直要炸了!陈奶奶是举人,是柳树镇唯一考中秀才甚至中了举的女人,天哪,怪不得她懂那么多!可她怎么就落到讨饭的地步了?
黄鹂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的问月季:“她考中了举人,怎地不去当官,却落到讨饭的地步?”
月季道:“谁说她没去当官?她不但当官了,而且是在府衙当官呢!听说那时候国家动荡,进士一科只录取十几个二十个,一个州一年都出不了几个举人,那会儿举人难考,陈举人名次又好了,直接就被召到府里做了官了,当时似乎是专门负责税收这一块儿,她厉害得很,一路升到正六品呢!人那会儿她哥嫂得意死呢,靠着妹妹捎回来的钱,给家里盖了房子买了地,给儿子娶了媳妇……陈举人为娘家人拼死拼活赚了二十几年的钱,可结果呢?等到她年纪大了回家乡养老,眼睛一瞎就被她的侄儿赶出了门。”
黄鹂呆住:“怎么会这样?”
月季摊手道:“陈举人是心眼儿太实诚,往娘家捎银子从来都不知道留个底儿,只是闷头捎钱回来,等她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回来老家以后又得了眼疾,他侄儿说再没有给姑姑养老的道理,便把她赶出了门。”
黄鹂道:“难道就没人管这事儿?”
月季冷笑道:“谁会管?一个孤老婆子,认识的人都在府里,现在眼睛瞎了连封信都没法写,别说是给赶出门,就是养在家里弄死了,能有谁给她出头?要我说,陈举人的侄儿真是个蠢货!陈举人虽然眼睛瞎了,却还是正经的举人,随便教教他的孩子,不比送到外头的私塾强?偏他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儿来,如今他家儿子都二十三了,还没定亲,不就是名声太臭正经人家不乐意攀扯么!又不肯随便娶个庄户人家的女孩子,就这种人品,还指望哪个好人家把女儿嫁到他家,呸,做他的春秋大梦呢!”
黄鹂道:“你说二十三了还娶不上媳妇,嗳?陈举人的侄儿,竟是陈有才么!”
月季哼了一声:“可不就是么,二十三了连个童生都不是,还以读书人家自居呢,好大的脸。”
黄鹂笑道:“怪不得他家跟你求亲你不答应,我当时还纳闷呢,这家家境也算不错,姐姐怎么就看不上。后来我爹妈都说这家人品不好,不答应是应该的,也没说到底怎么个不好法,我又不敢问,现在可算明白了!”
月季冷笑道:“但凡人品好一点,凭他家的家底儿,想娶个差不多人家的闺女根本不成问题,哪里就落到想要娶我这样穷到要出来当女使的姑娘头上了?前几年还痴心妄想地跑去亭长家求亲,被亭长娘子抡着鸡毛掸子打出来……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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