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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落下,另一个人忽然跃出,背对着她们,一身车夫的打扮,只是那背影尤为眼熟。
几番交击,刀光剑影,两个黑衣人打斗的情形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海兰珠忽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她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敏捷,那个黑衣人方才那个黑衣人分明在几丈之外,转瞬间便闪到了身后。而她还没来得及碰到车夫的斗笠,便被他反手保住,迅速转了一圈。
她看到他将后背留给了敌人。
另一个人明明占了上风,却忽然停住了手。他们似乎是相识的。
车夫头上的斗笠掉下来,他索性摘掉布罩,冷泠泠地望她一眼,看到她脸上的惊恐与躲避,敛眸沉思了片刻,便扭头过去。
黑衣人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大汗。”
“谷鲁,你早就知道是我?”
“是。”
“什么时候?”
“那日我追到观星殿,神秘人便没了踪影,观星殿内只有您和睿亲王,以属下观测,那个神秘人更像您。”
“大胆,竟敢算计我。”皇太极怒斥。
“属下罪该万死,待属下诛杀此祸水,比自尽谢罪。”
海兰珠识得好赖,不由自主地攥住他的袖子,往他身后躲了躲。直觉告诉他,他是她唯一的生机。
“谷鲁,我已决意送她离开,你何必如此固执?”
“祸水不除,属下死不瞑目。”
“退下。”
“大汗难道忘了您对额尔图的承诺?”
“记得,”皇太极微微侧过脸,唇角勾着意思冷冽的笑,“再次相见,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听到这一句,海兰珠感到脊背一凉,攥住他袖子的手不自觉松开。
皇太极是个怎么样的人,她真的不曾用心了解。可是她知道,他是个看重承诺胜过生命的男人。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海风吹来,涛声咆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咸咸湿润的气味,海兰珠朝着嗅着海水的气味望去,一星寒芒刺疼眼睛。
也许这是她唯一的生机。
海兰珠莽撞地冲上去,就像方才他回身护她一样,冰冷的利箭扎入后心,心脏跟着拔凉了一下,不只有没有被穿透,还是只是碰到了箭头,她怕疼怕死,连骑马都怕,可是这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这么做,只是学着书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谷鲁,杀。”
如同听到野兽喉咙里呜呜低吼,海兰珠又吓又痛:“别……别杀我……”
“是。“谷鲁转身,如一道闪电般投入黑暗。
她只拉着他的手:“我……不想死。”
“所以你才要救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果然没有白看这么多的书。”皇太极带着一丝痛楚地冷笑着,探手握住她后背上的箭尾,只要轻轻一推,她必死无疑。
“我不想死……”
一瞬间的疼痛仿佛撕裂心肺,她伏在他胸口哭泣。
而他一手一手抱着她的头,一只手迅速帮她点穴止血。
“我不想死……”她疼痛地低咽。
“死不了……”皇太极掏出金疮药洒在她背上的伤口,“既然这么怕,就不应该莽莽撞撞的跑出来,世道险恶,光看书没用,女呆子……”他轻声责骂。
“是我救了你……”海兰珠用那双泪光盈盈的眼睛瞪他。
“我知道……所以……我送你离开。”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麽她能够逃出宫?她仍然活在他的鼓掌之中,她仍记得在四贝勒府时,他说的话——他的府邸,到处都是他的眼睛。
赛雅就是其中一双眼睛,从前是,现在也是……
“大汗……”谷鲁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箭弩,“这是在渡口的船上找到的,凶手已经逃了,应当是……是蓄谋已久。”
海兰珠听到谷鲁的声音,立即从皇太极怀里藏到了他身后。
“不可能,所有都以为我在清宁宫。”
“那渡口的船又是在等谁呢?”他说时,冷漠致死的视线再次刀子似地落到她脸上。
海兰珠看到他手中的剑蠢蠢欲动,立即摇头解释:“跟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可是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海兰珠慌了:“为人臣子,不解眼前之忧,不懂轻重缓急,却只想着一个虚妄之预言,千方百计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枉为人臣,枉伪人。”但是她的指责于他不过皮毛之痒。
皇太极说过,比起一个正常人,他更像一个动物。
他一步步逼近她,拨出手中的剑。
“谷鲁,退下。”
“大汉,您又忘了吗?”
“不是她死就是我亡,”皇太极侧过脸,唇畔的微笑变得那样纯粹:“好,谷鲁,那你便杀了我吧,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大汗……”那个敏锐如动物的男子,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属于人的震惊的表情。谷鲁收剑后退。
皇太极转头笑道:“没事了,我送你离开。”
“离开……”海兰珠低头想了想,“因为我是祸水吗?”
皇太极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海兰珠感到心里有两种极致的情绪冰火交缠。
她觉得委屈,他为什麽要信一个无稽之谈?可他既然信了,却还是愿意放过她,是因为她刚才舍身相救吗?复杂的情愫交织,她感到窒息,那一瞬闪入大脑的是赛雅的脸,和她最后的规劝。
“皇太极,”她叫了他的名字,“你不杀我,是因为我刚才救了你,对吗?”
他微微一笑,温柔地拂过她的鬓发:“你应当知道,即使你不这么做,我仍旧不会伤你。”
“我是祸水,你为什麽不杀我?”她拧着眉,固执地追问究竟。
他仍是微笑,带着海水咸咸涩涩的味道:“男人这一生之中会遇到若水三千,祸水一瓢又算得了什么呢?”他面容无暇,如黑夜之中的皎月。
从未见她这样笑过,如同一泓清水一个孩子。海兰珠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如果……如果……如果我想留下呢?”海兰珠在忽然间能够体会赛雅的遗憾,这世上没有什么亘古恒长,所以,要在那个人还愿意对你好的时候,用尽以后或许再也无处回应的感动去珍惜。
“如果我想留下来呢?”
四面的风声歇了,海水的呼啸沉默了,一切都万籁俱寂地聆听着他的回答。
沉默片刻,他终于张嘴。
“……”
海兰珠没听到,皱了皱眉,眨眨眼睛,轻轻地用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像一件衣服似地挂着。
他抬起手却不知道放在哪里,只是有些不自在地玩笑:“不记得男女授受不亲了吗?”
海兰珠往他怀里钻了钻,挂紧了些,又问了一句:“如果我想留下来呢?”她确定她如此重复,可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世界变得万籁俱寂,面前的人是她唯一可以感知的存在,她只看得到他,可是他的脸和衣服渐渐模糊了,她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他是那棵长在悬崖边上的树,于是她想攀紧些,可是身体仍然无力地往下滑去,滑向那漆黑的不见天日的深渊。
“怎么了?”他用力地揽住她的腰。
她隐隐听到他的呼唤,可是眼前仍然一片漆黑。她想眨眨眼睛,却毫无知觉,她的身体和魂魄仿佛已经分离。
此时此刻,占据在意识里的竟然是那一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如果我想留下呢?
她想知道他的回答,可是她张不开嘴。
“大汗,箭上有毒。”她的听觉终于完全恢复,这是的谷鲁声音,平静且麻木。“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她只想知道如果她要留下来呢?
偶尔会听到一些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劝慰也有求饶……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或许他说过,但是她已经忘了,因为常常听到下一句时候,上一句就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她虽然看不到,但她仍有意识有听觉,她知道自己什麽时候醒着什麽时候睡着,只凭这一点就比芸芸众生幸运太多,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变得越来越贪睡,醒得越来越短,睡得越来越长,她的四肢像是化入黑暗的泥土,睡觉是泥土的常态,如此便不觉得像被禁锢,她睡得很舒服,四肢不用动也很舒服,唯一让她觉得不痛快的是——答案。
“如果我想留下来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始终透露给她,她想,她这样睡睡醒醒地等着,是不是就是为了等到一个并不重要的答案?
想到这里,正要睡过去。
“还不快动手。”
她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于是立刻清醒过来。
“此法遗祸无穷……大汗不要中计。”
她拼尽全力,也只记得这两句,抱着它们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也仍记着,可是她为什麽感觉喉咙里凉飕飕的,就好像有尖利的金属嵌了进来。她想把它咳出去,于是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卯足力气猛地一逼,刹那间,新鲜的空气在身体里自由地来回,与此同时她睁开了眼睛。
不出所料,第一面见到的人就是皇太极,脸上镇定柔和的微笑,声音也如清风拂面。
“你醒了……”像是起床时最简单的问候。
可是她心情却无法像他那样自然自在,他的手仍然放在她的脖子上,手里捏着一把小小的锋利的刀刃,而那片冰冷的刀刃压紧他的皮肤。
“我想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海兰珠望着他呢喃,“你不想我留下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