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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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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矿场的夜晚,几乎没有什么人烟,岁君常眼力极好,在仅有的天光下,看见甫出矿洞的万家福。

    “肥肥胖胖,嗯?”一身丑衫脏裙,长辫微乱,圆脸如之前的弥勒佛一样笑眯眯的,他记得这个外地姑娘本就纤瘦,现在乍看之下,似有点憔悴苍白。

    果然没有中毒的迹象。

    年有图满面大汗,不敢对话。

    岁君常走到她的面前,发现个头小小的年有路像个小小包袱一样紧黏在万家福身边。

    “岁、岁爷爷”年有路挨着万家福,低声唤着。

    岁君常看她是小孩,勉强应了声,注意力移回万家福。

    “万家姑娘,在矿场的日子过得好吗?”他带着几分恶意问道。

    “托岁公子的福,还好。”万家福答道。

    “哪儿的话,听说你叫什么福的,说到底,也许是我托了你的福,才能九死一生没成废人。”他的语气有点顽劣,在向来“杀闺女如麻”的声音里注入一丝活力,令他身后的年有图微些吃惊。

    “家福”年有路纠正:“是塞翁失马福福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趣!”俊目微亮,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两遍,玩味地说道:“万家姑娘,这句话能用在你身上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岁公子,既然你已经清醒,请代我向县太爷说明,你的矿场并非我炸毁,你身染剧毒也不是我下的手,请县太爷重审此案,还我清白。”

    岁君常听她说话慢条斯理,不卑不亢,也没有任何激动含冤地哭天喊地,不由得首次正眼打量她。

    短短几天内,她的未来莫名遽变,只因她踏进常平县,她竟然能如此平静,而她,也不过是个性质雷同卖货郎的小旅商而已,死了葬在乱葬岗上,谁会追查?连她的家人都不见得找得她的尸身。

    “你知道你被判为死刑犯了吗?”

    “我知道。”

    “你知道你随时会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赔上命吗?”

    “我知道。”

    “你一点也不气恼?”他又是诧异又是疑惑,重新观察起她来。这女人,不像一般女子,明明看似纤弱无骨,但竟然胆大包天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只有好处。

    “我不想生气。”她坦承道。

    岁君常以为她在修身养性,也不多想,只说:“要重审此案也不是难事,换了个县官爷,你就能重见天日了。”

    在旁的年有图难堪地垂下脸。

    万家福柳眉巍,平静说道:“我跟县太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为什么要如此诬赖我?”

    “这就要问县太爷了。万家姑娘,你签下的转让文就在我手里,我是岁家矿场主子,只要这张转让文从我手里失踪,或者你私自走出这座矿场,最惨是我死了,这三种下场任何一种发生,你都只能回县府大牢看县太爷脸色来决定你的生死。”岁君常见没吓着她,只得继续说道:“我可以放你走。”

    “爷!”年有图低叫。

    “岁爷,你放我走,我出县之后的下场呢?”

    岁君常暗诧这女子思绪快速又清晰,道:“你可以带着罪身四处行走,只要常平县没发出通缉文,你照样可以如常人一样过活。你要厉害也能上京师告御状去,不过,常平县一向无法无天,若让皇帝老头知道你的委屈,小心有人追杀你啊。”语气略有恐吓,而且以此为乐。

    “请让我跟县太爷再见一面。”

    “不成。过两天,县太爷会招呼京师来的税收官,你就趁那时离开吧。有图,你会去跟你爹告状吗?”

    “当然不!”年有图激动道,而后迟疑:“岁爷,她明明有罪”

    岁君常摆了摆手,逼年有图闭嘴,再对着万家福说道:“我懒得多说废话,你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带罪身走出常平,一种就是成为乱葬岗上一具无名尸。”

    “别死。”年有路用力拉拉万家福的手。

    她低下脸看着年有路,柔声道:“我不会有事的。”抬眼与岁家银矿主子对望,沉思半晌,才点头:“有劳岁爷了。我何时可以走呢?”

    岁君常看了年有图一眼,确定他还在仔细聆听,才开口说道:“万家姑娘,我一向不做没有代价的事。”视线扫过矿场,他嘴角浅露兴味的笑:“你签下的转让文在我这儿,两天后你可以离开,连转让文都让你一块带走。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得把矿场内所有篓子装满矿石,送进银厂后,分门别类地分装。明天一早我来验收,你要做得到,你就能在我的保护下平安离开;要不,你就留下来当一辈子的女矿工吧。”

    在旁的年有图暗暗击掌叫好。原来岁爷不是有心要放她走,而是故意刁难她!

    “不行,万姐姐力小,一次捡一颗,有路也做不完,要好多好多天。”年有路眉头皱得很深,很小声又很用力地抗议。

    “我可以。”万家福虽然也是黛眉微皱,但还是毫不考虑地允了下来。

    岁君常被她沉稳从容的态度惹得有点不快,冷声道:“外地人,我见过许多不自量力的人,你还是其中之最,哼,有图,回去吧。”

    年有图闻言,赶紧走去牵马。

    岁君常轻蔑地睇她一眼,然后背身走回去。

    “姐姐,你要用法术吗?”身后传来很小声的问话。

    法术?他内心微疑。

    “有路,你真聪明,今天晚上,又有法术哦。”

    什么法术?岁君常停步。现在是什么天下了,哪儿来的鬼法术?

    “很厉害吗?就跟刚刚一样,能把矿石变出来吗?”

    “嘘,小声点,说好了是咱们的秘密嘛。”哄小孩的意图十分明显。

    听至此,岁君常终于转过身,多送了一眼在万家福身上。

    在浑然天成的黑色完全降临大地之前,他瞧见她蹲在年有路面前,天生的弥勒脸慈祥又柔和,有如一尊弥勒佛静坐在他的矿场。

    只是,眼前的,性别为女,长发垂地下止,一身布衫丑样。

    哼,生得像佛又如何?还不是着了县太爷的道儿,还不是被赖了个死刑犯的罪名。

    她的生死本来与他无关,但既然因他而起,他也不想让县太爷得逞计谋,让他自己成了帮凶害死一条无辜人命。

    法术?

    今天晚上,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惊人的法术,能让她在一夜之间完成本该二十人的工作量。

    完成了。

    时值四更天。

    紧邻着采矿场的银厂内,不同类型的银矿石,分门别类归属在各自该有的篓子间。

    他从中拨了拨,确定没有鱼目混珠。地上的脚印没有多余,那就是没有人帮她了?

    她到底是如何才完成的?

    一定有人在帮她!

    “姐姐,我们是不是可以睡了?”年有路困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等咱们把灯熄了就能去睡了岁公子。”万家福一进银厂,就瞧见那个身着银衣的背影。那背影又高又瘦,黑发如夜,让她印象深刻。

    “岁爷爷,还没天亮,你来早了!”年有路软软低叫,真的很想睡了。

    岁君常缓缓转身,带点清凉的夜风送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在他的银厂里从来没有这种女人香。跟她一夜完工有关?

    “外地人,你真厉害。如果不是我不信鬼神,我真要说,你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妖女,能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些粗重的活儿。”语毕,嘴角撇了撇道:“是谁帮你的?”矿场中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帮她?而且不止一人,是一群!

    “这是秘密。”她道。

    岁君常与她对视良久,视线移向她污脏略红的双手。如果他早些时候来,就能亲眼目睹是哪些人陪着她一块干苦力了。

    他咬咬牙,没空再管这些细节。事有轻重,他还想在今晚送她出县,了了一桩麻烦事,再来专心应付那个与税收官合谋的县太爷。

    “走吧。”他道。

    “走?”

    “我亲自送你出县。”他臭着脸,不快道。

    “现在?”她讶异。

    “你要喜欢再待下去,我也不反对。过了今天,你死路一条,我绝不会救你。”

    万家福微微迟疑,低头看着紧紧拉住她的年有路。

    “我、我舍不得。”年有路红着小鹿黑眼,呐呐道。

    万家福轻叹一声,蹲下来朝她说道:“等我没罪了再来看你,好不好?”

    “那要多久?”她软软问道。

    “嗯一年。”万家福柔声道,执起年有路的双手:“等你十三了,我一定来。”

    岁君常语气十分不悦地响起:“你要骗谁都成,不准骗她。”

    “我一向不骗人。”万家福轻轻搂了搂小小的身体,附在她耳边说:“明年我来,带你回我家玩。”

    “你家在哪儿?跟有路一样,在矿场吗?”

    “我家啊不在矿场,在江南那儿,那儿很美,你来住两年,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有法术。”

    年有路闻言,泪眼止住。“真的?”

    万家福朝她眨眨眼,悄悄朝她露出甜笑道:“从小到大,我说的话一定灵验。就像有路吃了我的果子,一定保平安一样。”

    年有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会儿,用力点头。

    “明年很快,我等你,那时我会再高一点的。”

    “有路,待会你回去睡觉,明儿个照常工作,你兄长来问你她去哪儿了,你一律答不知道,明白吗?”岁君常沉声命令。

    年有路怯怯地应声,只觉得眼前的岁爷爷不太相同。以前看见的岁爷爷都很死气沉沉,说话的腔调也令人忍不住捣住耳朵,但现在不同,岁爷爷好像很有活力让她觉得很陌生。

    岁君常正要出厂牵马,听见万家福低声喊道:“岁公子,我的货袋。”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见她没有被吓着,才上前拎起她沉重的货袋。

    “会不会骑马?”他问。

    她摇头。“不会,只有牵过马跟骡子。”

    他一脸恶劣至极,轻跃上马之后,朝她伸出手,道:“咱们要连夜出县,我就将就点吧。跟人共骑过?”

    她点头。“有过这经验。”轻轻握住他的大掌,有点狼狈地爬上他的身后,头发长长差点缠住了马具,他也没有帮忙,当看好戏似的,只是

    她一上马,在银厂内闻到的幽香再度袭面。

    方才他早就注意到,她的弥勒脸抹上淡淡的胭脂,连有路那丑丫头也是一脸小艳色,三更半夜的涂胭脂,根本没有情郎可以私会,实在可疑又无聊。

    腰间忽然有人轻轻环住,他嘴角又起狞恶的笑意,道:“坐稳了。”

    “嗯,我坐稳了。”

    他低喝一声,故意使力击向马腹,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驰进黑夜之中,独留年有路掩着小嘴,眼巴巴地目送他们。

    万家福没有想到他会故意粗鲁,整个身子差点飞出去。连忙搂紧他的纤腰,两人身子轻贴,她微感尴尬又脸红,只能当是紧急时候,顾不得男女之别了。

    常平县看似无法无天,人人都以岁家主子马首是瞻,表面看来县太爷卖他帐,但有些事处处透着疑点。

    好比,明明白天说两天后才带她走,半夜就来偷渡她出县,分明是要瞒着年有图。

    既然他心里已决意在今晚送她走,那么要她在一夜之间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摆明了就是他恶意的捉弄。

    这种专欺人的男人,怎能让常平县的百姓崇敬有加?

    夜色浓浓,四周暗景快速地退后,他的骑术极好,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奔驰在野地之上。

    他不走官道捷径,反而定这种崎岖不平的道路,令她生疑。难道今天晚上有人会经过官道,而他必须乘机跟那人错身而过,让她顺利出县

    “啊!”她轻轻讶了一声。

    原来,京师税收官不是两天后到达常平县,而是今晚。

    “啊!”十五、六岁的少年,下巴差点脱臼了。

    天生下垂的八字眉、嘴角垂垂的,连眼角也带点天生的垂意,看起来一脸苦瓜,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本来是很悲情,但意外地,他整体相貌清秀,只是强烈的苦瓜五官掩去了他的玉面良肤。

    他眯着眼,摸着木板上的通缉文,咕哝:“我有没有看错?我有没有看错?老天在开玩笑吧!”

    迅速亮了个火折子,抓了路过打更的更夫,他问道:“兄台,你看看,这叫什么?”

    那更夫愣了下,看这少年一身锦衣,应是公子哥儿,他顺着视线看向通缉文,坦白道:“爷,我只识得几个大字,上头好像写着某姓家福谋杀某家主子,正在追缉中。”

    少年脸色惨白,瞪着那通缉文念道:“万家福谋杀岁家旷场主子岁君常,于七月初三脱逃。是用谋杀,而不是意图谋杀那就是,岁君常被杀死了?凶手是万家福?”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立即弹跳起来,大叫:“完了完了!”吓得他团团转,一下要往客栈走,一下又走回来瞪着通缉文。

    万家福怎会杀人?通缉文一出,不就表示万家福在逃?不管她逃往哪个县,只要衙门捕快认出她,会立即被缉捕,罪加一等的啊!

    不成!

    他迅速撕下通缉文,掏出一锭银子塞给更夫。

    “还打什么更?快去把这县里所有的通缉文全给我撕下!”

    包夫一脸吓到。“不不,不行,万一被衙门发现是我撕的”

    少年脱下手上的银环,再塞给更夫。“这等于是你好几年薪资了,快去撕!记得,撕光光,撕不了就把万家福三个字划掉也行!没有笔墨就去买!看见了没?家福上头这叫万,万家福,一定要划掉!”

    包夫傻眼,瞪着那看起来十分精致美丽的银环,他吞了吞口水。“我去撕,我马上去撕!”

    少年也没再理他,冲出这条街,打算一路奔向岁家矿场英雄救美

    “等等,我现在在哪啊?这是哪个县啊?”他不太懂地形啊。“我没带地图,喂,更夫你回来,你告诉我岁家矿场怎么去啊!”黑得发亮的长辫在夜空里尽情飞扬,因为马速极快,所以不得不保持轻搂他腰身的举动,这令她感到很尴尬。尤其男子的气息不住袭面,让她又感陌生又是白颊微晕。

    她当然没有什么遐想,只是自幼很少与外面男子如此贴近,让她不太习惯,而且这岁家主子的气息里带点葯味,让她想起他几天前中毒,当时他当她的面全脸发黑,现在就算能动能跑了,恐怕也还需要时间调养吧?

    行至中途,还未过界碑,他忽然低喝一声,马蹄立即煞住。

    “下马!”他头也不回,迅速下马走了几步,见她紧抓马鬃待在马上,他没空欺负人,直截了当将她轻盈的身子抱了下来。

    “出事了吗?岁公子。”她压低声音问。

    岁君常随口应了一声,拉马入丛。

    她不吭一声,静静尾随在后。

    岁君常眯眼看着前方微亮的火光,沉思良久,视线忽而瞥到身后安静的女人。他微讶,然后露出玩味的笑:“万家姑娘,你一生之中可遇过生死关头?”

    她摇摇头。

    “那你可遇过难以抉择的时候?”

    万家福思量一会儿,然后再度摇头。

    “既然你一生平顺无灾,你现在有此镇定也算是了不起了。”

    她没有回嘴,只是跟着他走回头路。

    “你知道现在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但既然岁公子熟悉这里,我听从你的安排才有脱身之道。”

    “脱身?”他心不在焉地说道,突然止住脚步,侧耳倾听。“万家姑娘,你似有点小聪明,你说,京师税收官来常平县收矿税,身为岁家银矿的主子理所当然该在场,为何我会选在他来的当晚,送你出县?”

    她抿了抿唇即使看起来还是面带微笑。

    “京师有官来收税,除了岁公子外,当县县官一定要在场的。”顿了下,轻声问:“你中毒是跟县太爷有关吗?”

    原本他只是随口应着,专注倾听着什么,而后听见她的答覆,锐眸投向她,虽然脸色不佳,但已有几分赞许。

    “外地人,你推敲的本事不错。”

    “我姓万。”

    “我忘了。”他一向不记得不放在眼里的事。“那么你可知道县太爷跟我有何过节?”

    她摇头。“我不知道。”

    “你一生平顺,自然不会明白”岁君常顿时拧眉,像听见什么声音,迅速从腰间抽出转让公文塞给她,嘴里吩咐:“如果你有机会定出常平县,自个儿想办法申冤吧。”拿下她的货袋,将马牵到隐蔽处,而后再往反方向走,离界碑愈来愈远。

    万家福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偶尔回头看,看见远方橘光冲天,仿佛有人连夜守在出县的道路上。

    “岁公子,那些人在追我吗?”她满心疑问。

    “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在追我。税收官理应在今晚瞒着我到常平县,与县太爷密商如何得到岁家银矿,如今会闹得人尽皆知,必是出事。”他能活到二十多岁还安然无恙,凭的并非冲动行事,在没有搞清眼前局势,他不宜出面。

    他回头见万家福几乎在小跑步追他了,干脆不理男女之别,拽着她走回县内。

    走了一阵,已有稀落的农舍在前,万家福被他毫不怜香惜玉拖着走,直到走至一处,他将货袋丢到她面前,道:“你在这等我,半炷香后我没回来,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万家福张口欲言,终究还是闭上嘴。她一介弱女子,在行动力上远远不及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原地,确保他不会被她拖累。

    “岁公子,你会没有事的。”她开口。

    岁君常看她一眼,好笑道:“你还真以为你说出来的话都会灵验?”

    她轻轻耸肩,低声道:“宁信其有。”她家人每逢出门前,一定要跟她讨这句话的。

    他子她半晌,撇了撇唇,不予置评地走出方便藏身的等高草丛。

    不料,有人在背后吃惊喊道:“岁爷!”

    他迅速转身,瞧见一名中年汉子拿着锄头,就在不远处愣瞪着他。

    他眯眼,想起这人是常平县居民,就住在前面的农舍里,他负手而立,暗示躲在野车间的万家福别出来。

    “岁爷,您怎么在这儿?难道你真的”

    “难道真的什么?”他恢复了令人很想麻痹听觉的平板声音。

    那中年汉子连忙朝他奔过来,低喊:“岁爷,前面官道上有大批官府的人,全是外县来的!”

    “我知道。”果然没错。

    那中年汉子紧张地东张西望,突然粗鲁地向他抓来,岁君常微微侧身想避过,却又临时决定让他抓个正着。

    “岁爷,你先跟我躲躲吧!”

    “躲?”岁君常察觉不对劲,问道:“前面官道发生什么事?税收官出事了?县太爷呢?”

    “岁爷,税收官不是被你杀了吗?”

    “我杀的?”他眯眼。

    中年汉子冷汗直流,不住窥视四周,直要拖着岁君常走,他焦急道:“县太爷亲眼目睹的,您与税收官一言不合,就出手打死他了,现在税收官带来的京师人马正在搜捕您,听说翻逼了整县也非要找出你偿命不可。”

    “我看起来像是会无辜杀人吗?”他微咬牙,没料到县太爷竟然杀死同伙人。

    “非常像。不,我是说岁爷,杀了人就快逃吧!”

    常平县方向的天空蓦然明亮起来,尤其岁府与岁家银矿的上空几乎被***照得通明。

    岁君常听见杂乱的足音往这方向而来,他不再浪费时间,转身朝万家福说道:“出来。”

    万家福立即拖着货袋走出来。

    他瞪她一眼,再度拎过她的货袋,厉声问那傻眼看着万家福的中年汉子:“你能应付那些官差?”

    “当然能!”中年汉子拍绚保证:“就算没法应付,我拖一个是一个,岁爷,他们堵住出县的官道,而且人马不少这样吧,你们先躲进谷仓,我去挡挡!”

    岁君常应了声,道:“就靠你了。姑娘,走了。”

    “爷!”那中年汉子叫住他,视线在万家福身上打转半天,而后吞吞吐吐:“你一个人比较容易逃点,她毕竟是对爷下过毒”

    岁君常点头。“你说的是。”嘴角隐含恶质的笑。“不过,我怕她泄露我踪迹,只好带着这包袱走,不然早将她弃尸荒野了。”

    中年汉子恍然大悟,充满崇拜地凝视岁君常。

    “走。”岁君常拖着她快步定向谷仓。

    他不进谷仓,反而拉着她拐了个弯,闪身到谷仓后面,探视着外头动静。

    万家福默不作声,紧紧盯着他的行动,然后垂下眸看着他冰凉的五指深陷她的肌肤。

    “外地人,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今天却要祸福与共了。”

    “我姓万。”这人到底是故意忘记她的姓,还是天生记不住一个人的人名?

    “万家姑娘,打一开始你就不该定进常平县,一进常平县,就注定了你的未来多灾多难。”

    “岁公子,你还能说话吗?”他五指冰凉,根本没有康复,还能撑得这么久,全是为了她,不由得让她心生歉意。

    他讶异地看她一眼,别有用意地笑道:“为什么不能?与其担心我,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天下银矿以岁家为最,每年税收官中饱私囊多少税,只有他最清楚,县太爷伙同税收官,企图侵吞我的矿场,现在可好,县太爷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杀了税收官嫁祸于我,他甚至连银饰市场也要一并吞了,偷天换日换走银饰设计图至于你,只怕如今北方各县贴满了你的通缉文,防你逃走呢。”

    “因为,他必须拿我应付常平县百姓的怨恨?”她皱眉。

    他略带惊诧地笑道:“你真聪明。说穿了,他的势力来自于县外官员,县内他的势力还不及我。好了,万家姑娘,你要跟我一块逃吗?”

    她迟疑一会儿,认真问:“真的不能出县申冤吗?”

    “你可以试试啊。”他笑得十分有趣。“万家姑娘,你是死路一条,因为你的嘴必须封住;我运气好点,最多让我当废人。”

    “我不懂。”

    “因为,他以为姓岁的,天生就是个掘矿奇才。有了我,必会金山银山永不吃空。这世上哪儿来的天生?真是愚蠢。”狭长的眸睇向她,道:“万姑娘,到现在你还不怕吗?”

    “我很怕。”真的。只是天性习惯沉稳了,即使害怕也不会表露出来。

    “还真看不出来呢。”他笑。

    她张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声连她都听见了,那就是距离很近了。她立即抿嘴不发声,听着那名中年汉子故作轻松前去招呼。岁君常垂下眸半晌,再抬起时,嘴角绽放若有似无不怀好意的笑。

    “走吧。”他道。

    “走去哪儿?”她讶问,不是要躲在这里吗?

    “随便去哪儿都好,待在这里他迟早出卖咱们!”语气充份显示他的不信赖。

    万家福犹豫片刻,再细听那中年汉子微抖的声音,然后点点头,小声说:“常平县你熟,自然知道哪儿可以躲。”

    一抹促狭的光芒流过他的瞳眸,他站直身子掸了掸灰尘,然后抓住她的手臂,笑道:“万家姑娘,你要跟好了。”

    万家福毕竟年轻,还没有看穿他老练城府的心思,只听见他一喊:“走!”刹那之间,他竟拉着她现身,往山坡上疾奔去。

    身是传来惊喊:“是岁君常!”外县人马连声惊呼,掩去了那农民错愕的叫声。

    她惊讶地连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瞪着他的背影。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人追了上来,而且是大批人马。

    因为,他存心招来麻烦!存心站出去让缉捕的官爷看个清楚。

    万家福踉跄了下,被他强迫拉着奔上山。她气喘吁吁,连忙拉着裙子,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岁君常,你快停下,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后面的官差在叫。

    “外地姑娘,撑得住吗?”

    她连个声音也发不出来,长发勾住,扯痛她的头皮,他回头一看,狠心地用力一扯,活生生将她一撮长发给扯断了。

    “这是乱葬岗呢!”他拉着她奔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指着前方无数的乱坟。“不知不觉咱们奔到常平县的乱葬岗了,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准备赐咱俩死路了?”逃命之余,不忘恢复本性恶劣地恐吓她一下。

    她拼命喘着气,说话不成串,像是一颗一颗温润的玉珠散落四周:“岁公子,你带我来这里是有捷径吗?”

    他闻言,有点恼怒,这样还吓不了她吗?她到底是见惯大场面还是打娘胎就先学会什么叫无动于衷?是哪个王八蛋生的?

    他回头打量了那些官爷的距离,暗叫角度正好。那些官爷奔上来,至少要穿过小林子才能看得见他俩的身影。

    “万家姑娘,失礼了!”他一把抄起她的小蛮腰,在她轻声惊呼里,疾奔入乱葬岗。

    浓浓夜色,为乱葬岗无数的乱坟们带来阴凉森冷的气息,明明夏日无雨,地上却是为,像是从腐臭的地底渗水出来。

    万家福捣住嘴,不敢言语。乱葬岗上固然有坟有碑,也有草草被埋起来的尸具,她好像看见了几具破草席在不远处,还有破木棺里头像有尸体,不,早就是骸鼻了,她瞧见自己的细辫垂地,沾着如尸水的湿地,喉口一股恶心不由得涌了上来。

    岁君常奔到其中一具破木棺前,先放下她后,推开棺木。

    “等等,岁公子,这是对死人不敬”她不要!

    “进去吧!”他轻压她的腰背,让她脚步不稳,整个身子翻进棺木里。

    他的动作也快,紧跟着跃进棺木,再迅速将棺盖合上,只留一个缝。

    才一眨眼,就听见乱葬岗上传来追捕的声音

    “明明见他俩往这儿的,还能上哪儿?”

    “该不会是躲在棺木里吧?”

    岁君常也不意外这么快就被发现,他暗自侧身,正要摸索,却发现自己的臂膀被人紧紧掐住。

    他抬眼瞧见一张没有血色的弥勒脸。

    平常慈祥安详的脸庞,如今流露出压抑过的轻惧,她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像要无视她的身于正压着某具已经往生的人骨。

    原来,她也有害怕的事啊。

    他很想当面挖苦取笑,不过还不是时候,他毫不怜惜地用力挣松她的力道,摸索着两人身下的人骨。

    摸到一处凸起的关节,他轻轻转动,测试灵活度,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丝毫不浪费时间,用力一旋,在她吃惊的眼神里,身下的木板迅速成弧转动,他一把护住她的身子,随之弹进整具棺木下的地底

    两人顺势往下坠,但去势忽然止住,他发现阻力来自于她的身子,抬头一看,瞧见她的长发缠住那具骇骨。

    他暗咒一声,动作极快,听见外头有人在叫:“这里也有一具棺木,再没找着,他们就真成鬼消失了!”

    这同时,他出手折断缠住她一头青丝的肋骨,而后转动的木板失去阻力,迅速弹回原状,人骨依然躺在棺木里,只是缺了一根肋骨。

    地洞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护住她的身子,一路滑下地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