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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昉是有副使的,他在宗翰处和在会宁的时日尚浅,还没有时间建立起一些私人势力,所以他的副使也不是他能信任的人。他有些害怕到了津门后杨应麒以过高的规格接待他——这可能会导致跟随他而来的人生疑。幸好,汉部的接待很礼貌也很敷衍,这种看似无意其实意味深长的安排让韩昉暗叹杨应麒的细心。
第一天杨应麒没有出现,只是由杨朴与韩昉交接一些礼节上的事宜。陈正汇暗中发力,安排了许多繁文缛节,把韩昉的副使、从人累了个半死,私下里纷纷咒骂,痛恨汉部如此为难他们。
第二日杨朴才来请韩昉去见大将军,才进大将军府,门房便把韩昉的副使给拦住了,只放韩昉一个人进去。副使心里嘀咕着这个大将军太摆架子,但想想折彦冲可是连阿骨打也敢叫板的人,却哪里敢把不满摆在脸上?再说昨日的折腾让他疲累不堪,此时也没有太多的精神去想一些他管不着的事情。
杨朴将韩昉引入一间偏房,韩昉见房间简陋,不像折彦冲这般身份的人的居处,问道:“韩昉虽然位卑人微,但也是大金皇上派来的人!汉部如此对待,是否太过了?”
杨朴微笑不语,里屋一个声音道:“公美(韩昉之字),是在计较我没有倒履相迎么?若公美希望这样,那回头我们补一补便是。”
这个声音韩昉如何不认得?略微吃惊道:“七将军?”
杨朴微笑道:“七将军,朴之先出去。”便转身告辞。
韩昉略一犹豫,终究没有坚持不在这种瓜田李下见杨应麒,掀开帷幕,走进里屋,便见杨应麒指着桌边檀椅道:“坐。我们是老朋友,我也就不和你客气了。”
韩昉低眉不语,静静坐下。
杨应麒亲手奉茶,韩昉连忙起身道:“不敢有劳七将军。”
杨应麒道:“客气什么!当日在燕京得你相待,每日饮酒下棋,排遣了我许多寂寞。如今我是主,公美是客,自当奉茶。”
韩昉干笑两声,不知为何,一肚子的锦绣文章竟然都用不上。
杨应麒问道:“会宁的生活可还习惯?”
韩昉道:“还好,就是太冷了些,幸好有汉部留下的砖房煤炕。完颜希尹将军帮我寻了一处住下,要不去年冬天可不知道怎么挨。”
“那里确实难过,不但比不得津门,也比不上燕京。不过嫂子和令郎令媛都在大同府,那边与燕京差别不大,想必会好得多。”
韩昉叹道:“我快一年没见他们了。虽然国相(宗翰)派人告诉我已将他们好生安置,但终究有些担心。”
杨应麒摆了摆手道:“不必担忧,我派人暗中打听过,宗翰对你的家人不错,想来你这半年多来办事得力,所以得他厚待。”
韩昉道:“原来如此。甚好,甚好,也谢过七将军关心。”
杨应麒道:“如今北国形势,想来你心中有底。”
韩昉听见这句话太阳穴一跳,知道杨应麒终于要转入正题了,果然听他道:“如今大金境内,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但若论到能让汉人士子尽其才而用之者,惟有汉部。如会宁,如宗翰,如宗望,虽然有汉儿官员号称宰相者,其实都不过是奉旨收租的角色,在军中朝中均不被尊重。你身在其间,想来深有体会。”
韩昉干笑一声道:“以前大辽也是如此,我辈倒也都习惯了。”
杨应麒道:“大辽如此,但大宋却不是如此。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在大宋可不是白说的!而在汉部,参政之路更是公开。”
韩昉听到这句话也只有点头,汉部的事他还不是特别清楚,但大宋的事情他却很熟悉。在大宋,士人不但与闻政务,甚至与闻政权,就是皇帝立储之事,也得与大臣商量然后方才行得。至于宰相地位之尊隆,更非辽、金可比。在大金,所谓宰相其实有名无实。如眼下在平州辅佐宗望的刘彦宗,其官职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枢密院事、加侍中,从这些官名看来已是位极人臣,但和大宋的宰相相比其实际地位却低得可怜——简言之,金国体制下的汉人宰相不过是奴才头子罢了。而刘彦宗的地位,基本已是汉人士子在金国的极致了。韩昉只要是在女真体制之内,倾其一生之力,最多也不过如此而已。
杨应麒又道:“眼下大金政局虽为宗干、宗望、宗翰等人所把持,但只要大将军一日不死,这种局面总会改观!也惟有大将军,才有改变我等北国士人地位之意愿与可能!”
对于女真体系中的汉臣,折彦冲历来以为他们争取权利来进行拉拢——这本来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韩昉这时听到杨应麒提起这个,却有些吃惊道:“七将军,你跟我说这些,是要韩昉做什么了么?”
杨应麒笑道:“公美,你这是说什么来着!放心,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为难——这句话赵观应该有转告过你。”
韩昉却哪里就能放心,问道:“然则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眼下有许多燕地士大夫都把汉部与会宁的关系弄错了!汉部与大金,并非敌我不能两存之势,而是国内矛盾暂露之情!汉部并无背叛大金之心,仅仅要让整个大金变得更为富裕、更为文明而已。奈何宗望、宗翰不能解此——这便罢了,连刘彦宗等人也不知此中奥妙,甚是令人扼腕。”
韩昉心中盘算着杨应麒的话,过了许久,才说道:“七将军的意思……是说大将军的意愿是‘入朝佐政’么?”
杨应麒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其实他心中却在叹息: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没错,但现在还能实现吗?
韩昉听到这里心已经放下大半,折彦冲若真是这般打算,那对他摆脱眼前尴尬的地位大是有利,但想起眼前局势,又摇头道:“怕只怕路险难行!”
杨应麒道:“难,所以才有我们出力的地方。”
韩昉道:“七将军可有什么妙计没?”
杨应麒道:“会宁有意迫我汉部为伐宋之前锋,这事你知道不?”
宗翰是最赞成迫汉伐宋的人,韩昉作为替他跑腿的重要文士,哪里会不知?当下点头道:“略知一二。”
杨应麒道:“此事于我汉部甚是难做。不过在会宁方面,只怕迫我伐宋也只是一个幌子。那些与大将军不和的人,其实并无伐宋之心,乃是借题发挥,要对我们汉部不利罢了。”
说着说着,他连“我们汉部”这样的话也出口了,而韩昉竟像没有察觉一般,接口道:“七将军的意思,莫非是希望真个推动大金伐宋,来个弄假成真么?”
杨应麒道:“汉部与我们有亲。能够不打当然最好。不过说弄假成真却有些过了。会宁对汴梁,本来就有野心。特别是宗翰,我知道他在云中扎下根之后便对攻宋很热切!宗望和宗翰若是伐宋,对于舒缓眼前汉部与完颜的紧张关系也是有帮助的。不过……”
韩昉问:“不过如何?”
杨应麒道:“不过我汉部在这件事情上,最多只能两不相助,要说汉部从金侵宋,大宋毕竟是我汉部故国,我们终究下不了手!”
韩昉听了心中冷笑:“分明已想祸水南引,还说什么下不了手,其实也不过是不愿承担罪名罢了!”口中却不论道义,只言利害,说道:“这事只怕难成!为何?因汉部主力若不随大军南下,二太子(宗望)、国相(宗翰)他们如何能放心!”
杨应麒低头沉吟道:“这说的也有理。但汉部主力如果成为伐宋的前锋,我们又怕一些图谋不轨的人抄后门吞灭辽南!”
韩昉道:“所以七将军若能解决这个难题,则国相面前、会宁士人之间,韩昉或可伺机说几句顺水推舟的话,否则的话,以我这等地位,如何有力回天!”
杨应麒点头叹道:“不错。说到最后,事情还是得落在我们汉部内部解决。”
韩昉此时已大致了解杨应麒的意思,知道要紧的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便道:“我此次入府是来见大将军,似乎不宜停留太久。”
杨应麒道:“那是。不过大哥也想单独见见你。你也不用着急,出府时跟你那副使如此如此说,这般这般言,多半便能遮掩过去。”
韩昉大喜道:“常闻七将军多智,果然不假。”
当下便入内去见折彦冲,出来后春风满面,谁也不知折彦冲和他谈了些什么。韩昉在院子中踱了一会步,这才换了一副阴沉沉的脸色,在杨朴的牵引下离开大将军府。
回驿馆的路上副使问韩昉为何气恼,韩昉哼了一声道:“这个折……折勃极烈太也过份!我们职位虽低,但怎么说也是奉了皇命而来,他竟然把我在偏厅晾了半天,半个人影也不见,见面之时也不起身,只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把我打发了!你说恼人不恼人!”
那副使道:“原来如此!我说韩大人怎么进去那么久,原来是这位勃极烈故意刁难!唉,这趟差事难做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怎么就摊到了我们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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