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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最恐惧的在途中会受到的侧击,却没有发生,而我们肯定的以为只要走出山区,便一定可以渡过元江铁桥的希望却粉碎了,我们好容易挣扎到江边,像一个受尽折磨归来的天涯游子,含着欣喜的眼泪,正要扑向慈母怀抱,却发现慈母已死,人生惨事,孰逾于此?
当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时,欢呼如雷,这空前的消息立刻向后传递,不到二十分钟,拖达二十华里的士兵,全部知是已经得救了,大家的脚步也快起来,精神陡的百倍振奋,哭声和啜泣声也逐渐停止,甚至还听到了笑声和谈话声。我是在第七天下午,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前的一个小时,在山径和政芬重遇的,她把头埋到双臂里,坐在乱石上,两个孩子就躺在她的身旁,我抱起国安,那一年,他才六岁,可怜的孩子,他已牵着妈妈的衣角,徒步走了七天,小脚肿的像面包那么厚,双目紧闭,脸上红得跟烧过的一样,再抱起安岱,她也正在发着高烧,我用舌头舐他们的嘴唇,我觉得我的舌尖上咸咸的,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政芬仰起头,瞪着鱼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弟兄们的脚步在我们面前蹒跚的踏过。我听到死的呼唤,我想我们夫妻父子,就要葬身在这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走出来的丛山中了。
先头部队发现了元江的欢呼唤醒了我们,我抱起国安,将安岱交给政芬,扶起她来,怀着无比的投向母亲怀抱的心情,榨出最后一点力气前进,可是,不一会,我便听到带着恐怖的窃窃私语──
“元江铁桥被炸毁了。”
“对岸不是二三七师,好像是共产党。”
险恶的消息像暴风一样掠过耳际,没有人相信,犹如一个孩子不肯相信母亲会抛弃自己一样,我们坚强的互相安慰着,但逐渐的,越来越证实上边的传说,后来,我也走到江边,那座多少日子来都在梦中出现的元江铁桥,果然只剩下一个折断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团乱麻般的残骸,六万大军聚集在江岸与丛山之间的狭小山坡上,面对着滚滚江水,哭声震动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灵,听到这哭声,也会指示给我们一条生路的,但是,我们看不到一点动静,曹天戈将军纵马视察,发觉我们已是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能了。
当夜,大军露宿在江畔,满天星斗,月明如昼,触动了多少人的哀思,伙伴们在获得从元江汲出来的河水充份供应后,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顿政芬和孩子们躺下,独自去找石建中将军,打听消息,他刚从曹天戈将军那里开会回来,脸色沮丧,我们在到处都是弟兄们躺着的山石中轻轻走过,走到江边,望着对岸黑漆一团的元江城。
“孙锦贤投降了。”石将军沉痛的说。
我像中风了的老人一样,呆在那里,事后我才知道,孙锦贤在打了一场胜仗后,心理上却告崩溃,他命令把铁桥炸断,又举军向那被他击败,尾追他的陈赓部队投降,天啊,孙锦贤将军是一位最恭顺,最得长官欢喜和欣赏的将领,否则的话,不会派他单独负担那么大的任务的,但是,当他发现必须向另外的主子恭顺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荣华富贵时,他用同样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视他,六万人的血债都写在他那卑鄙的灵魂上。
“我想家,克保!”石将军怆然说。
“你家有什么人呢?建中!”
“母亲,我的妈妈!”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拐杖轻敲着石子,把脸背向着我,无限的敬爱从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负的伤,迄今行动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军固守临沂的时候,共产党以十四个纵队的兵力猛攻,石将军那时还是独立团团长,他和敌人一个桌子一堵墙的搏斗了八天八夜,他那一个团中,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他身负四伤,仍一手执枪一手执电话指挥,终于把敌人击退,他的勇猛善战和赤胆忠心,使山东境内的共军大大的震骇。但是,虽经李弥将军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师长,因为他的“学历”不够,啊,学历、资历,敌人在我们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记号不算,却靠着一张纸做的文凭,这是一个大动乱时代,不是伏案治国的升平之世,很多人都被学历经历和人事关系逼死逼走了,但石将军总还是幸运的,最高长官亲自提升他为师长,而他却一直迟到一年后才到职,因为他认为他不能接他朋友的差事。
那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晚的安宿,明天,大军便被摧毁了,我和石将军在江边谈着,谈了很久,他谈他的将来,他要回家侍奉他的老母,他还有一个侄儿,可能已到台湾,谈到我们目前的处境,他闭目不语。
第二天一早,卢汉叛军由昆明兼程而至,而元江南岸的共军也开始射击,我们腹背受敌的抵抗着,饥疲之兵,再加上弹尽援绝,我不能再多说我们大军覆没时,被冲进来的卢汉部队和共军横加屠戮,女人和孩子都不能幸免的惨况,除了曹天戈将军和汤勤将军被俘外,教导师李正干师长也被俘了,第三师田宗达师长似乎明智的多,他悬白旗投降,只剩下石建中将军,他率领了大约一连的弟兄,退到江边,伏在岩石上,看见他的部下受到屠杀,六万人一霎时化为一滩鲜血,共军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而他的子弹已快用完,他叹了一口气,一句遗言都没有,便举枪自杀,他的尸首滑到元江里,随波去了。
石将军的未婚妻那时正在台湾读书,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了,事过境迁,她会和别人另缔秦晋的,但我却永远难忘我最后听到的元江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