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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去日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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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陌生男人忽然出现在身后,饶是以他的心宽也不禁吓了一激灵。

    他的第一反应是店铺的主人回来抓了他个现形,但忽然出现的男人看上去岁数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衣装看起来老土透顶,肩膀上披着许多年前就已经不流行的金红色斗篷,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无需犹豫,后辈,继续锤打。你早已掌握力道的诀窍,接下来只需不断锻打塑形即可。”

    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人。

    起码不是现存于世的活生生的人。

    鼻尖抖动,罗贝尔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不那么美妙的气味,用盖里乌斯的话来讲——死人的味道。

    “嗯?”

    青年眉头一皱,连忙嗅了嗅自己的斗篷,抬起腿脚闻了闻裤子上的味道,满脸疑惑:“我很臭吗?”

    “不,您请自便。”

    下意识向远离男人的方向退了半步,对于类似的超自然现象,罗贝尔已有抗性。白袍人总是来去如风,变幻成瘾,多少让他学会了习惯诡异。

    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和面前的神秘男青年搭话:“您的臂膀孔武,身材魁梧,看起来很擅长锻打武器。”

    眼前男人看上去身长六英尺有余,身材修长,臂展宽大,胡须稀疏,容貌甚伟,仅仅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由得心生追随之心。

    他说这话不乏羡慕之意。

    他的身高从19岁那年起就停止了增长,永远定格在了5.8英尺。相较自小营养不良的穷人家孩子,他已经算得上巨人,但他平时相处的弗雷德里克和克里斯托弗等人都是不低于六英尺的壮汉,比他高出足足半头有余,害得他气势上永远弱人三分。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气馁,出声安慰道:“人的才能和高矮胖瘦无关,我的父亲是这么教导我的。当然,我觉得老头子只是嘴硬自己不矮而已。”

    “您贵姓?”

    罗贝尔低下头,一锤一锤地敲打铁胚。

    “加洛林。”

    “哦。”他险些一锤砸中手指头。

    “那你呢?”

    “诺贝尔。”

    “很好的姓氏,听起来像是亚琛城里的贵胄子弟……”男人眼前一亮,“对了,你有没有去亚琛泡过温泉,那里的温泉很棒吧。”

    罗贝尔回忆起上次跟随弗雷德里克前往亚琛赴会的经历,点了点头。

    男人笑逐颜开,嘴角上挑,颇有些嘚瑟的意味:“我修的。”

    一锤实实在在地砸中大拇指,罗贝尔脸色紫青,抱着右手蹲在地上,发出小狗被踩到尾巴似的唔声。

    男人顺理成章地捡起他丢下的锻造锤,抬手一记一记地锤击剑胚,动作之娴熟,力道之精准,都非他这样的外行所能比拟。

    “咎瓦尤斯,是谁把你搞成了这副狼狈样?嗯?一个不到20岁的法兰克小姑娘?伙伴,你终于也被女人打败了。别担心,莱茵湖底雅座已经满员了。”

    约莫十几分钟的反复锤打,他大致把剑胚打出剑刃的雏形,这才注意到罗贝尔正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观看,不由哑然失笑。

    “你想把她锻造成什么模样?”

    罗贝尔紧盯着形状弧度优美的剑胚,大致用手比划了一下。

    “剑宽要细,应当只有原本的一半,剑尖要锋锐,一把以突刺为主的细剑,如果可以的话,剑脊也最好比原先的咎瓦尤斯凸出一点。”

    “一柄,细长的刺剑,唔嗯,有意思。”

    青年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那样的话会浪费咎瓦尤斯的特殊材料,重锻成两把,怎么样?”

    “可以做到吗?”

    “简单。”

    他的手轻轻在剑胚中间一敲,剑胚应声断裂,一分为二。经过好一番令人叹为观止的反复精锻和打磨,一分为二的咎瓦尤斯逐渐呈现出两把刺剑的形态。

    青年用钳子夹着两柄新成型的火红剑胚,放入一旁的淬炼油中,激起一阵热油沸腾与腾空的白气。

    “具体的雕刻和装饰,你可以请专业的宫廷匠师解决,那些我不会。我只擅长锻造杀人的工具,不会作浮于表面的装饰。”

    他的话让罗贝尔一通挠头:“你这么说,我反倒不好意思请人装饰了。”

    “哈哈哈哈。”

    他大笑了一阵,渐渐收敛笑意,眼中流露出严肃的意味:“诺贝尔是吧,你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咎瓦尤斯’是何意吗?”

    “法语中的欢乐吗?”

    那天在布尔诺,他喊出了“欢愉”二字,剑便回应了他的呼唤,驱逐了寄宿在村民尸体内的诡异野兽。

    “没错,欢愉之剑(Joyeuse),这是我给她起的名字。你是基督徒吧,我也是,许多时候,欢乐是教义里的禁忌,我一辈子遇见过不少教皇,斯德望和我关系最好,我们在许多事上不谋而合,唯一的分歧在对享乐的态度上,他觉得欢乐耽误了世人向基督的恩情赎罪——但我想,如果神真的爱他的孩子,应该会希望孩子们的每一日被欢乐填满。如果神不爱,那我更不该偿还一个不爱我的神的恩情,斯德望为此骂过我好几次。”

    男人轻柔抚摸着逐渐降温冷却下来的淡金剑身,仿佛在抚摸情人的柔发。

    “但我一辈子净在打仗,让世人快乐的好事没干过多少。欢乐啊,说起来简单,喝杯酒令人快乐,工作却令人痛苦,可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愿意打仗,只是有时不得不战。”

    “可能吧……”罗贝尔小声说道,“习惯就好。”

    青年摇了摇头:“习惯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它会让你把不合理的痛苦当作‘普通’和‘理所应当’。我把欢乐佩戴在身上,哪怕在战场上杀敌流血之时,也随时提醒告诫我何谓本心,何谓真意。如果战斗不是为了更美好的明天,那战斗就毫无意义。我相信基督的世界比一个伊斯兰的世界更带给人们欢乐与美好,只因为哈里发限制快乐的手段比教皇更恶劣,他们甚至反对音乐和舞蹈,我为证明快乐可以战胜苦难而战,如果现实反了过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为穆罕默德而战。”

    “只有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战斗才有意义,年轻人,铭记这一点。我的名字是查理,或者用你们日耳曼人习惯的读音,叫我卡尔或者卡洛斯也可以。”

    罗贝尔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

    他这些年见过的活着的死人比死了的活人还多,太阴间了,他或许该找巫师给他驱驱邪。

    “别那么害怕,朋友,你面前只是段悠久岁月未冲刷干净的残片,不会产生任何威胁,毕竟我们都不希望死人耽误活人的事情。”

    青年耸耸肩膀。

    “我来和老朋友道别,说完就走——啊,时间好像到了,我的遗骸似乎被我的孩子们葬在了亚琛大教堂,如果有机会的话,来看看我吧……”

    说罢,青年的身躯真的开始从下至上地崩解融化,化作宛如飞沙般的粒子,在短短两秒内消失无踪。

    罗贝尔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一把“沙子”。

    摸起来不软,颗粒感很强,细细揉搓的话,甚至能听到金属摩擦的嘶鸣声。

    揉搓久了,他的手掌传来酥麻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检查约柜里面的黑板时也经常出现,天河习惯把这称之为“漏电”,但没有解释过什么是电。

    两柄锋利尖锐的刺剑插在他消失后的沙子堆里,平滑的淡金剑身无需打磨便已锐不可当,单是看着,寒光都仿佛在刺痛他的双眼。

    他拔出两把刺剑,捡起已经不合剑形的剑鞘,向金黄色的沙丘微微躬身。

    “知道了,查理。”

    ……

    贝尔纳多靠在石桥的护栏上,眺望波光粼粼的多瑙河。

    多瑙河似乎比他故乡的波河宽阔一些,河里游荡的鱼虾也比意大利更加丰富。但贝尔纳多仍然时不时怀念佛罗伦萨的一切,天空、沙子、树林、飞鸟、河鱼,往日在时不觉有异,在远离故土多年后,一切都被蒙上了美好幻想的薄纱。

    “老爸,你看见了吗?”

    趴在栏杆上,没有把栏杆拍遍,贝尔纳多望向南方。

    “我没丢你的脸,您的儿子已经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银行大臣,美第奇家族的触手伸不到维也纳,这儿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流浪的犹太人,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抿着嘴唇,低头看向多瑙河河面,一只河鱼忽然窜出河面,泼洒起河水,水珠如银河般倾斜流淌过天空,鱼在半空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它们最终仍旧抵不过重力的羁绊,重新落入河水,砸出一圈扩散向远方的波纹,这便是这条鱼为飞翔而作出全部努力的证明,短短几瞬便会消失。

    但扩散向远方的波纹或许会激励其他后继者继续向天空发起挑战。

    熟知鱼类结构的贝尔纳多知道它们是在白费力气,鱼的身躯不支持它们在蓝天下翱翔,但凡事都不是绝对的,不是吗?

    “啊,马基雅维利大臣,您也在这看风景呀。”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贝尔纳多回头,正巧和陪着妹妹拉维娅逛街的哈勒法迪。

    “……原来是阿卜杜勒外交官,幸会。”

    贝尔纳多不喜欢哈勒法迪,其中缘由难以言明。

    哈勒法迪是位穆斯林,讲道理,贝尔纳多曾经信仰过犹太教,离开佛罗伦萨后才改信基督教,他对异教徒的仇恨远没有狂热的基督徒那么刻骨铭心。

    但贝尔纳多所了解的那个哈勒法迪几乎从来没有遭受过其他人的歧视,他可以公开保持自己的信仰,在基督教的十字架前进行伊斯兰教徒的祷告。

    他的谈吐无比自信,从不对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信仰感到自卑和孤独。他的妹妹也每天都在神学院和基督徒进行宗教辩论大战,虽书输多胜少,但自信的风貌使她的追求者络绎不绝。

    对于这些,贝尔纳多感到十分……嫉妒。

    他已经五年没有敢接触任何和六芒星沾边的器物,罗贝尔送给他的黑帽纪念品也被他扔进亚得里亚海,生怕维也纳的人得知他曾经信仰犹太教,让自己失去唯一的容身之地。

    这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憋了几年的疑问:“阿卜杜勒外交官,当穆斯林是种什么感觉?”

    哈勒法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这种直击信仰的问题。

    他认真思索了许久,最后说道:“是限制。”

    “限制?”

    他的回答令贝尔纳多面露惊讶。

    哈勒法迪点头:“拉维娅能快乐地成长为一个人,与是否信仰伊斯兰没多大关系。重要的是爱,不是你们的耶稣和我们的穆罕默德先知那样对信徒居高临下的爱,而是人与人之间平等和普通的爱。”

    他走到栏杆旁,和贝尔纳多一起眺望多瑙:“其实,我们早些年间也受尽了欺凌和白眼,那几年很不好过,我和拉维娅四处躲藏宗教审判所的追兵,说真的,当时我都想回巴勒斯坦了。”

    “那就回去呗。”贝尔纳多咋舌,“有人想回还回不去呢,土地就是家园,失去家园比失去什么都要可怕。”

    “重要的不是土地,而是思想。”哈勒法迪摇头否定了他的说法,“我拒绝了贝伊、埃米尔和哈里发的统治,拒绝伊斯兰教派的教派长,我信仰伊斯兰教义的一部分,向一切胆怯的吉哈德为我带来了勇气与梦想。但是,我讨厌先知的一些看法,我也不想我的妹妹一辈子被限制在面罩之下,将来嫁给某个穆斯林当牛做马。如果穆罕默德还活着,我一定会为此和他展开神学辩论,要求他把那些不合理的教条改成符合人的尊严的模样,但这都不妨碍我依然当一个穆斯林。”

    “当我流浪到这里,是罗贝尔主教第一次和我说出‘不会让信仰的差异隔绝我们彼此心灵的窗户’这样的话。他劝我改信基督,但也愿意陪我读《古兰经》,还会拿《圣经》里相似的段落作对比,将异教徒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是他给了我在这里定居生活的勇气和决心,我相信生活在一个由他统治的教会之下,一定比生活在故乡的伊斯兰教派里更加幸福。”

    “阿拉伯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很怀念那里的风景和儿时的玩伴,巴勒斯坦的烙饼也很好吃,在维也纳很难吃到。奥地利是我选择的家乡,皇帝和主教没有操纵和迫害我们的癖好,这里包容而自由,我和妹妹活得有尊严,像个人。马基雅维利大臣,我已经成为奥地利人,只是外表看起来像阿拉伯人而已,想来你也一样。”

    贝尔纳多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眉,尝试鼓起勇气去与哈勒法迪对视。

    从那双眼睛里,他确实看到了赤诚和坦然,也证明面前的穆斯林确实存在足以感染旁人的勇气,这让他无法抑制想和眼前之人成为朋友的念头。

    而朋友之间就该坦坦荡荡。

    他深吸一口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其实,我是犹、犹、犹……鱿鱼……”

    “鱿鱼?”哈勒法迪皱起眉头,“我还没吃过鱿鱼,你这么一说,我倒是饿了。”

    贝尔纳多连忙摆手:“不是,那个,其实为是犹、犹太人……”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哈勒法迪的反应,并在心中百般祈祷大卫王,保佑他这一次不会受到嘲笑。

    哈勒法迪“哦”了一声,随后突然皱起眉头。贝尔纳多心头为之一紧,从前被人讥笑的记忆难以抑制地浮上心头。

    “犹太人,嗯……这么说,我们算老乡来着?”

    哈勒法迪展颜而笑。

    “异乡遇老乡总是好事,但我今天没带钱。您是银行大臣,一定不差钱,要不您请我吃鱿鱼吧,嗯,是拉维娅饿了,绝不是我想吃。”

    “……这就难了,听说只有法国西海产鱿鱼。”

    贝尔纳多深吸一口气,同样露出笑容。

    “但是亚得里亚海的螃蟹和蛤蜊是一绝,我恰好认识一家饭店,你有兴趣吗?”