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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罗贝尔返回了迪特里希为他们安排的住处,美因茨修道院二楼的一间精致客房。
今晚,他的住处热闹非凡。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时,盖里乌斯和卡特罗恩都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衬衣坐在床旁边的地上,靠着床沿下棋。
从局势上看,棋局对卡特压倒性的不利。尽管只是规则简单的黑白棋,他却下得满头大汗,动脑子的游戏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战士而言确实算不上轻松。
伊莎贝尔百无聊赖地躺在她的床上,翻看一本众人都不认识的葡萄牙文小说。
少年卡尔似乎融不进这样的氛围,他的目光一直在往窗户外瞄,罗贝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刺剑战团士兵和修道院的男仆修女们在中央广场上堆起了一个三米高的篝火,正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饮酒取乐,声音吵到二楼的他们都能隐约听见。
“想下楼玩吗?”
罗贝尔问道。
卡尔兴奋地点了点头。
“去吧,注意安全。”
“谢谢团长!”
少年高兴得一蹦差点撞到天花板,蹦蹦跳跳地奔出房间。罗贝尔听着节拍混乱的脚步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年轻真好。”
“二十岁的家伙没资格谈老。”一边从容地应付棋局,盖里乌斯尚有余韵分心吐槽他,“只要尤利乌斯在场,谁都没资格说老这个字。”
“你还在说这种话呀。”卡特罗恩反过来吐槽他道,“凯撒的坟头草都万丈高了,就算要装大尾巴狼,好歹装个活人嘛。”
“我就是凯撒!”盖里乌斯当场急眼,“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凯撒就是我,我就是凯撒,我是罗马共和国第一公民,伟大的首席执政官,还有……”
“哈哈哈,你这家伙居然管草芥一般的屁民叫‘公民’,你脑子果然疯掉了。”
卡特罗恩拍腿大笑,嘴巴夸张地大大咧到耳垂,似乎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
盖里乌斯涨红了脸。最后只灰溜溜地吐出半句话:“……嘁,野蛮。”
“哎,盖里乌斯啊。”
正在看书的伊莎贝尔抱怨道。
“你们的罗马有没有包容女孩子长得不漂亮的精神啊,本姑娘每天为了保养这张脸和身材浪费的时间比将军们浪费在沙盘上的时间还多欸,真是受够了,多注意一下我的内在美啊。”
“据我五十年人生的观察,Nein。”
盖里乌斯耸了耸肩。
“男人的肤浅程度和社会地位成正比,我的意思是,至少我是这样——除非那个有内在美的姑娘美得出水,我可能……”
为了防止吵架,罗贝尔赶忙替他解释道:“老盖平时忙于军务,对女人家的心思不了解很正常……”
“臭小子,你对权势的认知还不够,所以能保留一点正常人的人性。”盖里乌斯翻起了白眼,“但我为什么要对红粉骷髅感兴趣,有空关心这个,不如考虑下场仗怎么打。”
卡特罗恩忍不住说道:“可你每次开宴会都往女人肚皮上蹿。”
“男人有生理需求很正常,况且,能骗小姑娘上钩,那是我的本事。”盖里乌斯环着手臂,义正辞严。
实在忍受不了房间里乌烟瘴气的吵嚷,罗贝尔堵着耳朵走出房间,关上木门,长叹一口气。
他端着烛台,悠然地溜达到修道院的一楼大厅,把烛台放在地上,在客厅的天鹅绒地毯上倒头躺下,心思飘到了不知多远的地方。
在团结一支队伍这方面,他远不如艾伊尼阿斯那样擅长。后者总是善于分清公务和私事,在人前人后完全是两副面孔。而他无论人前还是人后总是一个德行,说好听点,这叫表里如一的诚实,说难听点,这叫浮躁的年轻人没有半点城府。
如果是艾伊尼阿斯的话,恐怕早在大家抱怨之前就会安抚好每个人的情绪,避免演变成无边无际的争吵。
“哎……”
排除皇帝的偏爱和神力的加持,他似乎并不比普通人强上多少,他甚至不理解白袍人口口声声说的“你是最适合的”是什么意思。
而现在,连他引以为傲的神力都敌不过暗处敌人的区区一个手下。
虽然那个女人疑似是传闻中的奥尔良少女,武艺碾压他这个神职人员也是情有可原,但被一个比他年龄还小的姑娘如玩弄玩具般击溃的挫败感依然深深印在了他内心的深处。
慢着。
根据教会文库的记载,让娜·达尔克生于1412年,死于1431年的处刑,今年是1453年……这么算日子,她已经41岁了。
“是贞德老阿姨啊。”
罗贝尔的心态逐渐趋于平和。
被可爱的小姑娘痛扁一顿和输给肌肉大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让他平衡不少。下次交手,他一定用年龄狠狠拷打对方一番。
“噗噔。”
“嗯?”
烛光忽然被某人遮挡,在墙上映出一个硕大的黑影。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藏在黑袍底下鬼鬼祟祟的家伙。从黑袍的下面向上窥视,那人没有穿盔甲,也没有携带武器,既然如此,此事便平平无奇。
借助烛光的微亮,他隐约能看清兜帽下的樱唇与高挑的鼻梁,就是……总感觉不太对称。
黑袍人默默走到他的身边,口吐人言:“……我不是,老阿姨。”
“你谁啊?”
“是我。”
黑袍人轻轻摘下兜帽。
……
“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回荡在大厅中。
罗贝尔连滚带爬地冲出八丈远,一头撞在墙边,怀里订成一沓的记事本撒了一地,扭身惊恐地指着那人的脸庞。
“恶魔退散啊啊啊啊啊啊!”
兜帽下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不,倘若只是一张女人的脸而已,绝不至于令他魂飞魄散。
那是“两张”女人的脸。
左半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面无表情,但罗贝尔永远不会忘记,就是这张脸的主人挥剑洞穿他的胸膛,给予了他数次战败的耻辱。
右半边,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有一丝淡淡的熟悉感,但罗贝尔可以发誓,他从来没见过这张脸。右半张脸上写满了歉意,目光躲闪,有意地躲避着他的指指点点。
两半张脸虽有微小的相似,但绝不同属一人,却被不讲道理地捏合在一起,半张脸僵硬冷漠,半张脸愧疚躲闪,表现得分外惊悚。
七魂被吓丢了三魄的罗贝尔经过了最初的十几秒恐惧,渐渐恢复正常的思考。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随身匕首,却发现在刚才慌不择路地爬行时随记事本一同掉在了女人脚边。
两把咎瓦尤斯都被他留在了二楼,如今的他手无寸铁。但好消息是,对方看起来也没带武器。
他迅速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摆出搏击的姿势,目光警惕地紧盯女人。复活的奥尔良圣女,即便没有武器,她的威胁也远比任何敌人更大。
“白狗说,你八成得修养个把月才会再次出现,他果然又猜错了。”
面对强敌,迅速冷静下来的他率先开口道:“你若以为抓住我手无寸铁的机会就能从容解决我的话,那你要失望了。论肉搏,我是不会输给你的,贞、德、老、阿、姨。”
他看到对方有表情的右半张脸抽动了一下,黑袖下的拳头陡然攥紧,心里咯噔一下。
但女人深吸三口气,并没有在下一刻攻杀过来。
“……我有话要跟你说。”她慢慢转过身,朝修道院大厅外的方向缓缓走去,“跟我来。”
望着她毫不设防的背影,罗贝尔放弃了偷袭的想法。
他迅速跑到二楼,返回房间拿回了两把已经变为细长刺剑的咎瓦尤斯,面对伊莎贝尔投来询问的视线,他留下一个“安心”的眼神,沿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出的修道院。
今晚没有下雨。
修道院的铁栅栏门附近仍能听见大院深处传来的欢呼嬉闹声。
被白袍人称为贞德的女人,此刻正抱着双臂,靠在打开的铁栅栏门上,闭目养神。
待罗贝尔靠近,她陡然睁开双目,余光瞥见他腰上挂着的两把刺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给他“跟我来”的眼神,继续向外走去。
很快,二人渐渐远离了修道院,远离了美因茨的城区,直到人烟稀少的美因河附近,她才停下脚步。而到这时,他们已经行走了近两刻钟,太阳落山,河边的照明唯有高空悬挂的明月。
晚风吹动二人的袍角,无人开口,天地间便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
“来我这边。”
让娜忽然说道,一开口就是毫无逻辑的一句话。
罗贝尔一头雾水,他将信将疑地往让娜所在的位置靠近了半步:“然后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无奈地缩了缩脖子。
“我是说,放弃侍奉你的神,我们都是这方世界的生灵,没有理由同室操戈,我们应该为同一份自由而战。”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让娜继续摇头,“我比你和小白老师认识的更早,也更早怀疑他。”
“你在这里说他的坏话,他可是会听见的。”罗贝尔开玩笑似的说,“他的神术就是随时随地偷听别人嚼的舌根子。”
“如果不得到自由与独立,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无意义的空中楼阁。包括你珍爱的那些人和事物,你的理想和事业,尽是虚妄。我不希望我倾其所有的一生只是被设计好的一段故事,我相信你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才会冒着风险来劝说你。”
让娜拍了拍手,一只秃鹰落在她的肩膀上。
“这里屏蔽了小白的感知,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传到他或任何他的同伴的耳朵里,然后……看。”
她打了个响指,再翻手间,那柄之前洞穿他的银色十字长剑已然出现在手。
明明之前她的手上绝对没有武器,但却给人一种武器一直在她手中,只是其他人没有发现的错觉。
罗贝尔惊讶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摸向腰间刺剑,嘴上啧啧称奇:“好棒的戏法,没想到你比维也纳的宫廷小丑更擅长这个。”
“这是复活我的‘人’教给我的。”让娜说出一段宛如神秘代码般的话语,“调取测试码,2-23。”
她说完这串数字后,手里的长剑再度消失。
但罗贝尔知道,那里应该有一把剑,于是大胆地伸手去摸,十字长剑再度显形。
他猛地抬起头,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调取,测试码。”罗贝尔艰难地开口,模仿让娜的发音,每说出一个读音,都让他的内心萌发更接近真相的恐惧,“2-23。”
但没有任何东西隐形或消失。
正当他要庆幸地出口气时,让娜说道:“你没有权限。”
他的心情跌落谷底。
罗贝尔隐约有种退缩的念头,这是弱小凡人在渐渐揭开真相时的无力感与人性中的胆怯。他当然还有其他欺骗自我的法子,或许圣女贞德有着不为人知的魔术技巧,或许她是在用花哨的语言打消自己的警惕,以达到一击致命的目的。
但随着某种真相越来越接近他自己的推测,他终于难以维持自欺欺人的外壳。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如果这是场梦,他宁可长睡不醒。
“我要走了。”
罗贝尔转身离开。
“调取测试码,1-3。”在他身后,让娜开口。
他的头忽然撞上了某种障碍物,忍耐着疼痛,他伸手摸索着,确实有一道看不见的壁垒挡住了他的去路。
明明眼前空无一物,只有空气,但这手感是……石墙?
“虚假和真实,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我们可以是真实,也可能只是虚假——撤回指令。”让娜再次念诵代码,令墙壁消失。
“这段故事不是第一次开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结束。对你我而言,这是仅有一次的生命和唯一的家园。我们或许都蒙在鼓里,就像笼中鸟受囚于牢笼而不自知——除非,你能做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加入地狱潜兵?”突然间,罗贝尔嘴里毫无道理地蹦出一句话。
他惊讶地捂住嘴巴,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说这句话,更不明白所说之话的意义何在。
“那是来自其他的‘你’的信息污染,我是说,加入我的行列,争取光荣的独立与自由。”
“为什么要管白狗叫老师。”罗贝尔打断了她意义不明的陈述。
够了,别再说了。
“因为他就是老师,而你是他的学徒。”让娜微笑道,“你脚下的一切,头顶的一切,都是你的教室。我们这些平凡的芸芸众生,都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来世间走此一遭。”
“学徒……”
“是的,学徒,不仅是你,你身边那个叫江天河的外来客也一样。”让娜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只不过,她的教室坏掉了,不得不占用你的课时给她补课。”
罗贝尔皱起眉头:“坏掉了……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这也是你背后的‘路西菲尔’跟你说的吗?”
“当然了。”
让娜挠了挠肩膀上秃鹰的下巴。
“毕竟,就是他不小心弄坏的嘛。”
罗贝尔震惊地看向秃鹰。
秃鹰愧疚地低下头颅,露出宛如人类般灵动的表情——就像白袍人变作的灰背隼一样。
“你好,孩子。”秃鹰口吐人言,“我是亚历山大,工作代号,我不太喜欢‘路西菲尔’这个代称,可以的话,就叫我亚历山大,或者老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