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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也和他一起散步。不知为什么,相对于眺望郁郁葱葱的风景,詹姆斯培恩似乎更喜欢选择在黄金盯或日出盯这些运河沿岸的贫民窟附近散步。不然,他就去书画古董店逛一逛。
黄金叮距黑暗坡有二十分钟路程,散步倒是合适的距离。但那时刚刚停战,就是大白天单身女子也不敢涉足那里,到处都是肮脏的流浪汉。他们在道路两旁或躺或坐,大多数都一动不动,他们都是因疾病、营养不良、战争创伤等原因到这里来等死的。事实上,的确有很多人死在这里。尸体扔在那里好几天也没有人收硷,有的长出了蛆虫,还有的干脆被推进运河里。因为内脏腐烂生出气体,把肚子涨得像气球一样,能在水面漂浮好几天。
当然这里不止有贫弱等死的人,也有很多“活力四射”的人。可以肯定,他们都是瘾君子和酒鬼。服用了兴奋剂的人眼神很奇怪,
直勾勾地拉开架势和你说话,所以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他们都是什么货色。
当时运河沿岸的道路周边基本上是被火烧过的荒野,路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简易棚屋。如果稍有一小块空地,立刻就有人在那里升起火来,火上架着一个黑漆漆的破锅,周围的瓦砾堆上坐满脏兮兮的女人和孩子,密密匝匝地围了好几层,死死地盯着锅里煮的东西。
现在的孩子似乎都会唱歌,至少一首,可是我那时从来没有听到过孩子们唱歌,唱歌的只有酒鬼。
被火烧过的贫民窟到处是垃圾泥垢,散发着世界末日般的恶昊,要不就是醉鬼吐出的污秽物,散发出烂柿子一样的气息。每当我跟着詹姆斯培恩走在这样的街区里,就明显地感受到贫困与病痛的气息,那是战败者的气息。
那时,我总这样想,这场战争是男人们发动起来的,但最后谁也无法独善其身。现在看看空地上角落里那些忍耐着贫困屈辱的女性,我不也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吗?!
并且,这种地方对我来讲,还有一个危险也来自于这些受害的女性。这里的街区就是在白天也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围着外国人团团转,频送秋波。她们一看见我就死死地盯着,直到我从她们的视野里消失。如果培恩不在,她们就会对我大声咒骂,甚至扔过石头来。不,就算培恩在身边,她们也照骂不误,不怀好意地奸笑,仅仅是因为我干净漂亮。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不禁感受到作为一个女人的悲哀。
我问过培恩,为什么总是喜欢流连于这样的地方。危险不仅对于我,就是对于培恩也同样存在。培恩是战胜国的公民,往往成为这里的人们发泄愤怒的对象。有时就被一群面目凶恶的人围住,一言不发地对峙,我至今仍然担心他们会突然拳脚相加。
但培恩一点也不在乎,至少在外表上,绝对看不到他胆怯的样子。他就像真正的英国绅士一样昂首挺胸,气宇轩昂。
对于我的疑问,他是这样回答的:“我是个教育家。我必须了解社会底层的状况,知道这些事情对我来讲是非常必要的。”我深受感动。培恩这个人的确是一个真正的、天生的教育家。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体面的理由,他经常施舍贫困的人们。他拿着罐头和香肠,走进卧床的病人家里,送给他们。在漆黑的棚屋深处,他们会挣扎着爬起来,像遇见活菩萨一样对培恩双手合十致谢。
我总是心情忧郁,但是身临那样的场合,我的内心也不禁被感动得热乎乎的。詹姆斯培恩最关心的莫过于孩子。在培恩的衣袋里总是装着巧克力或者口香糖,随时可以散发给脏兮兮的孩子们。所以,只要培恩一出现在街上,就经常有孩子聚集在他的周围。
我发现这个人真是喜欢孩子,其实浑身污黑的孩子并不可爱。通常情况下,你给他们糖果时他们是很温顺的、可是你如果不给,他们就会偷你值钱的东西。也有的孩子一看见我就口出污言秽语,可能是那些向占领军卖淫的“吉普女郎”教给他们的。还有的孩子组成扒窃团伙,得不到糖果的他们笑嘻嘻地贴过来,对培恩的西装日袋拍拍打打,如果听到硬币的声音,只要一有机会,就把小脏手伸进去偷出几个钢蹦来。
1二战后出现在日本的街蝎野妓。
可是此时培恩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对我说:“看,多可怜的孩子啊!”我觉得培恩根本没有愤怒这种情绪。英国人都这样吗?和培恩一起散步时,还有一件事令我挂怀。在日本人密集的人群里,如果他想先走过去,他绝不会用英语或日语说“对不起”、“请让一下”之类的客套话,而是理直气壮地用手杖插进人群中间,左右拨动开出一条通路来。
这样的动作根本就是没有把对方当成人,而是当成动物来对待,对作为日本人的我也是伤害,但是时间一长我也就习惯了。这恐怕是君临殖民地的统治者与生俱来的做派吧!
走过贫民窟,到了大街卜,只要附近的店铺里传出歌声,我就惊恐莫名。
因为里面很可能聚集了小流氓和小混混,凶恶地跳将出来,看见我身穿漂亮的衣服,就用竹竿拍打路边的泥浆,或者用小石子扔过来。不然,就伸出手来勒索你。虽然这些日本孩子和在培恩学校里就读的外国孩子根本没法相比,但培恩一点也不嫌弃他们,真令人感慨。他曾施舍过一个污黑的小姑娘零钱,并笑呵呵地对我说:“瞧这孩子的脸蛋多漂亮,像日本人偶一样。如果送到浴室里洗一洗,用海绵擦去泥垢,肯定非常可爱。”
两位刑警回去了,我们和让一起围着大桌吃晚餐,谈到了藤并八千代的身体状况。
“恢复意识了。”让和照夫同时回答。
“已经能勉强站起来,甚至可以拄着丁字拐杖挪动步子。”照夫接着说。
“那太好了,能说话了吗?”我问。
“说话还不行,但是可以做笔谈。”让说。看来八千代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步好转。
晚餐后,御手洗向牧野夫妇问起了詹姆斯培恩。牧野夫妇二人似乎仍不能忘怀培恩校长的照顾,对培恩极其推崇。他们说培恩仪表考究,通情达礼,对人体贴人微,言辞谨慎,从不失约。培恩虽然是战胜国的公民,但是对待日本人丝毫没有骄奢之气,尤其尊重日本的传统文化,对日本人非常和蔼。牧野夫妇说的这些虽然也可能有恭维的成分,但应该大致符合培恩本人的形象。培恩散步时经常路过牧野照相馆前,每次总是站住,观看照相馆里陈列的老照片。在那里边挑出儿张要求加洗出来。虽然一句日语也不会说,但是培恩很聪明,就是没有翻译也能让人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牧野记得培恩曾经问他黑暗坡地名的来历。事实上,黑暗坡并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天色昏暗”的意思。牧野小时候听父亲和祖父讲过,日语中“黑暗坡”和“止鞍下马”的发音相似,这一带应该叫“止鞍坡”才对。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带是眺望大海的绝佳的高台。十二世纪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源赖朝策马经过,没想到这里有这样的美景,不由得止鞍下马,仔细欣赏。
这里因此得名“止鞍坡”日语中“止鞍坡”与“黑暗坡”音同字不同,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就成了“黑暗坡”每当小牧野写出“黑暗坡”几个字时,往往遭到父亲和祖父的批评。
牧野告诉御手洗,培恩问起黑暗坡的由来时,自己曾向培恩提起过这些儿时往事。
晚餐后,御手洗仍然把自己关在培恩的书房里,和堆积如山的资料搏斗。御手洗发现,培恩有在书籍的空白处进行涂画批注的癖好,有的图书从扉页开始一直到封底内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画满了。所以只要稍有疏忽,就可能遗漏培恩留下的重要信息。玲王奈和三幸做完了晚餐后的家务,不知为什么都聚集到了御手洗这里。如果不是让的制止,或许千夏也要醉醉醒地到书房这边来。她们过来天南地北地聊天。在女性心目中,侦探实在是稀有动物。她们兴致勃勃地聚到这里,如同追踪珍贵海洋物种的生物学家。御手洗肯定觉得这么多女人在旁边是个麻烦,但是为了能得到更多关于詹姆斯*培恩的信息,他权衡利弊,只好欢迎她们。“喂,御手洗!”我对趴在地上读书的朋友说。
“嗯?”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实在想不明白,给我稍稍讲解一下。大楠树中的四具尸骸是谁啊?明明从树洞怎么也塞不进去,怎样才能把四具尸体封闭在里面呢?难道真是被大楠树吞噬进去的?屋顶上的卓是自然死亡吗?如果是他杀,凶手是谁呢?还有八千代,是被谁袭击而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如果不为我说明一f,我就彻底失去条理了,也写不出书稿来了。”
“你把你那个小本子掏出来记住!”御手洗生硬地命令我“那些尸体到底是谁,这个事情已经托付给丹下了,一两天内应该有报告结果出来,虽然不会详细到姓名住址的程度,但也不需要绝望。”
“但是,这些事件都是有关联的吗?就像你今天说的那样?”“你真是哆嗦啊!”御手洗爬起来,又盘腿坐下了“当然有关联了。”
“那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他杀死了树洞中的四个小孩,杀死了卓,将八千代打成重伤?甚至还在昭和十六年残杀了幼女?”“现在还处于破案过程中、大致如此,还不能断定。但是我想这种可能性很大。”
这么说还是那株大楠树最可疑?除了它以外还能有谁呢?我思忖着。
但是,还有胶水的问题。头盖骨上的头发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大楠树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也许并非如此―我又改变了看法。
鉴于头盖骨上的头发是用胶水粘上去的,所以这只能是人类所为。
那么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就是大楠树的树脂里含有粘合剂的成分,使头发和头盖骨偶然地接合在一起了,这其实是一种自然现象,说它是胶水只是个误会。
我反复思考,得不出满意的答案。
夜已深,三幸要温书,明天还要早起,回自己房间去了。我也疲惫不堪想休息了,但是御手洗还是没有让我去睡觉的意思。我如果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继续工作而自己跑回去睡觉的话,那也太没义气了。所以我只好和他待在书房,因为力不能支,只好横倚在沙发上。
但是玲王奈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待在书房,坐在沙发的一端读着什么。好像是剧本,也许是音乐剧本或者电影剧本。她一边默读一边默记台词。
“玲王奈小姐!”长时间的沉默后,御手洗突然叫她。“什么?”她好像吓了一跳,回应道。
御手洗推着大书桌旁带小枯辘的大转椅,小心翼翼地绕过堆积如山的书本,在玲王奈面前坐了下来。几个小时过去,检查了这里的书籍和书籍空白处培恩做的笔记,他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问题。御手洗的双眼因疲劳而充满血丝,但是仍旧炯炯有神。
他一定是发现什么问题了!我也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玲王奈小姐,能跟我谈谈你对培恩先生的印象吗?”御手洗说。
“说不上是印象,因为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不在身边了,所以谈不上有什么具体印象。”
“那就说说你内心中父亲的形象。”
“他是进退有节,生活态度严谨的教育家。衣着总是很讲究,是身材高大端正的美男子,倾心于日本的英国人。周围的人最初也是这么告诉母亲的。”
“原来如此。那么,你自己对他没有其他看法了吗?”“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吧。他的生活就像时钟那样规律,起床时间、散步时间、每周的食谱,所有这些都是固定的。看见父亲散步的身影,附近的人就可以调整自己的挂钟了。这是母亲经常说的。”
“那岂不成了机器人!”
“就是那样的啊。但是父亲的信念受道德的指引,不吸烟,没有烟斗,滴酒不沾,更是从不涉足色情场所。他只是专心致力于读书、子女教育以及东方艺术品的收藏和鉴赏。”
“是个异常认真的人啊!”“对。”
“你尊敬他吗?”
“嗯母亲这么说的,周围的人都很尊敬他。”
“你和父亲说过话吗?”
“只有一次,在遥远的从前,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内容嘛”
“说了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说的似乎是庭院里的植物。日本是土地肥沃的国度,各种各样的花儿竞相盛开,好像是这样的话。”
“说起过后院的大楠树吗?”
“说那是个怪物!”
“怪物?”
“对啊,据他说,划大楠树一下就能流出血来,是株可怕的树。我记得是这么说的。”
“是用日语说的吗?”
“不,用英语说的。父亲完全不会日语。”
“他一点也理解不了日语吗?”
“不,似乎是能听懂一点,但是不能说。”
“是吗?他热爱日本的文化和艺术,对所有日本人都很和蔼,但是却不能说日语吗?”
“是的也许父亲的兴趣过分偏狭了。侦探先生,您想问什么呢?”
“我想知道培恩先生对日本的什么东西最感兴趣。如果我们要到法国去,打算学习法兰西文化,最先着手的应该是学习法语吧?”
“话虽如此,但是每个人的学习态度是不一样的。”
“是吗?如果他想学习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就应该不带偏见地去熟悉这个国家的语言。培恩先生本人就是一位教育家,他肯定会赞同这种立场。”
“您的意见有些偏颇了,我不认为父亲对于日本人会有一种超然的亲近感。”玲王奈说。
御手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培恩先生热爱日本文化,你热爱自己的爸爸,是吗?”
“这我不知道。可是谁也不喜欢说自己父亲的不好,对吗?”“这是你自尊与自恋的问题。我听取你的陈述时必须考虑这一点。”
玲王奈沉默了,她睁着大眼睛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父亲和这事没有瓜葛吧!”
御手洗沉默着。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在箱子里我们看到似乎是日记一样的东西,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记述,但是在大量书籍的字里行间,我发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记录。”御手洗指着地毯上堆积如山的书,说道“比如,有项在英国本土的公司订购一公斤水银的记录,他拿水银做什么用呢?”“在学校的化学实验教学时用吧?”
“这样的东西需要校长亲自订购吗?在日本企业也可以买到,不必特地到英国订购啊!”“难道不能向英国订购吗?”
“不是不能,是如果向英国订购,那么此事对于日本的家属还有学校里的人都将成为秘密。如果他想要隐瞒什么,很多事情你就无从知道。你知道苏格兰的少女诱拐小屋吗?”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在培恩先生故里有这样一座小屋,美丽的少女被诱拐到这里就失踪了―在书籍的空白处胡乱写着这样既非小说又非童话的文字,真是不可思议。”
“是吗?那不过是父亲的幻想,和今天的事情毫无关系。”“但愿没有关系,问题是现在谁也不能做这样的保证。好了,石冈君,我明天去英国,你跟我一起去吗?”
“什么?你要去哪儿?”
“苏格兰!快做准备吧!
“啊?你打定主意了吗?是出国啊!
御手洗拉着我的手腕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出国旅行的经历呢!
“是啊,远行需要花时间准备。我们这就回马车道的家去打点行装。”
“但是那可是英国啊,这么匆匆忙忙地”
“对,是去英国,不是登月。也就是四五天的旅行吧。我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上个月好几次叫你去办理护照,真是有备无患啊!”“但是,突然这么一说就走,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陷入了慌乱。
“合理适应就在飞机上进行吧,毕竟要飞十几个小时呢!”“等一下!”旁边的玲王奈突然用严厉的语气叫道“侦探先生,你真要去英国?”
御手洗转向玲王奈,默不做声。
“现在我有一点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一意孤行地介人我们家的事情?你有这个权力吗?”
“啊”御手洗有些不知所措了“您要我的调查就此中止吗?”
“到此为止!”玲王奈干干脆脆地说。
“这可真是个大胆的意见!这里出现了一大堆尸骨,而您拒绝我们的调查。我可以这样说吗?”
这种结果对御手洗来讲恐怕是重大打击。我的这位朋友近年来还不曾接手过这么充满吸引力的案件。
“无论如何,调查到此为止!”
“你要守护父亲的名誉吗?还是要守护自己的名誉?总之”“我的决定不需要别人的评论!”玲王奈紧接着迎面又是一盆冷水“除非你也带我一起去英国,否则调查就真的到此为止。”沉默。
玲王奈莞尔一笑。“怎么样?侦探先生,我们可以谈谈。你如果拒绝我的条件,就只能为第三者之类的案件而奔忙”“看来你对侦探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啊!你要辞掉主持人的工作,做一个女侦探?”
一听这话,玲王奈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失声尖叫道:“太好啦!真是绝妙的主意―女侦探!”
“我可不建议您这样做。有趣的案件不会总是撞上门来,如果拒绝第三者之类的案件,那恐怕每天都不得不和无聊做斗争了。”“没关系,主持人的工作也很无聊。喂,可以吗?”“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可以休假一周左右。我以前一直想到父亲的出生地去看一看,或许可以见到父亲。”
“说的倒也是!”“怎么样?”
“你的工作真能休假一周?”
“当然了。”
“那好!明天一大早,请把这本书里贴着彩签的书页全都复印下来。”
“嗯?复印?这么多吗?”
“如果你不愿做就算了,也不要去什么苏格兰了。”
“喂!我愿意!”
“为了不错过这么有趣的案件,你要吃苦耐劳才行。”御手洗一本正经地说。而此时,我的心早已飞往苏格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