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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声冷笑,不再往下说。
他遥望着天际的上弦月:“还有三个时辰,你体内的第一种毒蚀心花便会发作,白君卿若是赶不到这崇寒山……”
墨迟凝视着那枚堕仙印,苦笑一声:“你如今才知,我早已不是上仙了吗。”
花汐吟错愕地看着他:“师伯你……入魔了?”
他抬手添柴,手腕处一朵黑色堕仙花印。
墨迟的笑像是浮在冰面上的薄霜:“我与他没有误会,有的只是事实。”
她沉默片刻,道:“师伯与我师父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半仙之体,不错不错,看来你师父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功夫。”
她是妖的事早已被伽蓝搅得算不得什么秘密,她默默将铃儿解下,墨迟眼底闪过一抹讶异,很快又掩于笑意之下。
“复姓花汐?”墨迟打量了她几眼,目光落在她腕上的镇魂铃上,“将那铃儿取下来。”
妖,是没有人的姓的。
花汐为姓,吟为名。
“不,师伯。”她打断道,“我不叫汐吟,吟才是名字。”
“汐吟……”他细细琢磨这二字。
“花汐吟。”
“小丫头,你叫什么?”他止住笑,问道。
花汐吟皱眉望着他,不解她为何发笑。
墨迟顿了一顿,看着她无所迟疑的眼神,思忖良久像是忽然悟了什么似的大笑起来:“白君卿啊白君卿,你真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儿!”
“我宁愿师父没有看到你的传信。”她毫不犹豫道。
“只要他想,便能赶来。”
闭关中途出关,对闭关者来说有极大的影响,严重的甚至上千年修为一夕尽毁。
“我相信他,超过相信世上任何一人。”她摇摇头,望着洞外的月光落在岩石上,“只是师父尚在闭关,不能中断。”
“你不相信你师父?”墨迟有些兴致。
“……不会。”她没有过多的犹豫。
墨迟没有回答,转而反问她:“小丫头,你觉得你师父可会来?”
“我师父他,夺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追问,师父还在闭关,能不能逃出去要靠她自己。
他的话语,像没有起伏的冰面,没有愤怒,没有疾恨,只有冰冷和无边无尽的绝然。
墨迟的眼神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深渊:“你大概很崇敬你的师父,的确,这八荒**中,没有几人是不崇敬琼华的,可是你的师父,却夺走了我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为何?”
“不恨。”他冷冷地看着火,“我只是想杀了他。”
“你!”花汐吟对他波澜不惊的神色委实可气,百年前同心师兄死在他剑下的原因,紫辰师叔并未告诉她,师父别说告诉她,这些年连她还有个早夭的师兄也不曾提及只字片语,如今看这情形,师伯与师父恐是结怨深重,否则他也不会二话不说一次往她身上下七中毒,“师伯,你恨我师父?”
他摇头:“诚然你确是和仙门弟子,但你拜入的师门,注定你当不起普通二字。这是白君卿欠下的,你既然是他徒儿,由你来偿也未尝不可。”
她皱眉:“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仙门弟子,杀了我又有什么意义?”
他默笑:“她若不来,你就得死。”
花汐吟紧紧握着聆音:“我师父在昆仑闭关,不会来的。”
墨迟坐在火堆边,不紧不慢地往火中添柴:“好生坐着,我已给你那师父传了信,至于他会不会为你赶过来,我就不得知了。”
望着墨迟冷淡的目光,她意识到,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学医先学毒,这是她当年看第一本医书时紫辰告诉她的,她也因此看了不少毒经。如墨迟所说,她体内确实被种下了七种毒,每一种都种在她的命门,任何一种一旦发作,对于她都是致命的。
她浑身一僵,当即为自己号脉,神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最后怒意难抑地瞪着墨迟:“师伯你!……”
墨迟剑未出鞘便挡开了她一剑:“小丫头,你眼下身中七中毒,若是想死你可以再多动一动真气。”
想起百年之前死在昆仑之巅的同心师兄,花汐吟一惊,当即抓起手边的聆音剑。
墨池道:“怎么,你以为我是带你来烤火的?你师兄是个什么下场,你便是什么结局。”
她有些疑惑地注视着他:“师伯将我带到此处是为了什么?”
墨迟冷笑:“小丫头,少在我名前加那些个名目,我如今什么也不是,碧霄宫的宫主是你师父。”
花汐吟摇摇头:“师父并未提起过,只是我早先见过师伯的画像,昆仑碧霄宫前宫主墨迟上仙。”
“你既叫我师伯,便是知晓我是谁了,你师父跟你提过我?”
他收回长剑。
闻言,墨迟嗤地一笑:“当年你师兄在这把麓霜剑下可是吓得一动都不敢,你倒是冷静得很。”
“七年前,我入师父门下。”她抬起手指了指抵在眉心的剑锋,“师伯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白君卿几时收得你这么个女娃娃。”墨迟道。
花汐吟眉心一跳,继而抬起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回过头,嘴角一抹笑意似有若无,走到她面前,抽出腰间的墨剑居高临下地指在她眉间。
花汐吟坐起,注视着他的背影良久,道:“墨迟上仙这是做什么?”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洞窟中,天色已晚,洞中生起了一堆火来取暖,照得洞中一片暖亮,柴火的响声在寂静的洞窟中哔剥作响。墨衣的男子背对着她坐在洞口,发觉她醒来,微微侧了侧目,然后又继续沉默不语,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向她解说什么。
晕过去的刹那,望着他浓绿如墨的眼,花汐吟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人。
“想知道,不如随我去。”
他默然一笑,拂袖间她顿觉一阵晕眩。
“仙长是我师父的同门?”花汐吟愈发觉得他眼熟得紧。
他将萧擦拭后递还给她,垂眸看着她腰间的聆音剑,所有所思地浅笑:“你师父教你这首曲子,倒是浪费了。”
师父明明告诉过她,《飞雪》是昆仑的曲子,除了昆仑弟子,是没有人能以內息吹奏的,可眼前的人竟然能如此娴熟地操控。
花汐吟在他吹起《飞雪》时便已难以置信:“你会吹《飞雪》?”
他放下萧,注视着她:“这才是《飞雪》。”
他不答,走过来抽走了她手中的萧,同样吹奏了一曲《飞雪》,曲音悠扬中带着凌厉,白雪席卷,眨眼间便削去了岩壁一角。
“你是……”她皱眉,却始终想不起他是哪个宫的仙长。
花汐吟一惊,回头去看,只见岩石旁一位墨袍男子负手而立,一双月下珠玉般浓郁的绿瞳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一曲吹毕,岩石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略带嘲讽的声音:“这曲子我听了不下百遍,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将它吹得如此温婉的。”
可她不想,她宁愿就这样让它们片片轻落,就像看一场人间瑞雪。
她立在断尘崖顶,将白玉箫置于唇边,一曲清萧悠婉而起,茫茫天穹中缓缓飘下了白雪。师父曾对她说,《飞雪》是一种利刃,每一片“白雪”都是由內息凝成,只要她想,片片足以伤人。
她时常会想,她明明是个仙门弟子,这个魔君为何会待她这般好呢……
九个月前,他送她上断尘崖,她得以从魔界平安归来,即使也因此事遭到了怀疑,但她依然很感激他的相助。分别时,他说的那句不再相见,该是为了她好吧。
她想到了连陌。
断尘崖上人烟荒芜,仙气如雾似云卷云舒,站在崖上俯瞰,崖下便是重重魔瘴。
走出羽桃林,她忽然很想寻个僻静处练一练《飞雪》,玉花台虽静,确是过于显眼了,她想到了断尘崖。
取了白玉箫,她退身而出,仰起头,羽桃枝头花苞初露。
两年而已,她可以等的,就像这七年她无数次在玉花台上等他回来一样。
她望着眼前的竹屋,忽然抑制不住地想起了往日坐在屋中的人,她兀自笑了笑。进屋将每一处都细细打扫了一遍,即使他人在昆仑,这屋子她总还要记着每日扫洒,这里是她和师父的家啊。
自白君卿回昆仑闭关后,这林中的阵法便弱了许多,她几乎可以不用纯仙石便走回玉竹居。原来便是个清修之地,如今更是冷清了。
时过午后,花汐吟忽然想起自己有段时日没有练习过《飞雪》,白玉箫一直放在玉竹居中,眼下也无甚大事,不如取来练习。于是,她便与苏浮知会了一声,御剑回到羽桃林。
紫辰长立窗边,目光淡淡地望着那卷画,摇着头只是叹息。
花汐吟沉默着,将那画轻轻放回青花坛中,然后随苏浮出去晒画。
所谓“不在世间”,便是于六界之中,完完全全地消散啊。
他侧目:“阿吟啊,你真的知道何为不在世间吗?”
花汐吟一怔:“沐曦师姐……去世了?”
他顿了顿,道:“她如今已不在世间了。”
许是时间过去了太久,紫辰想了片刻功夫才记起:“你说的是沐曦吧,她是个挺乖巧的孩子,就是有些任性了。”
将画捆好的刹那,花汐吟突然抬起头:“师叔,画这画的人,是墨迟师伯的弟子吗?”
紫辰点点头。
她缓缓将画卷起收好:“这画上的墨乃是玉古仙墨,千年不腐,无需晾晒,阿吟替师叔收好罢。”
花汐吟回想起当日的场景,仍觉得不可思议,师父定是一眼看出她是妖,却为何还是收下了她,在看见师父的第一眼,除了惊艳,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恍如前世便已见过一般。
“其实七年前我带阿吟走进羽桃林时,便已做好了他不会收的准备,我也只是来走个过场,不曾想他竟二话不说收下了。”
花汐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画上的墨迟。
紫辰摇着头叹息:“只可惜授剑那日他便失踪了,琼华寻到他时,他已死在墨迟剑下,自那以后,琼华再未收徒,直到七年前。”
“只可惜什么?”苏浮也忍不住追问。
紫辰呵了一声:“你师父该是从未对你提及过,你原来是有一位师兄的,名叫同心,当年入门时才七岁,只可惜……”
“为何?”
“你师父不会跟你提的。”紫辰道,“此人你若是遇上,还是绕远些的好,不,你最好不要与他遇上才是。”
“咳!……”花汐吟愣是被自个儿的口水给呛得险些岔了气。师父的师兄,那不就是她师伯吗,她怎么从没听师父提起过?
“认得。”紫辰小啜一口茶,“他当年是昆仑玉昆掌门座下大弟子,我和你师父的师兄。”
“师叔认得他?”
紫辰瞥了一眼,蓦地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道:“是墨迟上仙,他虽无仙阶,修为却早已在仙君之列。”
花汐吟举着画问紫辰:“师叔,这位是哪路仙家?”
画的落款是一个女子的名,沐曦,画题是师父,而留字的年月已是六百年前。
画中人一身墨衣,青玉束发,一双暗绿眼瞳仿若月光下三生石旁,粼粼孔雀河底的珠玉,流转着令人迷醉的光华。
花汐吟上前,欲从他手中接几卷过来,不防手一滑却落了一幅,绳头一松,画便摊了开来。
紫辰回过头看了一眼:“都是些空置的卷子,你若闲着,便和阿吟一起将它们拿去晒吧。”
苏浮抱着一些卷轴从屋内走出来:“师父,这些画是徒儿从书房角落理出来的,快遭霉了,今日天气正好,可用搬出门去晒晒?”
她所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仿佛真的穿越千里看见了那白雪皑皑的天地山峦。
紫辰笑了笑:“昆仑的雪就像开得铺天盖地的梨花,在温暖山谷中开着各种珍贵的药材,昆仑山巅的碧霄宫附近的风很轻,雪就从碧落之上飘落在七华树的树枝上。昆仑弟子一直很少,从前总在碧霄宫前习剑修行,从清晨到黄昏,雪一直在下,碧霄宫中的紫竹林总在风中飒飒地响……”
“昆仑山的雪是什么样子的?”
紫辰放下茶盏,走到她身边:“昆仑山每年只有两个月是不曾下雪的,如今该是冰雪连天了吧。”
“师叔,昆仑山下雪了吗?”
花汐吟抱着暖炉站在窗下,望着昆仑山的方向。
这样想来,她确实过分得很。
如今回想起来。换作是他一声不响地消失,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物什,哪怕是再珍贵的东西,她也定是要气他一辈子的。
苏浮对她说,阿吟,若你死了,留给我一支冷冰冰的簪子还有何用?
汀澜和十夜也气了她许多日,苏浮在她对面盯了她半个时辰,最后她吃不住连声认错,外加一顿晚膳这厮才算放过了她。
秋衡子已返回天山,闻溪也跟着回去了。花汐吟还记得,她历天劫回来的第二日,刚走出羽桃林,闻溪便握着那步摇上前紧紧抱着她大哭,平日里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愣是被她气得一通哭叫,要她再三保证不再有下回。
深冬的人间已是白雪纷飞,天宫却是微凉如早春,重紫阁中点着香炉,袅袅飞烟缓缓荡开。不知不觉中,白君卿回昆仑闭关已有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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