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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帷,薄纱帐微微浮动,在窗前的月光下带起一层层涟漪般的光晕,隔着纱帐,望见窗外的月亮正在西落,很快就要沉到山下去了。
我轻轻地将环在腰间的手挪开,翻了个身,就着帐内蒙胧的月光看着枕边人熟睡的面容。他的唇角在睡梦中微微上翘,双眉舒展,神态安详,光洁的面颊被月光镀上了一圈银辉,英朗清俊,煞是好看。
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又怕惊醒了他,半途停手,将他落于枕上的发尾抓住,绕在手指里玩弄。也不知过了多久,突闻他沉绵的气息微错,赶紧停下动作。他一时却未醒,向我这边靠了过来,手臂一伸揽住了我,轻喃一声:“迟”
我轻轻地回抱他的腰身,望着他眉梢眼里唇边那幸福宁定的神态,觉得心里满满的,柔软一片,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他眉毛微微一动,眼皮动了动,眼睛微带迷茫地睁了一下。我因自己是背窗逆光而卧,却不担心他会发现,依然含笑看他的举动神态发痴。
不意他闭上眼片刻,却又睁开眼睛,望着我一笑,我看着他那清明的笑容,自己心间也泛着喜意,说不出的愉悦快活。半月西沉,室内唯余幽暗星光,他轻轻地一叹,声音里尽是满足喜悦之意:“我喜欢你这样看我。”
我抓住他的发尾轻轻一扯,薄嗔道:“难不成你盼我夜里老失眠?”
他轻啊一声,眼里绽出一抹喜悦至极的光芒,笑道:“当然不是,我只盼你日后在我身边,日间喜乐平安,无忧无愁,夜里清梦到明。”
我知他话里的意思,却不接话,只是一笑,继续蹂躏他那头墨黑滑腻的长发:“你这黑亮的头发却是怎么养出来的,简直叫人羡煞。”
他哈的一笑:“我这头发又粗又硬,要真是生在你头上,你哭都来不及。女子生头发么,当然要像你这样又细又软才好。”
两人都没了睡意,轻拥闲聊,直到外面隐隐有鸡鸣传来,才倏然住口。我微微一怔,才道:“天要亮了。”
他静默了一下,紧了紧手臂喃道:“天黑的,还早。”
我枕在他肩臂上,问道:“你往常是何时早起视朝的?”
他不答话,我知他素有勤政之名,起得定然早,估计往常这时候差不多也有宫人叫起了。当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轻道:“齐略,你若真爱重我,便不可因我而懈怠政务。”
否则那狐媚惑主的名声,就是我脸皮再厚,胆子再大,再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里,也真有点担不起。
他安抚地握了握我的手,笑道:“我明白,不过,我往常也还是要再过两刻才起的,你不用着急,接着睡会儿罢。”
我略微放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往常都有宫人服侍,在我这里可没有,等下你要梳洗整装”
他抓着我,不让我乱动,懒洋洋地说:“慌什么,陈全一定在外面等着,等下叫他派人进来服侍就可以了。”
我差点吓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扑哧”一笑:“我在你这里留宿,身边的近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是他们不知道,此刻早已翻了天。”
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留宿归留宿,明目张胆地叫人进来看到这满室绮景,我却一万个不愿意。
“你来我这里留宿,多的是借口遮掩,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打紧,但叫人进来服侍可不同不行不行”
他脸上的笑意一敛,蕴怒道:“什么叫借口遮掩?难道你”我心知说错了话,赶紧补救:“你性子那么急干什么?我又没有虚词欺妄的意思,不过在这南疆蛮荒之地,我贸然与你同宿总不太好,是不是?”他默不作声,我搂住他的肩膀,续道“况且,长安规矩繁多,与南疆不同,你总得给我一段时间适应一下,收收野性的。”
他这才缓和过来,好笑地调侃:“你呀,昨夜都有勇气留我了,今天怎么突然胆子就小了起来?我还以为你真不怕呢!”
我此时才觉得面上发热,突然有些口吃:“我那冲动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个妥当的词句,却逗得他哈哈大笑,声音里不无得意地说:“云迟,你也有从容不起来的时刻我老觉得你占着上风,今天可是你落在下风了啊”我气急败坏,反手去挠抓他腰间的痒肉,怒道:“你还敢笑!笑死你!”
他腰肋间怕痒,被我一挠果然便忍笑不住:“行了行了,我不笑了!不敢了!”
我收回手来,心情平静了些,便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渐渐地组织好了词句,等他的笑意真的平复了,这才轻声唤道:“齐略。”
“嗯。”他用鼻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在这极重礼法的时代,一般人绝不会直呼他人的姓名,齐略的身份更注定无人敢直呼他的名字。我和他在私处的时刻都喜欢唤对方的姓名,这本来无礼的称呼,却因为少人呼唤而有股异常的亲昵私密。
我轻轻一笑,叹道:“我也只在这里,才敢叫你的名字。假如是在长安,礼法森严,时刻有人在侧,却哪里有空间让我行此无礼之事?到时你纵使不以为意,我直呼君王姓名,也早被人拿了去砍”
齐略听我说得凶险,赶紧捂住我的嘴,低斥道:“休得妄言!”
他虽不肯让我说出个死字,但心里却明白我所言不差,一时无语,只叹了口气。我心中微涩,旋即压了下去,笑道:“只有在这南疆,我才能任性”
齐略在我手上吻了一下,我伏在他胸前,低声喃道:“所以你在南疆的时候,就顺着我的心意吧!像在陶家的那个晚上一样,你也陪我作个美梦。在这梦里,你我私下相见相会,不拘礼法,没有别人,也不提那些会让人不快的私事。”
齐略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如同叹息般地应了一声:“好。”
我心中微喜,一手撑在榻上,就想起身,不料头一抬高,就觉得头上一阵揪痛,不禁痛呼一声。齐略慌忙顺着我的起势坐起,责道:“谁让你起身不说一声,这下头皮扯痛了吧。”
我用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发尾和他的缠在一起,被他打了个结,真是又气又笑:“你胡闹,还说我。”
“是你先拿着我的头发玩的。”
那发尾的结本来不紧,但被我起身的时候绷紧了,摸黑却解不开。两人只得一齐起身,往屋里找火刀火绒点火。
窗边的床榻上还亮,越往屋里越暗,齐略不熟悉我室内的物件摆设,踢到了脚趾,痛得直吸凉气。我摸索着引火,老也打不亮,不禁暗恨:“这臭东西,我早晚要找到制磷的办法造火柴替了你!”
好一会儿,我才将油灯点起,将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解开。此时鸡鸣二遍,我赶紧收拢他昨晚扔开的衣裳,给他穿上,再替他梳头戴冠,一面道:“我对别人只说你昨夜是身体小恙,在我这里推拿针灸,所以留宿,你可别传出别样风声来。”
“这样的借口,有人信才怪。”
“我这样说,谅来也没人敢找你求证。他们心里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只要表面上他们不敢乱说就可以了。”
我面上热辣辣的一片,人在黑暗里胡闹,会因为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细微表情而胆大,但一见了光,胆子可就大不起来了。我一开始还算镇定,但看他不转眼地从镜子看我,心便慌了起来,匆匆替他戴上金冠,出去给他打水盥洗。
他跟在我身后,居然也不必等我来服侍,倒让我有些惊讶:“你居然会做这些事?”
“母后怕我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识民间疾苦,自我十二岁迁往建章宫读书,就经常让我出宫探访民情,借住农家。直到我御极才断了这方面的学习,我可不是连锅碗瓢盆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儿。”
我突然想起老师以前评论过他的话,不禁赞叹:“太后娘娘真了不起。”
他应了一声,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孺慕依恋之情,我知他必是想起了太后,既暗叹他们母子情深,不因权势而稍减,心里又微有些黯然:“你自正月巡幸犒边,外出已近半年,准备什么时候回銮?”
齐略出都巡边原是准备用半年时间查阅北疆、西疆两大营,然后回京,赶新谷入仓的祭社之礼。但他有意操练随驾的宫禁卫兵,一路快马行军,速度远超朝臣的计算,只用了五个月就走遍了北疆和西疆。时间丰裕,他才转驾南下抚慰新开的两郡,恰逢南滇动乱,是出兵之机。但当时越嶲郡兵正在各地防汛征调不及,他便将随驾的八千期门卫和虎贲卫派为前锋,亲自入滇。
天子御驾亲征,这名声好听,但不是治国之理。若不是就着南滇这样的天时人事,此战必胜,于他建立军中的威望有利,就算他再怎么坚持徐恪等人也不会放行。此时滇国王城已被攻破,他的名望也挣足了,实在不宜再多滞留。
“我想依然照原朝臣计算的时日,再过二十天才还驾,赶上八月主持新谷入仓的祭社便好。如此两朝的政务移转,可依照臣属的原计划执行,不至于慌张。”
我听他能在南疆停留二十天,心中微喜。一时无话,天边微有曙光,他梳洗完毕便起身道:“我走了。”
我看他一身温润生辉、光华明净的神采,不禁微笑,很自然地柔声叮嘱:“用心工作,早点回来。”
“知道了。”他走到院中又转过头来,看到我站在廊前对他含笑注目,便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屋。我点了点头,他走到院门前,突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唇角一弯,眉舒目展,绽出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容,然后再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我不料他走出这院门便两番回顾,不禁微微嗔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像样。”
转念间又发现外面脚步纷乱,明显天子驾从已经拥着他去远了,我还在这里傻站,何尝不是情长气短?只是这世间之情,谁不知其能销蚀人的意志,但情到之时,能硬下心来的人却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