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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楚沉默了一刹。那张过于消瘦的面容,看起来有种别于病态的苍白,但,除此之外,他与从前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若一定要说有,那也只是倪喃单方面的感觉,她觉得他闲淡的眉宇间,隐隐藏了些怀才不遇的萧索,太像太像从前的杜老师了。
喉咙里有些哽,不知道说些什么,憋了半天,终于问出一句:“你还好吧?”
药店呢?沈爷爷呢?晴儿呢?杜老师呢?
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但,此时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居然丧失掉组织语言的能力。
“你觉得呢?”沈楚淡淡一笑,又低下头来,收拾学生课桌上的笛子。
倪喃怔了一下,原以为他定会如往日那般,谦逊有礼地说一句,还好。但,他居然不说,而是问她,你觉得呢?
是啊,她觉得呢?
她觉得这样的沈楚算过得好吗?
不,当然不好。
他那一双手,本应是弹钢琴的,而不是只收拾几块钱一支的笛子。
她讷讷地嗫嚅道:“对不起。”
低下头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在沈楚面前,她便只会说这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
沈楚蓦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那般复杂的眼神。
半晌,他微微叹了口气,才说:“你来,有事吗?”
倪喃愣了一下。她是专程来沈庄找他的,而他,居然问她,是不是有事?她有什么事?除了想看他,还有什么事?
但,她却听见自己说:“晴儿在吗?”
沈楚的脸色僵了一僵,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但又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于是,苦笑了下,道:“她很忙,如果不是很要紧的事,我看,就算了吧。”
她很忙?晴儿很忙?
所以,没时间见她?
呵,这算什么烂理由?
七年没见面的朋友,就因为一个忙字,便可以将人拒之门外?
“本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是朋友之间想叙叙旧,我原以为,她会高兴。既然你说不必,那就不必了吧。”
忽然有些憎恨起沈楚来,一个错误,延续七年,该恨的,该骂的,该解释的,该惩罚的,该原谅的,不是应该一起努力解决吗?
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为什么一定要将她排拒在外?
她是任性赌气的话语,没想到,沈楚居然微微点了点头,说:“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
他说着,抱起讲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笛子,向她走过来。
倪喃几乎不敢相信,瞪大眼望着他。
他面色不变,脚步沉静。
倪喃的心抖了一抖,侧过身子,让到一边。
他朝她点点头,擦身而去。
她怔怔地转过身子,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在阳光下,渐去渐远,渐去无踪。
她站在那里,心里空得就像这冷清的操场。
忧伤如水似的漫了过来,在阳光下,一漾一漾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很用力地握住。
她茫然抬头,是他,邵志衡。
他什么时候来的?听见什么?看了多久?
然而,他的眼睛却并没有看她,只把她的手握得牢牢的,领着她朝校门外走,像大人领着孩子。
他的唇抿着,脸的侧面有一种隐隐的锋棱,这是她从未留意过的,所以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生气。
但,即便是在生气吧。他这样握着她的手,牢牢地,生怕她丢了似的,那种踏实的感觉,仍然让她心生感动。
满腹的委屈经过温柔的催激,突然化为玉泪扑簌簌决了堤防。
就这样,背景是秋日午后,安静的阳光,一个男人牵着她的手穿过空旷的操场,而她,哭得很委屈。
这个画面,被记忆定格,一直一直沉到心灵最深处,珍若拱璧。
到了车上,他说:“这附近有很好吃的农家炒饭,你吃不吃?”
他又笑了,回复平日那种淡淡的模样。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关心,淡淡的疏远,淡淡的冷漠。
总是让人无从捉摸。
倪喃僵坐在椅子上,身心的疲累感让她拒绝深究。呵,管他是什么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呢?她自己的事情都已经够复杂了呀。
随他吧。
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主意。
就这样,邵志衡带她走进了最近的一家农家饭馆。
说是饭馆,还不如说农舍恰当一些。
两层楼的房子,下面做店面,上边住人。房子前面开了两畦花圃,但不种花,绿油油的全是青菜。
老板娘本来领了孩子在门口玩耍,看见来了客人,一叠连声地迎上前来招呼。突然见到那么明亮的笑脸,倪喃忽然有种近乎荒谬的感觉。她这是——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一切如在梦中。
落了座,邵志衡负责点了几样小菜,听着老板娘在那里一声声地夸赞这个菜是师傅拿手的,那一个是本店独有的
倪喃突然打断她:“你们店里最烈的酒是什么?”
还是醉了吧!醉了好。一醉可以解千愁呢。
她有些忧郁地想。
“喔,那当然是自家酿的”
“不用了,给她一杯白开水。”邵志衡断然不客气地说。
“好好好。”老板娘神色不变,依然殷切地笑着。
倪喃却觉满心不是滋味,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替她拿主意?瞪他一眼,本来想回他几句,但,不知道为何,一接触到他若有所思的眸子,她全身上下竖起来的防备的尖刺竟蓦地消失无踪。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眼睛,穿透至她心灵深处,轻易攫住她脆弱惶惑与矛盾不安的心。
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倪喃别开头去,微微蹙了眉。
窗外,框着蓝的天,白的云,还有几株半青半黄的树,再远一点,居然还有一面红色的旗,迎风飘扬。
啊,她记起来了,那根旗杆是竖立在学校操场中央的。
她怔怔地瞧着,瞧出了神。
一直到,老板娘为她端来一杯滚烫的白开水,杯子搁在她面前,水的热气往上蒸,熏了她的眼。
她眨一下,眼中有雾。
于是,慌忙低下头来,双手紧紧拢住杯子,让水里的雾与眼中的雾合而为一。
“老板娘。”
邵志衡今天的话特别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大概他自己并没有觉得。
倪喃有些厌倦地想着。下面的话本来不想听,但,那一字一句却还是如空山钟鸣般敲入她的耳膜、震醒她的思绪。
“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他说。
倪喃蓦地抬起头来,那热切的眼神,让邵志衡在心里低低地叹息。
“你认识沈楚吗?就是隔壁小学里的音乐老师,沈老师,你一定认得的,你的孩子应该上小学了吧?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沈老师?”倪喃等不及地叠声发问。
老板娘连“喔”几声,等她把话问完,才找到机会开口:“沈老师喔,认得认得的,他经常到我们店里来吃饭。”
“是吗?”倪喃眼睛发亮“他经常来吗?跟谁一起来?是不是晴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对了,她姓杜,杜燕晴。她是”
“沈老师的老婆嘛。”老板娘抢着说。
“呃,对呀,对。”似乎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她已经很久没来了,她现在不住这里。”老板娘撇撇嘴。
“嗄?”倪喃愣了一下。
这时候,老板娘的儿子来喊她上菜,她抱歉地笑笑,一阵风似的出去,又一阵风似的进来,搁了菜盘,正想说什么,邵志衡突然插进话来,道:“这是刚才老板娘介绍的招牌菜,你尝尝。”
倪喃本就没什么胃口,这个时候,心里又挂记着晴儿,哪里吃得下去?本想一口回绝了,但又见老板娘一脸期待的样子,不好驳她的意,只得勉强吃了一口。
吃下去之后,当然要说好,既然说了好,当然又不好意思只吃一口,于是,只得又在老板娘欣慰的目光之下,连连吃下去。
心里才发觉,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邵志衡的计。
但却是她心甘情愿往里跳的计,而且,即便是中计,也还是要感激他的。
老板娘见有人捧场,越发说得兴起,索性拉了椅子坐下来,边叹边说:“我看你们人好,又是沈老师的朋友,有些话,我也不妨直话直说。杜燕晴那个女人哪,真是坏透了。”
“噗”倪喃刚喝一口汤,喷了出来。
“怎么了?”老板娘诧异。
“没什么,有点烫。”
“哦,”老板娘笑笑,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听说,那个姓杜的女人还是什么音乐教授的女儿呢,头几个月还好,总是跟沈老师同进同出,见了我们也都是笑嘻嘻的,还经常带糖果来给我们阿灿吃。可后来,教授老爹一蹬腿,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什么?”倪喃陡地站起来“杜老师去世了?”
“呃?”老板娘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杜老师还不到六十岁,他的身体一直都那么健壮。还有、还有根本没有人通知我,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弄错了?”倪喃越说越激动。
老板娘望着她,张口结舌,一时只反复说道:“没有错,没错呀,杜燕晴的爸爸是死了好几年了。”
眼眶蓦地红了,倪喃瞪着她,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想哭又哭不出来。怎么这样呢?晴儿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呢?连杜老师的葬礼,都不通知她参加。
虽然,她一直觉得,自己天赋不够,不能博得老师的欢喜。尤其是,最后一次面试,她没有听从老师的安排。
她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但,心里却还一直都是敬重喜爱他老人家的呀。
回国至今,没有去探望过老师,是因为心中心结太深,惟恐老师不肯原谅她。而,之所以急着来找晴儿,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的呀。
但,为何,是这种结局?
心里的一部分陡然间空掉了,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过去的,和现在的,两个自己,像是迷了路,又像是从高处坠落,像失速,她知道自己会跌得很痛、很痛。
然而,一只手伸过来,覆住她的,那么温暖熟悉的感觉,将她濒临绝望边缘的心拦截。
不知何时,泪,再一次悄悄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