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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应麒的话把赵佶吓了一跳,说道:“怎么仙人所言,和各位道家真人都不一样?”
杨应麒反问道:“你那些道家真人,吃的是云霞风露,还是你供给他们的锦衣美食?”
赵佶说是由他供着。杨应麒笑道:“这就是了。他们若真是有道,何必来你家门口蹭饭吃?口中吃的是人间锦衣美食,那便还是凡体,未见大道。”
赵佶见他一句话把自己供奉的道士都贬刷了,心中又是不悦。杨应麒叹道:“痴皇帝!见难不作,贪易而行,天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起身就要走。赵佶忙止住道:“仙人要去哪里?”
杨应麒道:“我因昔日情分,所以来见你一见,凡间非我久留之地。”
赵佶虽然还不十分相信他就是仙人,但也不肯轻易放他走:“仙家下凡一次不易,如何就要走?何况听李行首转述,本道君还欠仙家一席仙桃宴。”
杨应麒道:“我若现在要赴这仙桃宴,你拿得出仙桃来么?”
赵佶登时语塞,杨应麒道:“此次来见,已是你我缘分。我仙体难耐俗气,难道还要我像你身边那群凡人道士一般受你供养不成?”
赵佶忙称不敢,眼见却是苦留不住,便请他留下“微语真言”杨应麒略一迟疑,说道:“福祸系于东北,帝运流于东南。谨慎,谨慎。”说完便不再回头。
赵佶李师师送到门边,老鸨丫鬟跟了出来,转到街口,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烟雾,烟雾消散后杨应麒便不见了。老鸨丫鬟大惊,回来禀告,赵佶李师师听了相对叹息,焚香祈祷。李师师忽然惊道:“不好,刚才慌乱,忘了替周小昌多求几年财运了。”
赵佶笑道:“这个无妨,若此次遇仙真是灵验,这财运便由朕来赐给他。”他回宫以后细细参详,心想:“这神仙来去匆匆,不但不像王仔昔、张虚白那些道人,就是和道经上记载的仙人也不大一样。说他是个仙人吧,这一趟来又没有显现什么神迹;说他不是个仙人吧,凡人如何知道我在李行首那里?且来无影,去无踪,不是仙人如何做到?”心念盘旋,手上就把那句“福祸系于东北,帝运流于东南”给记了下来,心想:“要知他是真仙假仙,就看这两句微言是否应验。”
两年后方腊事发,举国震动,赵佶便以为微言应验了。又见燕云之事屡有变动,更坚定了他对这位蓬莱大神的迷信,甚至于派人出海求仙,以访蓬莱云云。而周小昌则趁机从中取利,所得好处难以计算。
李师师本怕皇帝因为这件事情嫌她被人无礼过,哪知道赵佶却反而从此对她更加宠幸,说她大有仙缘,因此能与仙人近体,受仙家之气陶熏,李师师这才转忧为喜。
再说回杨应麒。当初街口那阵烟雾自然是张密早就安排下的好戏。杨应麒一见那烟雾飘来马上闪入一辆“刚好”经过的马车中,车内林翼接着,过小御街,在一个地点下车,转了两个圈子回到都亭驿。进了内舍,林翼这才打听杨应麒究竟去见什么人。
杨应麒想了一下道:“事情已定,就跟你说吧,我这次去见的,是大宋道君皇帝。”
林翼惊呼起来:“皇皇帝!他怎么会在一个婊子房里?”
杨应麒笑道:“你说他怎么会在那里呢?”
林翼一点就悟,骂道:“这个皇帝真是个昏君!居然出宫嫖婊子!怪不得我们东南沿海给他搞得一团糟!”林翼在杨应麒身边呆得久了,受他潜移默化,渐渐放肆起来,对皇帝全没半点敬畏。
杨应麒道:“岂止东南沿海而已!太行东西,黄河南北,哪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听说四川最近也不太平,唉”
林翼又问道:“七哥你这次去见道君皇帝,是要跟他谈联盟抗辽的事情吗?”
本来无人处他都叫七将军的,这段日子把“七哥”叫顺了口,竟然便不改过来了,杨应麒却也不以为意,摇头道:“不是。”
林翼又问:“那就是抓住他的痛脚,威胁他给我们汉部一些好处。”
杨应麒一听哭笑不得:“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还不是吗?”林翼道:“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七哥你想让汉部倒过来依附大宋,不依附大金了。”
杨应麒一听脸色一凛!林翼最后这句话显然是用过心思的了!让汉部转而依附大宋,只怕这个想法未必没人想过!不过一个势力变易宗主乃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因为一旦变易,一来未必能得到新宗主的全面信任,二来势必会遭到旧宗主无可挽回的敌视,三来在道义上也会处于劣评。
因此,除非是汉部在大金这个政治体系中实在呆不下去了,否则变易宗主的事情是不能随便乱提的。汉部和大金的关系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缝,折彦冲、杨应麒等人自然不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贸贸然请求向大宋内附。可是对那些宗宋情结很深的人呢?他们会怎么想?杨应麒想到了曹广弼,可他也没能把握住这个二哥的心思。
“唉”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说道:“阿翼,你这个问题以后别再和我提起,也别再和第二个人提起,知道了么?”
林翼吐了吐舌头,他年纪毕竟还小,虽然聪明,有时候却大胆得近乎莽撞了。
杨应麒又道:“其实我这次去见道君皇帝,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相他一相。”
林翼奇道:“相他一相?七哥你还真的只是去‘见一见’皇帝啊?也不趁机捞他一笔!真是空入宝山而回!”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捞?我什么没有?需要打他的主意?”
林翼想了想说:“七哥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不过要是哄他弄出两条政略来,也是大大有利于我们津门的啊。”
杨应麒正色道:“军政大略当在朝廷上解决,在一个妓女房间里,能弄出什么大事来?就算在那里哄得道君皇帝给我拜将封王那也作不得真!阿翼你听好,这次我们来汴京涉及到不少阴谋类的事情,但这些邪门歪道只能作为辅助之用而不能作为军国正道。这些东西要知道如何运用,尤其要晓得如何防范,但不能沉迷、不能依赖。安邦定国得靠堂堂正正之师,树德立身要行堂堂正正之事。”
林翼听得仔细,听完后默记了一会,点头答应,跟着又问道:“可是我们这次动用了这么多的人力财力,就是见那皇帝一面,是不是有点亏?”
“亏?”杨应麒道:“不亏不亏!这一面对我、对汉部来说都非常重要。”
杨朴在汴京的行程终于接近尾声。
道君皇帝因惦记着“福祸系于东北”因此对联金攻辽一事更加上心了,杨朴临走前的一天,竟是由蔡京亲自设宴送行。
蔡京此时上了年纪,人已颇为昏聩,不过琐碎事情自有儿子下僚去理。这次名为私宴、实为公务的宴会便在蔡京府中举行。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杨应麒也来凑热闹。席上热闹非凡,本来一切无事,谁知临了蔡京昏聩的老眼一抬望见了杨应麒,混浊的眼球竟然射出一道寒光,问杨朴“这位少年是何人物”?
杨应麒给他这一眼看得脑袋一缩,心中一寒,把腰杆子也伛偻了两三分。
杨朴道:“这是我的一个书童。”
蔡京似乎不信,但看看杨应麒年纪极小,想来不可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便不再说什么。杨应麒吓得冷汗夹背,心道:“这个老贼好厉害!要是他年轻三五岁,只怕我瞒不过他眼去。”
杨朴也看出些端倪来,便推说忘了东西,让杨应麒去取。杨应麒走出厅堂,脱了蔡京视线的笼罩,胆子又大了起来,心道:“我方才太窝囊了!便是让他瞧出我是汉部七将军又如何?大宋此刻正要结好汉部,还能把我杀了不成?”
但终于还是不敢回去,换了身儒士服装来游汴京,心道:“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游到黄昏,忽然有人叫道:“杨兄弟!”回头看时,却是邓肃。
两人寒暄毕,邓肃道:“那日你遣的人,我已见过了。我代买的那批书可还满意?”
杨应麒脸有愧色道:“这几日我竟然未留心,真是汗颜。”
邓肃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杨应麒道:“我这几日把心系在一个败家子身上,刚刚又被一只老狐狸吓到,所以如此。”
“败家子?老狐狸?”
杨应麒叹道:“他家与我家骨肉相连,若他家破败得太厉害,我家终究难以独全,所以担忧。至于老狐狸,说的是他的管家。这人是个家内老贼!把主人的家底都快掏空了。”
邓肃道:“贤弟既知主人不贤,为何不劝?既知其家有内贼,为何不揭发?”
“劝?”杨应麒苦笑道:“他家人也劝他不了,何况我这个外人!至于那个老贼,若我有能力拉他下台,那个家也不至于败成这样了。再说,这个家的问题最终还是出在那败家子身上,要不是主人没出息,怎么会容一个贼管家胡作非为?唉!这世道也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左右,一切尽力而为罢。”
邓肃听杨应麒这样说,也深知世事多有无奈处,唯有代为叹息而已。
两人相携入肆饮酒,酒罢,邓肃又放声高唱东坡词,杨应麒听完道:“邓大哥,你我性子也算相投,交浅言深,我也就是不怕冒昧,说几句不当的话。若说的不妥,你就当我是醉中言语。”
邓肃道:“夫子有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只要彼此肝胆相照,说话何必顾忌!”
杨应麒琢磨了一会,说道:“其实,我家在海上的生意做得很大,因为身在汴京,所以我有些话现在不能说,将来若邓大哥知晓了,希望你能见谅。这是第一件事情。”
邓肃点了点头道:“我也觉你对我与胡兄有所隐瞒,不过只要你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情,我们便当你是朋友。”
“堂堂正正不敢说,至少是无愧于心。”杨应麒道:“至于第二件事情邓大哥,我看你个性太直,如今汴京奸臣当道,未必容得下忠直之人。”
邓肃笑道:“朝廷容不下忠直的人,难道我就要去屈就它也混浊起来不成?大丈夫身处仕途,难道真只是为了做官而做官?那也太无趣!”
杨应麒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小弟是想说,若邓大哥有不如意时,且来登州清阳港小住。小弟在海边无相得的良才秀士为友,甚是寂寞。若得与邓大哥一起观海读书,也是人生一乐。”
邓肃闻言也是一叹,说道:“你这等天资,将来成就非小,只是无心效力朝廷,可惜,可惜。”
杨应麒道:“国无道则浮于海,心为中华,则虽处夷狄也必中华之。如此而已。”
邓肃听了这两句话击节赞叹,把酒又歌,至晚放散。
第二日天色不霁,但杨朴搁着一个杨应麒在身边终究是怕夜长梦多,不令改期,径向登州方向而来。
离开汴京以后,杨应麒才问起盟约谈得怎么样了。杨朴道:“七将军你记得这事啊,我还以为你全忘了呢!”
杨应麒道:“我哪里会忘记,只不过你办事我放心。如今事情办完,我也该问问知道一下情况。”
这两句话是表示他对杨朴的信任之意,杨朴听了十分受用,说道:“这些天来公谈私议,不知费了多少口水,总归来说主要有五件事情。第一,宋廷建议,将来金宋联军起兵之后,金军不得过松亭、古北、榆关(即后世之山海关)之南,以免两军相见,生出难以预测的事情来。”
杨应麒点头道:“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
杨朴又道:“灭辽之后,金宋两国地界可以到时再议,然暂时且以松亭、古北、平州东榆关为界,这是第二件事情。”
杨应麒又点了点头,杨朴继续说:“第三,西京道辖地里面,以蔚州、应州、朔州何大宋边界最近,将来举兵,先取此三州,其余大同府、归化、奉圣等州,待捉到辽主以后再交割。”
杨应麒沉吟不语,杨朴说道:“这一条有问题么?”
杨应麒道:“有没有问题,要看大宋到时候怎么反应,你继续说吧。”
杨朴道:“第四,事定之后,当于榆关之东再增设一榷场,以便陆路商人往来。第五,国主本来索取财物,要大宋以澶渊之盟北输财货之数转输大金,但大宋朝臣以为两国以义理通好,不宜如此,希望将这一条除去。”
杨应麒问道:“就这样了?”
杨朴道:“大体如此。”
杨应麒道:“似乎冲突不大,看来这盟约可以成。”回首西望,心道:“若按照这盟约,金、宋联手,大辽绝无还手之力!可惜我对梦中那段‘历史’知道得不细,也不知道在梦中那个‘历史’里两国的关系后来怎么会搞得那么糟糕!难道是沟通不力的缘故?也许现在已经改变了吧。不管怎么样,我汉部身处其间,只要妥善处理,或许能让金、宋和平相处。赵佶作为一个皇帝虽然让人失望,但汴梁毕竟是中华道统政统艺统所在。能够太平的话,还是不经兵火的好。”
杨应麒扭过头来,不再西顾。那座千古大梁城,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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