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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忘了是谁说过,你终于会变成你用了前半生去憎恨的那个跟你最亲的人。
她害怕变成她的舅舅,那个欺负她的酒鬼,那个老扒手,那个一生落魄的人。
可是,她现在不也是爱上了酒精吗?她的酒量好得很。她爱着的也是个爱喝酒的男人。
她的父母在她四岁那年死了。她惟一拥有的是一张父母的合照。
她有一对慈爱,漂亮又年轻的父母。然而,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的故乡美得像世外桃源,花开处处,天空很蓝。她跟父母住在一幢水泥盖的平房里,那儿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鸟儿常常来栖息。还有一种香味一直在她记忆里萦回,是院子里的桂花香。
她只记得两个关于父母的情景:长得很高,身材苗条的妈妈,脸上漾着花一样的微笑,弯下腰,张开两条手臂想把她迎入怀里。至于爸爸,她没看到他的脸,回忆里只留下他宽厚的肩膀和颈背上的发脚。爸爸把她抱在胸膛,嘴里愉快地哼着一阙歌,她小小的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听着歌,沉沉地睡去。
父母死了之后,那幢房子里只剩下她孤伶伶一个人和一群寂寞的飞鸟。
直到一天,一个美男子拎着一个皮革行李箱,风尘仆仆,好像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
他是妈妈的亲哥哥,长得跟妈妈很像。
那时是夏天,他身穿一件浅色的麻布西装,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以一条印满蝴蝶图案的彩色丝布代替领带,脚上穿一双白皮鞋。他嘴唇很薄,鼻子直挺,大眼睛微微下弯,脸色红润,头戴一顶宽边草帽,看来是个好人。
他皮肤白晢,手指的指节瘦长,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镶有八边形粉红色黄玉的金戒指,身上香水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屋子。
看到她时,他放下皮箱,脱下帽子,彷佛向她行礼。他的头发上过发油,乌黑发亮,侧分,分界线很直。脸上留下刮过胡子的青蓝色。
他弯下身来,与她等高,脸上的微笑皱了一双眼睛。他问她:
“你就是子仪吗?”
她紧紧搂住怀里的一只毛毛狗玩具,好奇地盯着这个男人看。她从来没见过穿得这么讲究的男人。
他伸出那只指节瘦长的手,抚抚她的头。
“我是你舅舅。”他说着把那顶草帽套到她头上。
帽子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掀开帽缘偷看他,愁苦的脸笑开了。
第二天,她穿着小花裙子和一双簇新的白色丁带鞋,带着毛毛狗和一个小皮箱,离开了那幢房子,跟舅舅去坐火车。
当他们并排站在月台上,每个女人都偷偷看他。
一列火车驶来,缓缓停下。舅舅把她抱上车。从此以后,她永远离开了那个花开遍地,漫天飞鸟的故乡。
旅途漫长,舅舅的兴致很好,在车上跟她说了很多话。他告诉她,他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
“你随便在地图上指着一点,我也去过。”他说。
他又说:
“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国家,天空上所有的鸟儿都长着金色的羽毛?每天一大早,清道夫得把牠们前一天掉下来堵住马路的羽毛清走,好让汽车和行人通过。”
她惊得张大了嘴巴。舅舅又说:
“因为到处都是羽毛,所以,住在那儿的国民都有鼻敏感。”
舅舅拿出西装口袋里的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口,继续说:
“有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城,我都忘了名字,城里长满了梨树。”
“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梨树。我喜欢吃梨。”她脸露失望的表情。她以为舅舅接下来要说的是比金羽毛更神奇的故事。
舅舅又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那不一样。”
“那些梨比我家的更甜?”她吞了吞口水。
舅舅露出嫌她笨的眼神,说:
“你家那些怎可以拿来比!那儿的梨树长出的梨,每一颗都像一头大象那么大,一颗梨掉下来,要五十个人分着吃。有时五十个人都吃不完,还要回家找人帮忙。”
她双手放在唇边,吃惊地想象着那颗巨梨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些故事,他后来一直重复。
火车翻山越岭,穿过丛林和沼泽,越过大片泥路,开上漫漫的平原。天气闷热,她和舅舅睡了又醒来,醒了又睡。
一天,他们来到旅程的最后一站。她跟着舅舅下车。
这时舅舅已经有点醉意。她拉着舅舅的手,两个人走出车站,上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在新铺的柏油路上穿梭。她看向车窗外面,看见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全都穿得摩登又漂亮。
她看到一座教堂和教堂顶的风向鸡。
她看到一群飞雁在蓝色的天空上成排飞过。
这里比起她来的那个地方要冷很多,天空没有她的故乡蔚蓝。
但是,这里有她惟一的亲人。
她看向舅舅,他挨着椅背,默然无话,那双动人的眼睛好像累了。
她一度以为,这个男人是带给她幸福的。然而,他带她走的,却是地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