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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年八月五日,我仍住在振兴医院,没见到巫神医已经两天了。好奇怪,为什么没见到这个人居然变成一个念头,盘据不去,我仿佛悟出答案了。答案是:此公有幻想症、有被迫害妄想症,他好学深思,但是,一个人钻进牛角尖了。可恶的是他把我锁定,当然这是“一片愚诚”崇拜大师,因此把大师幻想成同道。好了,我不再想到什么神经外科主任了,我继续读我带来的三十本书,医院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因为它可以“行零里路,读万卷书”明朝的艺术家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错了,人类文明的突飞猛进,就在于人类有本领学到二手经验,反过来说,一切都靠自己身临其境才能学到东西的,是笨蛋。张大千画“庐山图”但没去过庐山,让笨蛋去解释吧。
电话响了,魏院长来的,说要带位依法要来看看我的人上来,可以吗?我说好呀。不久门开了,随魏院长进来的,竟是星光闪闪的高阶警察!
是北投分局局长,手里拿着一封信,密封的,上写“一二一二病房大师亲启”
局长说了赞美我的话,我太习惯了这类赞美,不过被一位高阶警官奉承,这还是第一次。局长说,这封信是从一位自杀的人口袋找到的,自杀时间约在今早三点,地点就在旁边的磺溪。自杀的是振兴医院名医巫主任,原因不明。我听了心头一震!因为这封信是密封的,程序上和礼貌上都要先清大师过目,因此,信就交到我手中。局长递信过来,并不告辞,他显然要我当面拆信给他看。
我有点难过,巫神医死了。
我说我跟巫主任只是两面之交,不知他写给我什么,就拆信看吧。
信拆开了,竟是一张白纸!正面反面都是一张白纸!
“难道用什么隐形药水吗?信由局长带回局里化验化验吧。”我递给了局长。
在分局长面前,我保有了应有的警觉。我说我实在看不懂这天才疯医生在说些什么,我从不认识他,他一连两晚钻到病房来神聊,只要不是教唆自杀,就别问我了。分局长说,大师威望卓著,多年来教这教那,从无教唆自杀情事,此案以自杀报结,不再打扰。分局长说,巫主任本来就怪怪的,年纪也大了,只要是自杀,自愿的、没被强迫的,就朝结案处理了。遗书只留给大师,应该是向你致最后敬意;一言不发,应该是意在不言中。留下个谜团也好。说着,局长收起信,就告辞了。
魏院长说:“我送局长下楼,再过来看你。”
魏院长再来的时候,我假装抱怨:“你们这个鬼医院,本大师住几天而已,竟有这种麻烦上身。”
魏院长说:“看人家多崇拜你,临死还抓着你不放。巫神医之死,结局当然是悲剧,问题是他好像一直不得解脱,直到看到你,他才解脱了。”
“巫神医早不死、晚不死,就死在我住院时候,他看中了我。”
“真的,他看中了你。他先找我介绍,要来看你。和你谈话后第二天第三天,他都见到我,时而面露兴奋、时而面露愁容。医院方面刚刚查清楚了,巫主任真是鞠躬尽瘁的好医生,他把他手上的病人,全都一个人处理清楚了,开刀的,都出院了。也就是说,他等到病房熄灯了,他才走,不因为他走了,他的病人就没着落了。鞠躬尽瘁,然后自杀,他走得漂亮。最后还一纸传书,给了你空白信,不但漂亮,简直离奇了。”
“anyway,你们这鬼医院太累人了。魏院长啊,放我走吧。我要飞跃磺溪,回到我自己的家。”我双臂举起,做飞跃状。
魏院长笑起来。“巫神医死在磺溪,他会看到你飞跃了他。”
我若有所思。“我想他正希望如此。”
魏院长好奇的看我一眼。“不瞒你大师说,我总觉得他看中了你,一定有什么阴谋活动。”
我笑起来,有点故作神秘。
巫神医走了、终于走了,但他留给我六大谜团。谜团一,他已将他多年研发出来的“脑前瞻工程”晶片,暗中植入病人脑部。谜团二,是“植入”不是“置入”晶片与被植入者做有机性的成长。谜团三,反应不明,但知正面反应是人工智慧含量惊人。应有负面作用。谜团四,反应须与外界互动,故要本大师启发。谜团五,盼本大师接续未竟之业。谜团六,被植入的病人是谁、在那儿,全未交代。留下的唯一线索是:病人十七岁、高中女生,被植入晶片的手术,就在三个月前的振兴医院。
魏院长好奇的看着我,聪明的他,知道此中有蹊跷。到底巫神医死前跟我说了什么?最后那封遗书,充满了点化与玄机。我看着魏院长,再神秘一笑。现在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因为,我并不那么轻信。我始终相信,巫神医这个疯子即使不说谎,也有夸大的或幻觉的比例。巫神医未可尽信也,此公夸大多幻、言过其实,以科技说梦呓者流,不必认真也。我终于从否定观点定了位。
“院长啊,你觉得怪怪的,是不是?我先请教你一个怪怪的问题,好吗?”
“愿闻其详。”
“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的英国地理学家、也是水文专家alexanderdalrymple(达尔润普),他推测太平洋上有一块面积大、人口多的大陆,他定名为南大陆(thegreatsouthland),他著书立说,书也畅销。后来capt。jamescook(库克)两次出海去找,证明根本没有这块大陆。dalrymple虽然是英国第一流的hydrographer(水文专家),但他也会闹出只有专家才闹出的大笑话。不过,此公死在十九世纪前八年,他们那时候,地理上还有未知的世界,所以还可以做一阵好梦,梦到海外有海、天外有天,不像公元前四世纪的那位打到印度河边就以为是世界尽头的亚历山大皇帝(alexanderthegreat),还傻傻的大哭了一场。两者不同的是,亚历山大明明有梦相随却以为梦碎,dalrymple明明好梦成空却不肯梦醒,你说那一种好?”
魏院长眨眨眼睛。“我看呀,要滑头一点说,都好。”
“为什么?”
“凡是和梦有关系的,就不要用真实来证明它的完成或破碎,不论成真或成空,完成式都是不值得推荐的。完成式是峰顶,你总要朝下走。”
“哎呀,院长啊,”我说“你是务实的心脏名医,说起话来却像虚空的哲学家。”
“多谢大师夸奖。”
“你那位巫神医,你知道他多少,他来了两个晚上缠我,你认为他谈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谈的是虚空的东西。他多年来一直很用功,但也神经兮兮,不晓得在干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脑前瞻工程这五个字?”
“没有。听来怪吓人的。”
“告诉你吧,这就是巫神医的大工程。简单说,就是在人类大脑植晶片,搞人工智慧那一套。”
“从电脑突飞猛进后,各种念头可多得很呢,谈何容易,在人类大脑里动手脚,谈何容易。”
“巫神医如果在开刀时动手脚放进晶片,技术上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但我知道他要做,别人不容易看到。”
“为什么?”
“巫神医手术一流,在开刀房,他不是医师,他是魔术师。巫神医在振兴三十年,开脑无算。他的经验丰富极了。”
“能够查查他三四个月来的开刀记录吗?”
“大师知道医疗法规,病人也有隐私权。看你大师这么问,好像有什么大秘密要追踪。”
“不瞒你说,巫神医偷偷告诉我,他那脑前瞻工程,已经到了活体实验的阶段,但下场不可测,他在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大脑里植了晶片”
“这怎么行,这是犯法的。”
“问题不在犯法,而在犯法的人犯法后自杀了。”
“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这位疯医生,他真是害人。”
“我也不相信是真的,但他说得神龙活现,被植入晶片的,巫神医说是女病人,病得快死了,为了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植入晶片。”
“什么样的女病人?”
“他没留下线索。所以,我才问你能不能查查巫神医的开刀记录。”
“这就是巫神医行为可疑的地方,如果是工程的话,这么大的工程,怎么不告诉你女主角是谁,也不留下线索,太荒谬了。”
“为什么这么荒谬?”
“不知道,也许他活得不耐烦了,来段荒谬剧整你大师。我这样说,只是乱猜。”
“看他一连两个晚上来缠我,好像很认真呢。”
“有谵妄症的人,都认真在谵妄。”
“你认为巫神医有谵妄症?”
“这样说比较好,以现代的科技,换心式洗心还可以,植晶式洗脑还做不到,我不相信巫神医做得到。”
“他也没说他做得到,他只是在死马医。”
“如果是真的,这太恐怖了,振兴医院招牌给砸了,我们心脏科也陪葬了。人家会说,魏院长神通广大,可以把狼心换成人心,虽然是医疗奇迹,但是振兴成了狼心狗肺的医院,大师啊,救命!”
我们大笑。
我说:“我明早就离开你们这狼心狗肺的医院了,多谢你和符副院长、王主任一干人等的照料。从住院后,怪事不断,连警察局长都上门了,真是精彩。当然,最精彩的是巫神医的神秘和他留给我遗书中的那张白纸,一切好像欲说还休,却又心照不宣。”
“可能巫神医真正谵妄出他那个梦——什么脑前瞻工程,这个梦也许成真,但不是现在,现代科技还没那么伟大。”
“你先别这么悲观。说不定现代科技可以突然突破像即溶咖啡式的即溶出绝活,当然,最顶尖的艺术层面未必即溶得到。最好的例子是你们凯迪拉克医学(cadillacmedicine)。”
魏院长好奇了。“什么凯迪拉克医学?”
我笑着。“这是我乱编的英文。因为你们心脏医学是cardiacmedicine,所以我编出cadillacmedicine来。意思是说,现代科技加上永远不会被现代科技消灭的那片灵光,才出现了凯迪拉克那种出神入化。”
“现代科技消灭那片灵光?你是指科学威胁了人类?”
“一点没错。现代科技弄出来的,可不是雪莱老婆、玛莉雪莱(maryw。shelley)那种老式的科学怪人了。新式的是排山倒海来的千奇百怪机器人。雪莱老婆是有分寸的,她毕竟是文学家,她只要写出科技下的噩梦,而不是要噩梦成真。但是今天的科学狂人们就为所欲为了。人类最后的自救是掌握住最后的那片灵光,现代科技永远偷不走抢不走的那片灵光,进而与现代科技合作、相辅相成,甚至说,狼狈为奸。意思是说:妈的现代科技,你不能少我这一份,我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完全消灭我,我有你永远追不上的绝活。打个有点不伦的比喻,就是心脏医学。你一代名医,落翅孤鸟,却是世界级的、凯迪拉克级的。你们的人工心脏凤凰七号开始了多少第一?世界第一位接受全人工心脏后又接受心脏与肾脏移植成功的病例,是你的记录;世界第一位自体心脏移植成功的病例,是你的记录你的徒弟可以师承手术,但是师承不到你的出神入化。当年章太炎要谢本师,把他老师俞樾谢掉,后浪总要推倒前浪的,但是前浪也要自保呀。现代科技弄出来的可是赶尽杀绝的、不留活口的,所以呀,要留一手,留下合作的本钱。”
魏院长一笑。“留得住吗?留得青山,青山会被盗林吧?我看到一张海报,是赞美日本鬼子士郎正宗的,大意说:未来世界,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盗取的。机器人倾巢而出连接网路而拥有虚拟灵魂与人类感情,人身上各种器官都可被建档控制,这些,都出现在士郎正宗的攻壳机动队。士郎正宗这部漫画与以前sf动画大师不同的是,他的人物半人半魔,有修罗道的轮回,他描绘出对机械人极痴迷的幻想,像tv版中出现不同性格的攻壳车,就算被汰旧后,仍去求助主角,比人类还有情有义。士郎正宗认为,人类看似进化,其实退化,灵魂随时可简化为一组程序。这日本鬼子的寓言部分,也许正在发生,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我知道呀。我知道我们一定要给人类一种远景,不要相信机器人的情义,也不要相信机器人当道以后,人类会活着上天堂。我们要对那片独有的灵光有信心,并且相信在现代科技的飞跃下,依附灵光,化生出新文明。”
“你大师的灵光一闪一闪,太快了。你的结论呼之欲出了,具体用一种现象来描绘吧。”
“具体就在你眼前,你做换心手术时,就是现代科技与一片灵光的化生啊。你依存现代科技、现代科技也依附你。”
“你用化生两个字,好像双方的关系,是化学变化、chemicalchange似的。不要以辞害义啊。”
“化生在中文里,最早出现在易经和列子。后来佛经俱舍论出来,说:云何化生?谓有情类生无所讬,是名化生。照这种诠释,化生是有感情的依讬关系,这种关系,可真是化学关系呢。比如说,假设人脑植入晶片,而晶片的作用,要靠原有人脑的化学变化生成才行,这不是化生吗?当然,你会觉得我在乱用名词,我也招认不讳,其实,我真正要用的更玄呢,我要用chemicalaffinity、化学亲和力,异种互吸,化合而生,此之谓也。”
“我奇怪你从巫神医那儿来的人脑植入晶片概念,植入什么晶片?”
“假设植入智慧晶片,比如说,植入大英百科全书,并且是thenewencyclopediabritannicain30volumes之类。”
“干什么?在电脑里就有啊!”“不一样,不一样。让大英百科全书与你原有的人脑亲和起来,发生化学变化,融会贯通后输出出来,多微妙啊。”
“哈哈,你大师不就这样吗?你没被植晶啊。”
“可是,这是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土法炼钢啊。我成长时代没有什么人工智慧的科技,现在科技后来居上,踩到我们头上来了,要好好利用它啊。古人是戡天,现在我们是戡科技,我们迎接科技,也要迎战它,并且利用它,把它instantcoffee化、即溶咖啡化。”
“大师啊,你越说越神了。巫神医可能对你做了一番死谏,要你认真相信他的梦。”
“也许不全是梦。如果真开发出这种晶片,并且由巫神医手术时动手脚,你说别人很难查出来?”
“大师啊,我只是指出天方夜谭而已。巫神医天方夜谭了、你大师也天方夜谭了。不过你的夜谭很天方,不但天方,并且四面八方了,你越来越信以为真了。”
“我只是假设巫神医即使做不到,以现代科技的神奇莫测一日千里,说不定这种晶片会突然成真。”
“问题是,谁能研发出这种晶片,并且植入,这无异是换脑手术啊。”
“你能,如果你改行的话。”
魏院长一笑。“我能。我来生能。”
“不要等来生了,要今生就能。”
“今生能的,今天清早已经不能了。纵使有这种晶片,在植入手术上,我说过,看来只有一位名医干得出手,他就是巫神医。此人手术一流,像个魔术师。别人都不知道,他太神了。”
“和你一样神。你给病人换上狼心狗肺,别人都不知道。”
“病人出院后会知道。因为他发现人心大变,他比以前好心肠了。”
“他改行做牧师了。”
在笑声中,我心里又一震。魏院长已经假设到巫主任的神通了。
“听来好可惜,巫神医走了,你介绍他来看我,一见之下,就寻了短见。好像我杀了他似的。”
“你当然没杀他,可是,见了你两次以后就留了一封空白信而去,有点怪怪的。如果一切如他所说,被植晶的是女病人,他总要留下一点资料线索啊,不该是一张白纸。”
“有一点点线索,他说那女病人是十七岁的高中女生,三个月前住进来的,动了脑部手术。”
“十七岁?高中女生?三个月前?啊——”魏院长手摸着前额“会不会是她啊?”
“是谁啊?”
“三个月前,我们医院急诊室收了一位救护车送来的高中女生,穿着中山女中的制服,昏迷不醒,由巫神医动了紧急手术。”
“你说的那个女病人,是不是那漂亮的女学生?”
“噢,你怎么知道?”
“因为隔墙有耳,她就住在这间一二一二病房的隔壁。”
“你见过她?”
“没有,因为隔墙没有针孔。并且,那是三个月前的事。”
“对了,时间前后兜不起来,你没见过她。”
“如果说,纯粹假设呀,如果说,巫主任真的在手术时装了晶片,医院方面怎么办?”
“医院能怎么办?你不能为植入神话放人于罪。现代科技有办法把大英百科全书植入晶片,但没办法植入人脑还发生化学变化,所以说,巫神医能做什么?大师啊,这次住院,你的检查总报告还没出来,但是,你有大脑一定被植晶了,植了捨身救美的晶,巫神医死而不朽,他把他的神经传染给你了。”魏院长哈哈大笑。
我假装生气。“也许,院长啊,我们何妨严肃的看看巫神医之死,别管什么医疗法规、什么隐私权了,设法偷偷查查看。至少追踪出三个月前那十七岁的高中女生是谁、手术记录为何,试试看好吗?”我做个鬼脸。
轮到魏院长神秘了,他神秘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走出一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