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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汤姆的一生中,以前也有过在失望或悲哀中入睡的时候,但一觉醒来,他总是看到新的一天,新的希望。这次,他发现早晨只是前一个夜晚和白天的延续:就在他头脑刚刚苏醒时,昨夜的恐惧和悲哀就在等着他了。
今天是星期六,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失去了花园。今天他要回家了。
泪水从他眼睛里滚落,他没有办法止住它们。格温姨妈一早就来看他,用胳膊搂住他说:“可是,汤姆,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他终于想告诉她了——把自己的悲哀告诉姨妈,也许就会使悲哀减轻一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故事太长,太令人难以置信。汤姆默默地望着姨妈,轻声哭泣。
汤姆像病人一样在床上吃了早饭。基特森夫妇自己吃早饭时谈到了汤姆。
“在这种状态下,绝不能让他一个人乘这么长时间的火车,”格温姨妈说,“我们能不能开车送他回家呢?”
阿伦·基特森欣然同意。他星期六早晨还要上班,所以只能下午出发。他们给朗格家拍了一封电报。
吃过早饭后不久,汤姆就起床穿好了衣服,与其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他出了卧室,来到小客厅里,姨夫正要去上班。姨夫和姨妈告诉他计划改变了,汤姆点了点头。
阿伦姨夫说了声“再见”就走出套房,格温姨妈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可是她和汤姆几乎立刻就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几分钟后,阿伦姨夫又回来了,满脸气呼呼的。“是那个老太婆,”他说,“她为什么就不能让这件事过去呢?”
“巴塞洛缪太太?她这会儿想要什么?”
“为昨夜的事情道歉。其实我当时就跟她道过歉了,刚才又道歉了一次,可她说必须让小男孩本人去见她。”
“我绝对不会让他上去的!”格温姨妈气得大喊,“她的要求太过分了!我要去亲口告诉她!”汤姆的姨妈被巴塞洛缪太大激怒了,拔腿就朝门口走去。她丈夫把她拦住了。
“留神,格温!她是房东太大。如果我们把她惹恼了,麻烦可就大了。”
“我才不管呢!”
“还是让我去给她消消气吧。”阿伦姨夫说。
“不,”汤姆突然用平淡而沉稳的声音说,“我去找她。我应该去。我不怕。”
“我不会让你去的,汤姆!”格温姨妈大声说。
“我要去。”汤姆又说了一遍。这就像与其躺在床上哭泣,还不如起床一样。必须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做——即使是不愉快的事情:不知怎地,似乎这样也能使自己得到一些安慰。
汤姆的神情十分坚决,姨妈和姨夫便尊重了他的决定。
那天上午过了一会儿之后,汤姆便上楼来到巴塞洛缪太太的套房前,摁响了门铃。巴塞洛缪太太打开房门,面对面地看着汤姆:她的模样跟汤姆预料中的一样——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满头白发。让汤姆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睛:一双黑黑的眼睛,那黑色使汤姆心头感到不安——还有那双眼睛望着他时的神情。
“怎么?”她问。
“我是来说对不起的。”汤姆说。
巴塞洛缪太太打断了他:“你叫汤姆,对吗?你姨夫提到过。你姓什么?”
“朗格,”汤姆说,“我是来道歉——”
“汤姆·朗格”巴塞洛缪太太伸出一只手,用指尖摸摸他的胳膊,并且微微使了点劲儿,让她自己感觉到他衬衫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面的肌肉,和肌肉下面的骨头。“你是真的: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男孩子,是基特森家的外甥昨天半夜三更——”
汤姆不想让自己被一个古怪的老太婆吓住,便说道:“我对昨晚的事感到抱歉。”
“你半夜三更突然尖叫起来,把我吵醒了。”
“我说了对不起。”
“你大声喊叫,”她不依不饶地说,“你喊了一个名字。”她把声音放低:她的语气听上去温柔、快乐、慈爱——汤姆没法形容这种语气里蕴含的所有特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巴塞洛缪太太会有这些特点。“哦,汤姆,”巴塞洛缪太太说,“你不明白吗?你在叫我:我就是哈蒂。”
在汤姆听来,这个小老太太的话似乎毫无意义,只有她那双黑眼睛使他感到身不由己。他听任老太太把他拉进了房门,一边温和而开心地对他喃喃低语。他来到套房的小客厅里,赫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个看上去似曾相识的哥特式气压表。
“这是墨尔本家大厅里的气压表。”汤姆像在做梦似的说。
老太大推着他进了起居室,他面前的壁炉架上放着一张泛黄的大肖像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男子,那张脸很普通,你见过以后就能记住,并且能再次把它认出来。汤姆就认出了这张脸:他上次是在月光下见到它的。 “那是小巴蒂。”他说。 “对,”巴塞洛缪太大说,“这张照片是我们结婚后不久拍的。”
汤姆很吃力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小巴蒂和已故的巴塞洛缪先生是同一个人。
他在一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面对着她。“你嫁给了小巴蒂?那时候你是谁?”
“我一直在告诉你,汤姆,”巴塞洛缪太太耐心地说,“我是哈蒂。”
“可是哈蒂是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时期的一个小姑娘。”
“我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巴塞洛缪太大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可是维多利亚女王是一八三七年登上王位的。”
“那是我出生以前很久的事,”巴塞洛缪太大说,“我是女王执政快要结束时才出生的。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我是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人。”
“可是我不明白,”汤姆说,“我不明白花园没有了可气压表还在这儿你又说你就是哈蒂那天我和哈蒂一起滑冰到了伊利——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对方——从那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一次?”巴塞洛缪太大说。“不是的,汤姆,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忘记了吗?”她专注地望着汤姆。“看来你并不完全知道我们的故事,汤姆:我必须给你讲一讲。”
于是她讲了起来,汤姆在一旁听着,起初,他不太关心她讲的内容,而只留意她说话时的神情,他仔细地端详她的模样,研究她的举止言谈。她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无疑跟哈蒂的一模一样,现在他又不断地注意到某种手势,某种语气,某种特有的笑声,它们都使他想起了花园里的那个小姑娘。
巴塞洛缪太太的故事刚讲了个开头,汤姆就突然探上前去,轻声说道:“你就是那个哈蒂——你就是哈蒂!你真的就是哈蒂!”巴塞洛缪太太只是停下话头,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