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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凉风透过窗户,轻拂着室内的纱幔,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
他不知听不听得懂我这声谢里包含着的几重意思,但在我道谢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回答:“不用谢。”随着他的回答,似有一声低迴的叹息,混在夏日凉风拂物的天籁之声里,很快泯灭“你的婚事,不必担心。”我屏息静待他的话的下文。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朗,内里不带半点疑惑“你是我朝第一个女外臣,虽然官位微不足道,但名声甚显,引人注目。怕会有不少人对你怀有猎奇之心,但除非你自己愿意,任是天皇贵胄、权臣富豪,也不能勉强你嫁人。我答应你,你的婚事,全由你自己做主。”
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却是天边夏雨将来,云中雷电闪过。我心头却也似那云层里突闪突暗的电光一般,一阵欢喜,又一阵空落,一阵开怀,又一阵黯然。
灵台方寸之地,千回万转,瞬间无数念头闪过,心潮起伏不休,最后化为唇边的笑容,低声道:“酒肆人流混杂,多有卑客,以你的身份,实在不该来的。”
“昔日平原君访贤于市井,交友于屠肆乃是流传千古的佳话。这酒肆人流虽杂,但我来这里又有什么不该的?”
这人虽然明敏睿知,但也有玩心,且还用着史鉴来支持他的玩心。我暗暗叹气,道:“人流杂了,安全就难以保障,这”“在这京师里,我偶尔出来,难道还需要担心安全么?”他似乎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才敛笑沉声道“如果天子连在王幾内走动都要惧怕大股的强盗,担心自身的安全,那他怎配治理天下?那等昏君,不必有人来杀,就应该有自知之明,逊位以谢天下。”
王幾京师,的确应该是天下治理得最好,也最安全的地方。假如这连在京师里行走,都需要时刻留心强盗土匪,那只能表明一件事:这个王朝已经衰败,将要没落了。
我凝神一想,才发觉自己的思维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僵化的——这个时代的民风还淳朴着呢,闹土匪强盗的事我出宫居住半年,都还没听到过,倒是小偷小摸和因仇杀人的事听过几桩。
大的治安环境良好,天子与王侯公卿微服过市,那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完全不必像我印象中那样大惊小怪,一听到“贵人”在市井中来往,就立即天下震动。
“京师里土匪强盗是没有的,可也怕别有居心的人或者市井无赖不知好歹,胡闹生事。”
他轻哼一声:“别有居心者,谁能近我?”
我想起去年庙宫里那差点要了铁三郎的命的刀光,忍不住环目四顾,但却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也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
“要下雨了,我走了。”
室内一片寂静,许久没有说话,我低头行礼起身。可室门一开,迎头一阵雨点被狂风挟裹着砸了下来,砸得我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这雨打许久雷刮许久风都不下来,偏是我要走的时候,它就下来了。
我暗暗一叹,身后他的声音却也叹了口气:“这雨来得急猛,不会下太久,只这一时逼人,你歇过了这阵后再走也不迟。”我静了静,掩上室门,退了回来,在原先的地方坐下。
夏风来得急了,将纱幔吹得满室飘扬,被纱幔遮着的身影一下露了出来,但我却将目光垂下,不去看他。有这层纱幔隔着,互不见面,才是我们此时相处的最好方式。
不见面,不去看对方的表情,淡化双方的身份关系,许多本来不敢说,不好说的话,才能出口;许多本不该做的事,才能不显拘束。
他起身关窗,然后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坐下,但却没有靠近,更没有撩拨垂隔着的纱幔。我感觉得到这其中所蕴含的奇异而微妙的默契,不禁微微一笑,将坐姿调得随意一些。
乌云阵雨所蔽,原本亮堂的雅室有些幽暗,屋顶的瓦片被雨点砸得“嗒嗒”作响,我静静地听着雨声,突闻他问:“你还好吗?”
我微微一怔,才恍悟他是在我在宫外生活状况,想想自己近期的生活,不禁一笑:“我很好。”
“那就好。”
他说了这三个字,就不再说话了。
我沉吟许久,终于反问一声:“你呢?还好吗?”
他好一会儿才略带迟疑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愕然,心头似乎被针刺了一下,不是痛,而是一种惊。惊于他的回答所含的疑惑,亦惊于他语声里所带的黯然。
他不是普通人,评断普通人的生活“好”与“不好”的两种答案,他都无法单纯地选择。
普通人所谓的生活好,是爱情如意,事业顺心,家庭美满。
但他有心上人却要远远推开,与爱情如意无缘;在事业上,楚国明显正在准备完全脱离中央的控制,也不算顺心;家庭美满中,有个添子之喜,但皇长子不是嫡长子,皇统可以预见必有风波,这美满也免不得打个折扣。
我张了张嘴,想道歉不知该如何开口;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却是他轻轻一笑,低声道:“纵是我答不出你的话,你亦不必如此。因为我并非普通人,所求所欲与小儿女情怀自不相同。”
是的,他是天子,可他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有基于本能而衍生的欲望,无论地位高低。纵使他因为自己的地位高,所以订的标准要比普通人高,但不能顺遂所愿不快,想必与普通人并无二般。
我心中一涩,有句话冲口而出:“我明白,你我只是只是怜你心苦”
我早已决定与他再无牵扯,可此时此刻,室外风雨如晦,室内浮光幽暗,只有我和他隔帘而坐,细语轻言,却让我说了句本不应说的话。
而且这句话我明知不该说,但说出来后,我竟不觉得后悔。
纱幔影里,他的身影也一凝。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似乎带着无限的欣慰与欢喜。
我听着他轻悦的笑声,心底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喜意。
“你愿意进来陪我坐吗?”
“不。”
“为什么?”
我闭上了眼,喑声道:“因为我害怕!怕你所代表的那些可以轻易毁灭我的东西。”
这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怕自己坚持的东西动摇;更本来美好的东西,会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毁坏。这层薄纱相隔的距离,无论是空间的,还是心上的,都是你我必守的距离,谁也不能逾越。我与你,只能如此。
“你,不能勉强我。”
“我不会。”他轻轻地吁了口气,似有失落,但语意却明快无疑“我答应过你的婚事由你自主,绝不食言。”
因此即使是他自己,也绝不会勉强我吗?我微微笑了起来,心头一阵轻松:“多谢。”
室外雨声渐稀,似乎阵雨将停了,天光又复透亮,我望着透光的纱窗,突闻他喃喃地说:“雨要停了。”
“是,雨要停了。”我心头一阵怅然,随之低喃一声“雨停,我要走了。”
“云迟!”
他突然唤了我一声,我望着他的影子,轻声问:“你还有什么事?”
他迟疑了片刻,才道:“明年今日,你可愿再见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让我来这里见你?”
“不拘你在哪里,你可愿见我?”
我一愕,蓦然醒悟:他必是以为,明年今日,我必已成婚,会避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有此一问。
可他不知道,在我心里,如果没有严厉的宫禁拘束,根本就未把男女之防放在心上,即便成婚,也绝不会因此而断绝与男性友人的交往。可他在我心里,却不仅是普通的朋友!
我微微错齿,道:“我不见你。”他的影子动了动,我起身立在纱幔之前,轻声道“但我愿明年今日,与你如此时会。”
不是见面,只是隔帘而会,若一年不见,犹能隔帘有话,自不枉彼此曾有的心情;若隔帘无话,那便是情尽,正堪相绝,也算情缘了结无憾。
他显然也有些错愕,旋即舒声一笑,朗声道:“好!我们击掌为约!”
回到刚才和铁三郎一声喝酒的地方,我本来担心铁三郎等我等得不耐烦,不料推门进去,便听到一阵鼾声。原来铁三郎久候我不至,酒足饭饱之余,索性便在席上大睡特睡。
我推了他好几下,才将他推醒,见他脸侧尽是竹席硌出来的印子,忍不住好笑:“铁三哥,你把人家的酒肆当逆旅了不是?睡这么沉,小心人家当你是醉鬼,揪了扔出去。”
铁三郎抹抹眼睛,扭扭脖子,笑道:“下雨凉快,这觉睡得舒服,就是真被扔出去也值了。”
我找来伙计挂了账,和铁三郎一起出了杜康酒肆,阵雨已经离了。长安城那排水设计十分合理的街道上积水不多,就是有些泥泞。
铁三郎看看街道,有些懊恼地道:“哎,我早说夏天雨多,要替你钉几双防雨防滑的高齿木屐的,偏偏忘了。这路不好走,你可怎么办?”
我这走惯了水泥路的人,的确不喜欢在泥泞地里走动,看看路况,也有些犯愁:要我走路,我实在不愿意;但雇驴子行脚吧,又囊中羞涩。
正踌躇间,南路那边一阵蹄声“得得得”七匹矮脚马奔了过来,铁三郎诧异道:“怎么长安街上,会有人骑滇马?”
滇马矮小,耐力极佳,但相貌不好,关中人普遍身材高大,是宁可骑驴子也不肯骑滇马的。
那七人都穿着短袖窄筒衣裳都是黑色底的,但上面绣花的丝线却极尽艳丽,五彩斑斓的络子和裙幅在风飘动,就像一道张扬明媚的彩虹划过雨后的晴空。
我一眼过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也在那七人之中,不禁猛地瞪大了眼:羌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